跟吴帆告别后冉晴坐上了回新经区的公交车。她以前和夏渝经常一起搭这趟公交车,不为别的,只为了两个人可以靠在一起一人一只耳机听着同一首歌,慢慢的欣赏窗外的风景,享受安静的时光。从市区到新经区这一路其实没什么值得看的,普通的建筑普通的街道普通的人群,可他们在一起就总能找到值得分享的快乐。被拆了一半停工的居民楼,老旧小区电线上挂着的不知多久前飘上去的瘪掉的氢气球,烟酒店门口养的那只长得很奇怪的串种狗狗。所谓有情饮水饱,这些城市里最不起眼的点点滴滴在两个人一起分享时就都有了诗意。可是当情已不再时,当初的诗意就都变成了伤人的眼泪,杀人的回忆。
刚刚与吴帆见面时的场景不断的在冉晴心里重演着。那个女人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反反复复出现在冉晴脑海里,赶都赶不走。从指尖到发梢,吴帆处处都透着精致,不论冉晴再怎么不甘心,最终的结论都只有一个:比不了。她不怪夏渝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她输得干净、败得彻底。
冉晴不受控制的想到了夏渝和吴帆在一起的场景。之前她只忙着悲伤和自怨自艾,从没有也不敢去想这些。此时那些幻想出的画面像梦魇一般纠缠着她。她想起吴帆那双精致的手,夏渝会握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吗?也会用宠溺的眼神看着她吗?会那样温柔的亲吻她吗?会像对自己一样的和她缠绵吗?夏渝曾经和自己在一起的样子不断的出现在她脑子里,然而女主角却不再是自己。这让冉晴痛到无法呼吸。原来失去一个人的痛苦不仅仅是不能再触碰这个人,还要去接受这个人所有的温柔全都归属于另一个人的事实。
公交车驶过旧城区,这个城市里所剩不多的还存在露天电线的地方。冉晴看着窗外,却突然发现之前一直挂在电线上的那只干瘪的Hello Kitty氢气球不见了。她以前跟夏渝说过,这气球挂得那么高,没人够得到,这种东西又不容易腐烂,怕是要在这里挂到天荒地老了。然而只是一段时间没经过这里,那只旧气球就已经消失不见了,连纠结缠绕在电线上的牵引线都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仿佛它从来都不曾出现在那里。冉晴突然就哭了,哭得无比伤心,眼泪完全不受控的大颗大颗往下掉。街道上人来人往,公交车的乘客上了又下,没有人知道这个姑娘是在为一只被人遗弃的旧气球而哭泣。
冉晴回到新月海湾小区,一期的住户越来越少了,很多人都搬去了条件和周边设施比这里好得多的高级公寓。加上又是假期,大家都出去玩了,小区里面安静极了,只能听见风吹动树叶发出的沙沙响声。天气温和而晴朗,空气里带着点花香和泥土芬芳。冉晴坐在家附近的花坛边上,想吹吹风等着哭肿的眼睛消下去一些再进家门,她不想再让母亲担心了。
身后的花丛传来细小的窸索声,冉晴转过头,看到一只三花母猫正在花草中穿梭,朝自己小心翼翼的走来。
“喵……”依然是那熟悉的沙哑叫声。
“是你呀……”冉晴伸出手指,轻轻探了探母猫的鼻尖,“你又要当妈妈了吗?”她看着母猫圆滚滚的肚子说道。
“喵……”母猫应了声,在她的手背上蹭着下巴。
“你是想问牛奶过得好不好吗?”她轻轻搔着母猫的下巴,母猫发出舒服的咕噜声。冉晴小时候没养过宠物,她还是跟夏渝学的怎么哄小猫。
“它应该挺好的……”她一下一下的抚着母猫的背,母猫一边咕噜一边弓起背迎合着她的动作。
“应该挺好的……”她喃喃的自言自语着。
冉晴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牛奶了,那只喜欢撒娇粘人的小猫现在怎么样了她其实也不知道。上一次见它时,夏渝说准备带它去做绝育手术,也不知做了没。不知道它是不是又重了,是不是还是那么讨厌剪指甲。夏渝那么温柔,一定会对它很好的。对它而言这世界什么都没有变,只是它的男主人给它换了个女主人罢了。
冉晴好想告诉夏渝,牛奶又要有一群弟弟妹妹了。喜欢一个人就是看到什么有趣的事情都想第一时间跟他分享,想让对方感受到和自己一样的快乐或惊奇。冉晴身体里依然保持着这一份本能,然而此刻却残酷的发现,那个自己想要与之分享见闻的人早已不再聆听自己了。她早已失去了再去对他说些什么的资格。
“嗯,我也很想它……”冉晴一边揉着母猫的脑袋一边轻声说道。
“喂,帆姐。”
“夏渝,方便说话吗?”
“嗯,你说。”
“我今天见到冉晴了。”
“她…去找你了?”
“不是,只是碰巧遇到的,聊了几句。”
“哦,那她……她还好吗?”
“她挺关心你的,说你最近成绩不好,让我督促你学习。”
“嗯……”
“夏渝,说实话我有点后悔帮你了,她是真的很喜欢你,你这样对她真的挺残忍的……”
“我知道,可是帆姐,但凡我有别的办法……我也……舍不得……”
“哎……行吧,反正话我带到了,你还是应该好好高考的。你不知道像我这种早早出社会的人有多羡慕你们这些有机会上大学的。”
“我……其实是故意不想考好的,我不想再给自己任何机会可以妄想能和她在一起……”
“唉……你们呐……如果将来有一天她知道了你做的这些都是为了她,不知道会怎么想……”
“所以我希望她永远不要知道,就把我当成一个渣男,当成她人生的一个插曲,忘了我去过她应该有的人生。”
“那你呢?也能当她只是个插曲吗?”
“我啊……”
我当她是我的全部,我会用我的一生去想念她。
距离高考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了,一班二班的学习气氛只能用分秒必争来形容,连午休和晚饭时间很多人都是在教室边吃饭边看书。课间还能在走廊说笑打闹的也就只有七班八班这两个被放弃&自我放弃的班级了。其他班级除了老师讲题外大部分时间都是静悄悄的,只有书本翻动的声音。
然而这种安静却在黑板上写着“距离高考还剩26天”的时候被一个惊人的事件给打破了。
这天的晚自习还没开始,但同学们都已经吃过晚饭回到教室里继续看书了。一班教室里开着窗,徐徐夜风带着桂花的香气,轻轻拂动着淡蓝色窗帘。所有人都忙着为自己的前程做最后一搏,没有人注意到教室里一个空着的位子。
当隐约的救护车声响由远及近时,没有人觉得这会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出事了出事了!杀人啦!”一个不知是五班还是七班的同学在一班教室门口闪现了一下,丢下这么一句话就跑了。
同学被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搞得全都莫名紧张起来,一些好奇的同学跑到窗口向外张望着,有的人则干脆直接跑出教室打探情况。
“学校外面好多警车开过去!”靠窗的一位同学给大家实况转播着,“都停在街角那儿了,好像还有救护车!”
走廊里开始骚动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往楼下跑,一瞬间桌椅挪动声、脚步声和嘈杂的议论声让整栋教学楼热闹起来,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情绪在空气里漫延。这让一向稳如泰山的一班同学也全都坐不住了。
冉晴也被这阵骚乱惊扰得抬起了头看向四周,不过她并不想去看什么热闹。
“到底出什么事儿啦?”
“不知道啊,说是杀人了?”
“要不要出去看看啊?”
“我有点儿害怕……”
就在班上的同学还在面面相觑的时候,一个同学拿着手机大声说道:“是郭俊立!出去打探情况的人说警察抓了郭俊立!就在学校附近打印社后面的那条巷子里!”
冉晴握着笔的手猛的抖了下,她呆愣了两秒,丢下笔冲出教室往楼下跑。班上的同学见连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霸都跑出去看热闹,便也纷纷跟上,教室一下子空了一大半。
不会的。不可能的。为什么?不会是……
冉晴拼了命的往外跑,她脑子里乱极了,有一个让她不寒而栗的猜测让她必须要去寻找答案。
因为晚自习时间还没到,校门还敞开着,而值守的保安不知去了哪里,这让看热闹的同学顺畅的一窝蜂涌到外面的大街上,把事发地点围得水泄不通。
冉晴奋力挤过重重的人群,被旁边的人骂了也无暇顾及。她这辈子第一次当围观群众,却不是以看热闹的心态,而是心中的恐惧在无限的扩大。
“对不起,借过一下。”体型纤瘦的女孩拼尽全力的往前挤着,好不容易来到比较靠前的位置,透过人群的缝隙向前张望着。
警灯和救护车的灯光交织着打破了夜色的宁静,郭俊立被两个警察夹在中间,手上戴着手铐,白衬衫的衣襟上浸满了血迹。不远处的救护车旁,医生正在给一个躺在担架上的人盖上白布。
“哎那死了的是谁啊?”
“不知道啊!”
“郭俊立真的杀了人啊?”
“哎?你们看担架上的那个是不是刘川啊?你看那长头发!”
“哎好像是哎!那不是他最近刚挑染的白毛嘛!”
“我操真的是刘川?郭俊立杀了刘川?为什么啊?”
郭俊立被塞进一辆警车里,旁边由警员看守着。而在不远处被警戒线围起来的巷子里,相机的闪光灯时不时的亮起,是刑侦组的人在勘查现场。
冉晴在拥挤的人群中摸索着,终于来到正对着关押郭俊立的警车附近,隔着十几米的距离看着坐在车里的郭俊立。
路灯透过车窗照在他的脸上,他低着头,眼镜不见了,脸颊上还带着几点喷溅的血迹,额前的头发遮住了双眼,让人看不到他的眼神。可冉晴非常清楚的看到了他的嘴角一直勾着一抹笑容,冷酷的、绝望的、被恶魔附体般的笑容。
冉晴挤出人群,不自觉的朝着郭俊立走去,她不敢相信,她想要一个答案。才走出两步就被过来帮忙维持秩序的保安冲到面前,把她给拦住了。
“后退!!!站回去!!!”保安对她吼着。
冉晴呆呆的站着原地,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车里的郭俊立,仿佛完全听不见保安的声音。
不知是听到了车外的动静还是只是巧合,坐在车里的郭俊立抬起头朝车窗外看去,目光刚好落在冉晴身上。
一直挂在他嘴角的笑容逐渐消失了。
他一动不动的看着冉晴,眼神里是冉晴看不懂的内容,像是歉疚,又像是解脱。就那样看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刑侦组的其他人上了车,引擎被发动时,他对冉晴微微点了点头,然后把头靠到座椅靠背上,让人再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警车和救护车一辆接着一辆的开走了,夜色又恢复了宁静,温和的风里依然带着淡淡的桂花香气。对于在场围观的同学来说,这一场喧闹只是他们枯燥复习中的一个插曲,是他们以后跟人闲聊时的一个谈资。而对于涉事的两个少年,他们的命运却被永远的改变了。一个人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这个初夏的夜晚,而另一个此生身陷囹圄再不得自由。
热闹看完了,在保安的驱赶下人群渐渐散去。冉晴浑身冰冷的跟随在人群里,根本无法相信刚刚所看到的一切。
学校的大门重新关上,同学们全都回到教室继续晚自习了。只有冉晴一个人来到操场边呆呆的坐着。
关于郭俊立并不多的记忆片段疯狂的在脑海里回放着。他在漆黑的小巷里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样子,他绝望哀嚎哭泣的样子,他在看到徐春燕拒绝冉晴调查欺凌者时失望的眼神,冉晴感谢他相助时他默默回礼的样子,全都一幕幕浮现在眼前,还有刚刚他嘴角勾着的那抹笑,和最后与她的对视和告别。或许在别人眼里他是个疯子,是个杀了人还能笑得出来的丧心病狂的魔鬼,然而只有冉晴看得清楚,他的眼神里有多少无奈和绝望。
冉晴全身都在发抖,明明已是五月,她却从指尖一直冷到心口。如果当初那个晚上冉晴坚持报了警会怎样?如果她和夏渝多关注一下郭俊立后来的状况会怎样?如果他们把郭俊立遭受霸凌的事报告给学校会怎样?再或者,如果那天冉晴再多坚持一下,逼徐春燕调监控查出写油漆字的人,又会怎样?他会不会看到希望?会不会勇敢的站出来?或者只是再拼命忍耐一下熬过最后的这段时间?如果冉晴做了以上任何一件事,是不是就能避免今天的悲剧?
二十六天,只剩下二十六天了啊!就可以实现他的愿望,考上大学,远离那些人渣。他只是想和父母平静的过最普通的生活,为什么命运要对他如此残忍。亦或者,这一切在他选择对霸凌妥协时就早已注定?可每个人都有懦弱的权利,英雄之所以是英雄就是因为勇气是少数人才拥有的东西。只是这个世界不管是懦弱还是勇敢都需要付出代价,而有时懦弱要付出的代价会更加惨烈。
冉晴好害怕,她不敢再往下想,因为不管怎么想,她都觉得自己对于郭俊立的悲剧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虽然刚刚郭俊立最后看她的眼神并无责备之意,但这并不能成为冉晴不去自责的借口。
所有的同学都回教室去了,只剩下冉晴呆呆的坐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她把脸埋在掌心,泪水穿过指缝顺着手背慢慢流淌下来。愧疚感在一点点地吞噬着她,她不知道该找谁倾诉,她好想好想有个人可以来告诉她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
夏渝站在一楼走廊的拐角处,透过窗子远远的看着冉晴蜷缩的身影。他好想去抱一抱那个女孩,他知道她此刻心里有多难过,因为他知道她有多善良。他好想去告诉她不要自责,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都与她无关。可是他不敢,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现在的关系,更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郭俊立的悲剧到底和她、和自己有没有关系。发生在小巷里的点滴细节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被夏渝反复回忆着。如果当时他没有用对待母亲的态度去对待郭俊立,如果他没有表现得那么冷漠,如果他顺着冉晴的意思再多努力的劝说他一下,或者干脆不顾郭俊立的反对执意坚持报警,是不是结果就会不一样?
两个年轻人抱着相同的迷茫和困惑,却只能各自纠结着,无法互相依偎。
第二天一早,消息就传遍了全校。就连已经复习到快要集体升仙的一班都逃不过八卦的魔爪。
“你们应该都听说了吧?昨天晚上被捅死的人是刘川,八班的那个小流氓!”
“嗯,据说是他一直霸凌郭俊立,强迫他考试帮忙作弊,好像还拍了他的什么视频来要挟他。”
“刘川那帮人欺负的人可不止一个两个,之前还拍过五班女生的不雅照,害得人家女生转学呢。”
“啊?真的假的?我怎么都没听说,那老师都不管吗?”
“管什么管,你知道刘川他爸每年给学校交多少赞助费吗?”
“切!这么说他真的是活该!”
“哎,别说了,人都死了……”
“就剩二十几天就高考了,真的太可惜了!”
“要不是被逼到份儿上谁会这么做啊!”
“是啊,我昨天看他坐在警车里的时候还笑呢,怪瘆人的,估计已经疯了吧?”
“马上高考完就能解脱了,怎么不再忍忍呢?”
“听说刀子是郭俊立带到学校来的,他早就已经预谋好了要杀人!”
“我靠!想想好恐怖啊,我们居然跟个杀人的疯子一个班!”
“你怕什么,你又没怎么着他,他的目标是刘川。”
“刘川这回是碰到硬茬儿了,算他倒霉!”
“话说老徐这次也要倒霉了吧?班里出了个杀人犯,她还能牛吗?”
“牛个屁!估计得撤职。”
“活该!她就知道升学率,看谁都跟欠她丫钱似的!”
“哎哎哎!你们看!那是什么人啊?车直接开进学校里来了!我操,还他妈是劳斯莱斯!”
“那个好像就是刘川他爸!”
“哇靠,这回够校长喝一壶的了!”
………………
冉晴安静的坐在座位上,面前摊开着理综习题。平日里的她即使外界环境再怎么嘈杂都能轻松屏蔽掉,心无旁骛的做着自己的事。可是今天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忽视这些议论的声音。她拼命的从这些闲言碎语中抽取着信息,尝试拼凑着那个懦弱又善良的男生的遭遇,还原着这出悲剧的始末。冉晴手指轻轻摩挲着课桌的表面,香蕉水在抹去红色油漆笔字迹的同时也擦掉了一部分桌面的清漆,留下了略显粗糙的斑驳印记。她想不出一个内心温暖到可以去默默帮助他人的人怎么会预谋杀人,究竟是怎样的绝望才能让一个懦弱的人有勇气做到这样的决绝?
嘈杂的议论被上课铃声打断,大家回到各自的位置准备开始上早读。
“稍微占用大家两分钟时间。”英语老师秦秋言走进教室站到了讲台上。
“你们班主任徐春燕老师因为一些原因最近需要请假,暂时由我作为你们的代理班主任,大家有任何事情尽可以来找我。还有二十几天就高考了,希望大家不要被其他事情所干扰,整理好情绪,把精力都投入到复习中去。如果有谁觉得自己心情上调节不好,需要老师帮忙的,就尽管来找我。好了,大家自习吧。”
秦秋言环顾了一下同学们,大家开始纷纷的拿出书本学习。冉晴坐在那里,抬头看着秦秋言。由秦秋言代理一班班主任对冉晴来说是个惊喜,虽然这班主任的任期只剩下二十几天,但对于冉晴来说依然是很重要很特别的经历。秦秋言发现冉晴在看自己,便朝着她点点头,给了她一个微笑。纷乱复杂的情绪被这个微笑抚平,冉晴觉得这个几乎从不高声讲话的温柔老师比起其他那些每天批评呵斥一脸严肃的老师都更有力量的多,她像流水一样可以无声无息的打动最坚硬的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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