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餐过后,冉晴和夏渝正准备出门上班,夏渝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姜义诚:【她同意去治疗了】
夏渝把手机拿给冉晴看,两个人皆是松了一口气。
前路虽依旧渺茫,但总还是要心怀希望。
冉晴和夏渝这天都临时请了假,去跟冉晴原来那个公寓的房东谈续租,再把那个小窝收拾得温馨舒适。他们跟姜义诚和秦秋言商量过了,让他们暂时住在那间公寓里。那里虽然比较小,但是距离秦秋言治疗的医院很近,且设施也比较齐全,周边也非常便利,每天都可以让秦秋言吃到新鲜的食物,是在找到更好房子之前的最佳选择了。
姜义诚这段时间都待在秦秋言身边,每天照顾她给她做饭洗澡,陪她聊天。他租了辆车,在她精神尚可的时候带着她到处看看。有时他们路过看起来很不错的小区,姜义诚还会说想要在这里买一套房子,等秦秋言病好以后他们就留在这座城市,远离那些纷扰,开始新的生活。虽然他们都知道她或许未必还有以后,但这样自欺欺人的话依然让人忍不住想要抓住那飘渺的希望。
尽管姜义诚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把公司的很多事务都暂时交给副总代为处理,但也无法时时刻刻的陪着秦秋言。每个人都有着多个不同的社会角色,每个角色都有着许多的责任需要我们去肩负。尤其是姜义诚这样身居高位者,他身上肩负着公司上下几百号员工的饭碗,就算是他最爱的人病重也容不得他随意任性。人生来就是要被套上各种枷锁的,得到的越多责任也就越大,枷锁也就更重。姜义诚每天都要回很多个电话发很多个邮件,签很多秘书传真来的文件。于是冉晴就尽可能的抽时间去陪秦秋言。她只在拍摄时去工作室,把设计和后期的部分带回家晚上赶工,好把节约出的时间都用来陪秦秋言。夏渝看着她时常工作到半夜觉得很心疼,但并不会去阻止她,因为他知道秦秋言在她心中的分量。他只会默默的尽可能照顾好她的生活起居,在她需要安慰时给她温暖的怀抱。
时间从不理会我们的喜怒哀乐,只自顾自的流淌。转眼已是盛夏,火热的太阳将柏油路面烤到发烫,城市里聚集的热气仿佛要将一切融化,所有人都只能靠空调续命。姜义诚在卧室里支了张小桌子,正在跟公司的人视频会议。冉晴陪秦秋言坐在客厅,透过飘窗看着外面的风景。这间房子虽然小,位置却还可以,窗外看到的并不全是对面楼一格一格的窗子,旁边还有一条窄窄的小河。阳光正洒在水面上,反射出闪亮的光芒。
秦秋言的治疗效果并不算理想,她的情况依旧在恶化,只是比不治疗来的缓慢一些。而化疗带来的副作用更是雪上加霜,让她整个人变得十分虚弱。她比之前更瘦了,两腮和眼窝深陷,嘴唇没有血色,苍白的肌肤显得一对眸子愈发的漆黑,却也有着另一种美。
“好安静啊……”她坐在躺椅里看着远方悠悠的说道。
冉晴有点不太明白。此时客厅空调正发出低微的轰鸣,透过卧室的门可以听到姜义诚说话的声音,而小区另一栋楼正在时断时续的传来装修打钻的声音,着实称不上很安静。
“住在这里的这段时间,大概是我人生里最安静的一段时光了。”她转过头看着冉晴:“你也觉得这个世界很吵吧?”
“冉晴,你知道吗?其实当年我在同学面前帮你,不仅仅是为了你。我是想对抗这个世界的噪音。”秦秋言微微笑了笑,“现在回想起来啊,我真的是很早以前就开始讨厌这个世界了呢……这个世界太嘈杂了,每个人都是评论家,每天都有无数的声音来评价我们,来教我们如何生活如何做人。他们任意的对别人妄加揣测,再主观臆断的发出各种各样的评论。他们用言论自由来包装自己恶意的攻击和恶毒的发泄,把语言变成利器去伤害别人。我看着那些同学对你的污言秽语,真的感到好厌恶。不过才十七八岁的年纪便已经如此,人性的恶比我想象的更深更无可救药。那时候看着你被语言暴力伤害,被无端的恶意孤立,我真的对这个世界感到失望。”
冉晴惊讶的看着秦秋言,在她的心中秦秋言是个温柔的能包容一切的天使,她以为当年秦秋言很照顾自己只是出于她的善良,却不想原来她也会对这世界感到失望,也会想要去对抗。
秦秋言看向冉晴:“你会不会觉得不开心?发现原来我并不是单纯的在帮你?”
“当然不会,相反我很开心。因为那时候的我真的没有力量去对抗那些噪音,我只能把自己封闭起来,让自己尽量不要去听那些声音。但完全的屏蔽是不可能的,没有几个人能做到完全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我还是会觉得很受伤。现在知道你那时并不是同情我,而是和我一样想要去反抗,我真的好开心。”冉晴看着秦秋言,眼睛亮晶晶的。
秦秋言笑笑:“你啊,真的比我坚强多了。那时候看到你跟夏渝在一起,我还放心了许多,觉得终于有个人能给你带去温暖,却没想到后来你们分手了。我当时真的挺佩服你的,如果换做是我在高考前跟老姜分手,我想我那届高考大概也就完了,根本没办法做到集中精力去考试。你经历的挫折比我多,比我更坚强勇敢。我啊,就是从小没经历过什么挫折,没有一个强大的内心,才会走到今天这步的。”
“秦老师,你别这么说……”冉晴拉住秦秋言的手:“你不知道你那时给我的帮助对我有多重要,是你在我最黑暗的日子里让我看到了光,我真的一辈子都很感激你……你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师……”
“谢谢你冉晴,我真的很高兴你这么说,至少让我知道我活这一回还是有那么点意义的。让我走的也能安心点。”
“秦老师,你会好起来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你别……”每次秦秋言提到这个,冉晴都会想哭,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个女人的生命正在一点点的流逝,她的离开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情。可所有人都假装看不见这个事实,每天将一个并不会出现的奇迹挂在嘴上。
“没事儿的,我们都得接受生命的无常。其实这样真的挺好的,我终于可以不用再被那些嘈杂的煞有介事的声音纠缠了。”秦秋言看着窗外,太阳开始偏西,洒在小河上的光亮也逐渐变成暖橘色。“人活着真的好难啊,就算生得幸运一些,不用像你那样需要面对那么多的恶意,可还是逃不开那些无休止的所谓善意的建议。有人说做女人一定要嫁对男人,有人说女人必须要经济独立,有人说女人只有生了孩子才能体会到生命的意义,有人说女孩子一定要多读书,要多去看世界,要知性豁达,要干净纯洁,要懂得去爱却又不要把爱情当做一切。每一条听起来都是那么充满说服力,每一项看起来都是在为我们好。可实际上每一个说出这些话来的人都是在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当我们不停的通过各种渠道去重复这些“一定要”时,它们便成了一个个被默认的行为准则,当你没有做到时,就会下意识的去质疑自己是不是不够好。可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啊,为什么现在大家总是把自己认为是对的是好的东西强加在别人身上呢?我们都是社会动物,没有人能真正将所有的声音都屏蔽在外,当这些所谓为我们好的声音没完没了的出现在我们耳边时,我们就会开始质疑自己的生活,质疑自己的选择。其实在我看来,在所有的那些忠告中,只有一条是值得让所有人去遵循的,就是不要轻易评价和指导他人。我们都是第一次做人,谁又比谁强多少呢?凭什么就有那么多人觉得自己的选择才是对的呢?古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是让我们虚心向他人请教。可现在呢,仿佛全世界的人都主动要来当我的老师,根本不管我想不想问,想不想听。”
秦秋言深深的叹了口气:“我这个人啊,从小就是乖乖女,觉得别人给我的建议就应该虚心接受,别人对我的要求我就该做到。当我达不到那些标准时,就会对自己感到失望,失望会变成沮丧,沮丧累积多了就开始焦虑,到最后那些嘈杂的声音聚在一起彻底压垮了我的世界。直到我看到生命的尽头时,这个世界才终于安静下来。我现在终于可以对所有那些嘈杂的声音说一句,去他妈的。”
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习惯说脏话的她对于说出这样的字眼有一点羞愧,又有一些叛逆的兴奋。
冉晴看着她的样子觉得一阵心疼。此刻的秦秋言不再是什么温柔天使,她只是一个终于买了妈妈一直不让她买的花裙子的小女孩。
她终于实现了自己一直渴望拥有的小小叛逆,在她生命临近尽头的时候。
“是我搞砸了自己的人生,是我内心不够强大。”她看向冉晴:“如果我像你那么坚强就好了。我这样脆弱的人,是活该被这个世界淘汰的。”
冉晴一直摇头:“不是的!不该是这样的!没有人应该因为自己内心不够强大而被淘汰。当语言被变成武器时,我们应该谴责的是那些任意发射子弹的人,而不是去责怪被当成靶子的人盔甲不够坚硬。即便我是铜墙铁壁,也不该成为别人的靶子。错的不是你,错的是那些喜欢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的人!”
“嗯……或许你说的对,我没有错……这样一想还挺开心的…”秦秋言轻轻笑起来:“人如果有来世的话,我希望我下辈子生活的那个世界可以不再这么嘈杂……”
秦秋言在八月初的一场台风过后住进了医院。单人病房的玻璃窗将雨过天晴后的闷热隔绝在外,监测生命体征的仪器发出单调的声响,让人待久了之后哪怕离开这里也会产生幻听。尽管知道已经无力回天,最昂贵的药物依然每天流进她的身体。姜义诚从没想过自己一心拼搏的事业积累来的财富有一天只是为了能够让自己的爱人再多拖延几天生命。如果可以交换,他所拥有的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都可以放弃,只求他爱的人可以无虞到老。可上天往往就喜欢带走那些最美好的,或许是因为这人间太过残忍,不配拥有那些美好。
到后来秦秋言开始时常陷入昏迷。姜义诚一直陪护在病房里,在她清醒时就握着她的手跟她说话,回忆他们的点点滴滴,回忆那一场从十六岁开始的爱情。
“我是从高一开学典礼上就注意到你了,你那么漂亮,我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你了……”
“我是故意不交英语作业的,就是想让你来找我要,这样我就能跟你说上话了……”
“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你看见那三朵玫瑰花时的表情,我后来回想起来,你当时没把我甩了真的是我太幸运了……”
“我跟那个男生打那一架的时候,心里真想的是如果我死了,你要是会为了我哭我就知足了,现在想想真是年少轻狂,拿自己当英雄……”
“那个时候太穷了,连件像样的礼物都没给你买过,我知道你一直喜欢玉华路上那家服装店橱窗里的那双小皮靴,我一直偷偷攒钱想买给你,可等我钱攒够了那款靴子早就没有了,不管什么时候回想起来我都觉得很遗憾……”
“你高考分数那么高,却为了我读了本地师范,我当时就跟自己发誓,这辈子都要对你好……”
“还记得刚开始创业那会儿,咱们一分钱掰成几瓣花,冬天大晚上的都舍不得打个车回家,甚至为了多省一块钱而去坐没空调的公交车……”
“我以为最难的日子咱们都熬过来了,以后等着你和我的就只有幸福了……”
“我真的很怀念穷得一无所有的那段日子,那时候你就是我的全部精神支柱,我每次在外面碰的一鼻子灰回到家,你对我笑一下我就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
“你还记得咱们在瑞士的山里迷路那次吗?那条路走着走着前面就没路了,最后咱们不得不徒手爬下一个特别陡的山坡,结果下去之后视野突然一片开阔,满是绿草的山坡上只有一幢红房子。我当时真的以为到了仙境,那时候就想,如果能跟你在一起,远离喧嚣,在那么美的地方过着最简单的生活,应该就是最完美的人生了……”
“秋言,我真的很爱你,这辈子就只爱你一个人……”
“我答应你会好好活下去,如果你到了那边之后见到宝宝,替我告诉他,爸爸很爱他。你们再等我一些年,等我去跟你们团聚的时候,可不要嫌弃我太老了……”
闹钟已经响过第三遍,冉晴才心不甘情不愿的从床上坐起来。夏渝刚刚洗漱完从主卧卫生间走出来。
秦秋言住院后冉晴就不再频繁的去看她了,姜义诚已经放下全部的工作全天候陪在秦秋言身边,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他们相处的最后一段时光了。冉晴不想再去浪费他们宝贵的时间,只偶尔过去看看就走,然后通过微信每天跟姜义诚了解秦秋言的情况。
夏渝走到床边坐下,揉了揉冉晴的头顶,再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起来了小懒猫,早上想吃什么?”
“牛油果三明治吧,再来个煮蛋。”
“好,去洗漱吧。”
夏渝摸了摸她的脸蛋儿,起身准备去做早餐。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顺手拿起来看了一眼。
夏渝拿着手机僵住了,呆愣了几秒后看向冉晴。
“怎么了?”冉晴看他的神色以为他是律所临时有事,便说道:“你要是有急事就先走吧,不用管我,我路上随便买点吃的就行了。”
“不是……”夏渝犹豫了两秒,把手机递给了冉晴。
姜义诚:【秋言昨天夜里走了,走得很安详。非常感谢你们这段时间的帮助。】
夏渝把冉晴抱在怀里,任她的眼泪湿透了自己的衣襟。
不管我们提前反复练习多少次,当离别真正到来时,依然会泣不成声。
秦秋言的葬礼在三天后举行,她当年教过的学生很多都赶来了。秦秋言的母亲早些年已经不在了,父亲身体很不好,姜义诚害怕老人家听到噩耗非要舟车劳顿的赶来出点什么意外,因此让她的家人先瞒着,仅由秦秋言的堂姐来代为参加葬礼。堂姐对姜义诚的印象不坏,也一直知道他们离婚是迫于无奈,因此没有过于难为姜义诚,也同意了由姜义诚将秦秋言的骨灰带回峰海市。
姜义诚虽然面容憔悴,但整个葬礼都表现的克制有礼,未在人前落一滴泪。在秦秋言的遗体被推进去火化时,夏渝看到姜义诚的身形有些晃动,他走到姜义诚身边以防他晕倒时可以扶住他,而姜义诚只是礼貌的朝他点了下头,并没有真的垮掉。
火化仪式结束后,姜义诚手捧着被黑布包裹着的骨灰盒,跟在场的人一一告别后朝停车场走去。
冉晴和夏渝看着他孤单的背影,想起他们第一次见到姜义诚的样子。
也是这样炎热的八月,秦秋言远远的朝着那个白衣男子跑过去,挽起他的手,两个人的背影好像一副美丽和谐的风景画。谁能想到昔日的鸳鸯眷侣,最后竟是这样的结局。
“夏渝,你相信人有来世吗?”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有。”
姜义诚抱着秦秋言的骨灰盒坐在车里。外面的天空湛蓝湛蓝的,几缕薄云丝缎般铺在天际,阳光明媚却又并未热烈到让人无法忍受,今天又恰逢周末,真是个适合出游的好天气。这个世界依然在照常运转着,人们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日子里做着自己的事情,度过或精彩或乏味的一天。没有知道在这样一个角落里,有一个男人抱着自己逝去爱人的骨灰哭得肝肠寸断。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