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冉晴请了假,开着夏渝的车载着秦秋言在城市里兜风。因为秦秋言的身体支撑不了她像个游客一样走遍一个个景点,只能坐在车里走马观花的看一看那些她曾经梦想过的地方。尽管如此,她还是特意让冉晴带着她到冉晴的母校S大看了看。走在安静的校园里,看着来自全国各地的顶尖学子们一个个自信的身影,秦秋言满眼都是羡慕。
她们两个人坐在湖心的凉亭里,看着对面高耸的教学楼在湖面上的倒影。初夏微风拂过,在水面上荡起细碎的波纹。
秦秋言头靠在凉亭的廊柱上,惬意的闻着睡莲的香气,“这里感觉连空气都带着书卷气呢,真好……”
冉晴看向她,眼神里全是哀伤。秦秋言虽然还是很漂亮,但却再也找不到当年的那种精气神。她像一支快要燃到尽头的蜡烛,微弱的光芒在不断的向黑暗妥协。
“其实我最近常常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留在峰海,而是选择来北京上大学,我后来的人生会不会很不同。”秦秋言看着远方幽幽的说着。
冉晴说道:“老师你那时候是为了你爱人……你…前夫创业才留在峰海的吗?”
“嗯,我们十六岁就在一起了,比你跟夏渝还要早呢。他不怎么喜欢读书,一心想着能够做自己的事业。我也觉得人生并不是只有上大学一条出路,所以全力支持他的梦想。他真的挺能干的,白手起家能做得那么好。我过去经常想,用我的梦想换他的梦想是值得的,我虽然读书好,但其实是一个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的人,即便我读了好大学,也未必能够找到人生的方向。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当初的选择,哪怕是现在也没有后悔。只是我这一生快走完了,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去想,如果当初做了不同的选择,那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秦秋言看着天空中覆盖着的薄薄云层,眼神里是诉不尽的向往和哀愁,仿佛藏在那云端的,是另一个时空中她的另一种结局。
“秦老师,你……还爱他吗?”
秦秋言微微笑了笑:“我爱不动了……你能体会那种每个晚上睡下都不希望明天到来的感觉吗?数不清的失眠的夜晚,在黑暗里瞪着天花板希望自己就这样消失。一直等到天亮,迎接自己的是更深的绝望,不知道这一天又该如何度过。表面看着很平静,可内心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在尖叫都在咆哮。希望整个世界毁灭,希望自己死掉。这样的我已经没有力气去爱任何人了,再跟他在一起带给他的就只有伤害。他真的为我做的已经够多的了,我怕再这样继续下去,夹在这关系里左右为难的他最后也会跟着被毁掉。”
冉晴深深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回答。如果换做是她走到那一步的话,大约也是不忍看到夏渝跟着自己崩溃的,她不想让夏渝日日面对那样的自己催心催肝却无能为力。
秦秋言看着她,大概也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停了停继续说道:“其实离婚后他来找过我几次,我知道他很放不下我。他一直把错全都归咎于他自己,甚至不祈求原谅,只希望能做些什么来弥补我。可其实我真的从来没有怪过他。只是那时候我的状况真的太糟了,只要看到他就会想起那些伤痛那些最黑暗的日子,我知道这一切不是他的错,这对他来说也很不公平,但我真的没办法再面对他了。后来他就不再来找我了,我知道他是不想打扰我。其实想想,我现在得这个病也挺好的,我这个人如果一直存在,他就会一直放不下。或许我走了,他才能真正开始新的生活。”
“不会的!”冉晴看着她坚定的说道:“你走了他就更不可能会放下了!”
秦秋言淡淡的的笑了下:“或许三年五年放不下,但日子久了总能放下的。时间的力量比我们想象的更强大。”
“不是的!”冉晴眼圈泛红的说:“你现在就这样走了,只会让他一辈子都放不下你,时间根本就无法改变。”
冉晴当然知道这一点,因为有一个人就是这样爱着她的,在毫无希望的情况下等了她整整十年,而且准备一直等下去,从未放下过。
她紧紧握着秦秋言的手:“秦老师,我知道你还爱他,我看得出来你还爱他。人活着才有希望,哪怕你们不能在一起,但你们也都希望对方过得好好的不是吗?如果你就这样走了,要让他以后怎么办?秦老师,为了他,为了你爱人,我们去治疗好不好?”
秦秋言无奈的摇摇头:“你这孩子怎么又绕回来了,还真是执着……”
微风轻轻拂动起发梢,冉晴安静的等待着,希望得到秦秋言肯定的回答,可过了许久,却只听她幽幽的开口道:“给我讲一讲你跟夏渝的故事吧……”
还未到荷花绽放的季节,幼小的花苞略显孱弱的立在枝头,蓝色的蜻蜓轻轻站在鲜嫩的尖角上,在一阵清风颤动起枝头时振翅而去。冉晴在远处传来的悠悠蝉鸣声中,将自己与夏渝的这一场跨越了十二年的爱恨痴缠徐徐道来。
“所以你们两个后来再也没喜欢过除去对方之外的其他人了,对吗?”秦秋言问道。
“嗯。”
“那假如你们没有重新遇见,你觉得自己会怎么样?”
“我……”冉晴思索了片刻,方才答道:“我可能会一个人过得很好,但我不会幸福。”
秦秋言默默的点了点头,唇角勾起淡淡的微笑。她似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如果当初她选择了坚持自己的理想,离开了峰海,她现在可能也会一个人过得很好,但不会幸福。爱情是样可遇而不可求的奢侈品,真爱更是可以让人拿命来换。没有爱情,人照样可以过得很好,但只有拥有过那件奢侈品的人才会知道,它带给人的幸福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替代。
秦秋言轻轻抚着无名指上的戒痕,那里的皮肤颜色已经跟周围没有差别,只有在抚摸上去时才会发现刻在肌理中的那道痕迹。那是她生命里曾经拥有过某样最珍贵东西的证明。她揉着那道浅浅的沟壑,突然就释怀的笑了。
冉晴陪着秦秋言到处转了一天,秦秋言到底也没松口去治疗。晚上冉晴把秦秋言带回家吃饭,因为秦秋言的身体状况已经很不适合再吃外面的饭菜了。晚饭后冉晴提出让秦秋言住在家里,她现在需要有人照顾,可秦秋言说什么都不肯,执意要回酒店住。冉晴知道秦秋言骨子里也是个骄傲的人,即便走到这一步也轻易不愿接受他人的同情,便只好作罢。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冉晴又请了几天假,尽可能的陪秦秋言到处多看看,她累的时候就在酒店陪着她说说话解解闷。秦秋言始终不愿意去接受治疗,她并不相信奇迹,延长生命对她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她不愿在生命的尽头还要再去承受化疗所带来的痛苦,那样每一天都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日子于她而言只是折磨。
一周后夏渝到工作室接冉晴下班。这一周里夏渝托人找了好几个国内医学界的专家看了秦秋言的检查报告,但给出的结论全都不乐观。
“陈副院长怎么说?”一上车冉晴就着急的问道。
夏渝沉默的摇了摇头。这是他们最后的一线希望了。
“跟前面几位专家一样,情况不乐观。但是他说每一个患者的自身条件都不一样,治疗效果也会相差很多,不排除同样的治疗在有些患者身上可以达到超出预期的效果。”夏渝边发动车子边说道。
“所以还是应该去治疗看看对吗?”
“嗯,奇迹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发生。”
“可是我们要怎么说服秦老师去治疗啊……”冉晴沮丧的低下头,她对这一个星期以来的劝说无效充满了挫败感。
“我们说服不了,但或许有个人可以。”
“谁?”
夏渝伸手从后座拿过一个装着快餐的纸袋递给冉晴:“你先凑合吃点儿,我现在就带你去接他。”
由于航班晚点,夏渝和冉晴在机场等了两个多小时才终于接到人。
“你好,请问你是夏渝对吗?我是姜义诚。”一个衣着讲究略显清瘦的高个男人走到两人面前说道。
“嗯,是我。”夏渝伸出手跟姜义诚握了握手,“这是我女朋友冉晴。”
“姜先生你好。”冉晴伸出手。
“你好,我以前常听秋言提到你。”姜义诚跟冉晴握了握手。
“谢谢你打电话给我,秋言她……现在怎么样了?”姜义诚略微哽咽了下对夏渝问道。
夏渝:“目前精神状况还可以,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劝说她尽快接受治疗。咱们先上车吧,路上说。”
车子行驶在前往秦秋言住的酒店路上,夏渝把当前的情况跟姜义诚说了一遍。
“我已经开始着手通过医疗中介去寻找国外的专家,目前虽然情况不太乐观,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任何渠道我们都可以尝试一下。”夏渝边开车边说道。
“嗯……谢谢你……”姜义诚看向车窗外。这个不过才三十七岁的男人,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要沧桑一些,鬓边甚至已经有了零星白发。他虽然人长得精神挺拔,却掩盖不了眼底的憔悴。那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形成的,而是长期压抑情绪后无法掩饰的力不从心。从刚才在机场见面开始,他的眼眶就微微泛红,眼睛里全是血丝。一个常年在生意场上周旋的男人,在面对可能要失去自己最爱的人时,也无法再去伪装自己的情绪。
“姜先生,我这些天一直在想办法劝说秦老师去接受治疗,可是她始终都不愿意。”冉晴看向面容憔悴的姜义诚。
“她是对这个世界没有留恋了,对我彻底失望了……是我…是我对不起她……”姜义诚低头用手遮住眼睛,不想让两个比他年轻的人看见自己的眼泪。
冉晴把眼睛移开,免得他尴尬,“其实……我觉得秦老师还是爱着你的……她当初选择离婚是不想你一直夹在中间为难……”冉晴停顿了下,鼓起勇气问道:“姜先生,你……还爱秦老师吗?”
姜义诚悄悄抹了把眼泪:“我从来就没停止过爱她……”
他稍微整理了下情绪,继续说道:“三年前我同意离婚,是因为我觉得那是唯一可以让她摆脱抑郁症的办法。这几年我不敢去联系她,是害怕她好不容易稍微恢复点的精神又受到刺激,可是我其实一直都在默默关注着她。这次她没跟任何人打招呼突然离开峰海,我也是一直在打听她的下落,幸亏夏渝找到了我,却没想到……”姜义诚闭上眼睛深深的叹了口气,睁开眼睛时眼眶比之前更加红了。
“或许你们没办法理解,为什么相爱的两个人要分开……秋言她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我曾经发誓一定要让她幸福,可我却搞砸了。我不想为自己开脱,是我没有处理好我家人的问题,没能保护好她。如果当初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我宁可从来没跟她开始过,我宁可默默的暗恋她,只要她能过得好就好……”
姜义诚哽咽了下,终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眼泪,他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让泪水流进掌心。
车内一片寂静,只有轮胎与路面摩擦的声音。
“我能理解。”夏渝默默的说道。
他看向前方,既像只是在看路,又像是在看故事的另一个结局。
冉晴偏过头看向车窗外,悄悄掉下眼泪。
他们的故事何其相似,秦秋言和姜义诚就像是硬币的另一面,与当初的夏渝和冉晴走了不同的路,却最终体会了一样的无奈。
中国家长对子女的控制欲,是压在无数年轻人头上的一座大山。如果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爱不足以让父母去支配子女的生活,那么就用道德来压制。一个“孝”字毁了多少梦想,拆了多少姻缘。父母生养子女本不该是一场交易,维系亲子关系的纽带应该是爱而不是道德的束缚。可“养儿防老”四个字让多少人带着目的去生养,最终渴求的不是爱而是子女对自己亦步亦趋的顺从。如果为人父母不能够理解子女与自己是平等的人而不是自己的附属品,不理解他们对子女拥有的是抚养权而不是所有权,那么这样的悲剧就还会不断的上演。永不停息。
冉晴带着姜义诚和夏渝来到秦秋言所住的酒店房间门口,她看了眼姜义诚,叩响了房门。
“哎?冉晴,这么晚你怎么过来了?你……”秦秋言目光落在了冉晴身后的瘦高男人身上,沉默了。
她轻轻笑了下:“你来啦?”眼中并无讶异的神色,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他会来。
“秋言……”姜义诚在见到秦秋言憔悴病容的一刻,再也无法维持他成功男人的稳重,眼泪瞬间掉下来。
“进来吧。”秦秋言温柔的说道,侧身站在门边。
“那……秦老师我跟夏渝就不打扰了,你们聊……”冉晴也不知道秦秋言这样到底是开心还是生气,但他们的问题总归还是要他们自己解决,她跟夏渝两个电灯泡留在这里毫无意义。
“嗯,麻烦你们了,晚安!”秦秋言朝他们俩笑笑。
“晚安!”
酒店外面的停车场,冉晴和夏渝坐在车里,谁都没有说话。车窗外的万家灯火,又有多少相似的故事正在上演,有多少相爱的人在肝肠寸断。
假如当初夏渝没有选择分手,而是告诉了冉晴他家里的情况,他们会怎么样?这是冉晴一直不敢去仔细设想的问题。或许她会选择放弃考北京的大学留在峰海,又或许在夏渝的坚持下她考了北京的大学毕业后再回到峰海,不管怎样他们都会在峰海结婚。而没有了那场分手,或许夏渝全家的命运也会被改写,冉晴会嫁入一个有着挑剔刻薄嫌弃她出身的婆婆和家暴成性的公公的家庭。即便他们不生活在一起,可身处同一座城市,她跟夏渝的婚姻又能走多远,会不会像秦秋言和姜义诚一样惨淡收场。人生从来都不是选择题,有着标准答案。人生是一座布满荆棘的迷宫,不论你选择哪条路都有无数的艰辛在等着你,要你付出这样或那样的代价,没有哪个走到终点的人不是遍体鳞伤。
之前冉晴一直对夏渝当年擅自做主替她选择了人生道路这件事耿耿于怀,直到看到故事的另一个结局时,她才理解夏渝遇到的是怎样无解的困境。没有哪条路是正确的,但至少他做了他认为是对她最好的选择,这就足够了。最起码他们现在还能在一起,那十年的分离又算得了什么呢。人生没有如果,而即便有,或许现在也已经是最完美的结局。
对于夏渝而言,秦秋言这样的结局如果放到冉晴身上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他无法想象姜义诚这些年到底承受了怎样的折磨,亲眼看着自己最爱的人一天天毁在自己手里,那是比凌迟更残酷的惩罚。他宁可再也无法拥有这个人,只要她能好好的生活下去。可想到冉晴醉酒时表露出来的对当年分手的痛苦,夏渝又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混蛋。他只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人,想好好的跟这个人在一起,为什么就这样的难。如今他看着冉晴,只觉得好庆幸,命运终是放了他一马,让他穿越千山万水一路披荆斩棘后,终于来到公主的身边。
“夏渝,我们来做个约定好不好?如果有一天,我们其中一个要先离开这个世界,不准不告而别,我们要让对方陪着自己走完最后一程,要好好的告别。”
“好。”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