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乐场人群已经散的差不多。
盛夏埋头往前走,他的四肢还是冰冷无力,脑袋昏昏沉沉,思绪变得像一圈圈烟雾,无法凝固成实体,向外飘散着。
贺余风在他背后喊了不知道多少声,他都没有听见,一直到大门口,贺余风才追到人。
“盛夏,盛夏,喂,等我一下。”贺余风跑的气喘吁吁,对方依旧没有反应,他冷不丁的伸手去抓盛夏的衣服。
盛夏猛的回头,躲开对方的手,往后退了两步,摆出个防备的姿势,等看清来人,才说:“怎么是你?顾文煜出事了?”
贺余风也被他这激烈反应吓了一跳,连忙双手投降式的放在胸前说:“没。他今天倒是破天荒的压住了。倒是你?你还好嘛。”
盛夏放松了点身体,“我没事,准备回家了。”
“那个,那个。”贺余风摸了摸脑袋,“我送送你吧,太晚了。”
盛夏知道他和贺余风没熟到这个份上,很明显是顾文煜让对方送自己。
今夜的事情太多了,情绪起伏太大,脑袋嗡嗡,一身疲惫。他最终还是跟着贺余风上了车。
夜半时分,月亮隐去了身影,小街小巷空荡荡,世界陷入一种灰黑,仿佛要沉沉下坠吞噬着仅存的人间灯火。
盛夏看着窗外匆匆掠过的树影,陷入一种情绪爆发后的巨大空虚。他很害怕这种内心被温暖和充实填满后,又突然全部抽离的荒芜感,让他无所适从。
他忍不住开始反思,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他现在如此难受。是差点眼瞎的恐惧感,还是面对陷入偏执的顾文煜时,感受到的意外和害怕。
他自己的回想了一下,都不是。是顾文煜那句‘你是不是救人有瘾。’
他曾不下一次看过在深夜,被紧急叫回医院的母亲,看过母亲顶着巨大的风险奔赴灾区前线,看过父亲甚至可以印成册的资助清单。
他小时候特别不理解,为什么非要他们家去做这些事,他们家太小了,能力太弱了。他只想一家四口好好生活。
但是他去质问爸妈为什么的时候?爸爸却说,夏夏,我们靠着所得来谋生,但靠着给于来创造生活。人这辈子,谁都有点越不过的难处,我们能做的其实很少,但若是一个随意的举动可以为别人扫清点磕磕绊绊,人就有了点血性,生活就有点了意义。
他爸妈为他构建了一个温暖的社会,一个美好的世界,仿佛谁都可以在雨中逢花。
但当生活拆掉他的挡风板,当他需要独自面对生活的时候,才知道那是假的,爸妈教给他的那些是假的,书里面写的那些也是假的。
人都是在苦难中扣着糖吃。这个社会好人多,但是坏人更多。雪中送碳的人也许有,但落井下石的人比比皆是。冷暖自知才是常态。
他爸妈教给他,‘纯善致德,温良恭俭’那套不适用,起码不适用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独自面对社会。残酷的竞争关系,摸不透的利益关系,才是这个巨大复杂社会体系的本质。
这一年他以为自己剥离开父母的教育,对这个功利社会适应的良好。结果到头来发现,有些东西被写入骨血。冷血阴暗是他为自己造的人设,是他以为的可以更好的面对这个社会所需要的铠甲。内里的那个他还是一年多前生活在幸福阳光下的他。
然而他为此感到特别庆幸,却同时为这种庆幸悲哀。
贺余风掏出手机偷偷拍了一张照片,发给顾文煜。照片因为手抖拍的很是模糊,盛夏的侧脸失了焦,在霓虹灯的背景下,让整个照片显得更为悲伤,他没哭,却让看照片人想要狠狠地发泄一通。
顾文煜的回复来的很快。[安慰一下他。照片删了。]
贺余风果断的删除了自己这边的底片,又删除了聊天记录。顾文煜的习惯他很清楚,兄弟一场他不会故意去触碰一些逆鳞。他主要纠结在安慰两个字上面,怎么安慰?兄弟之间伤心难过顶多拍拍肩膀,最多也就给个拥抱。他又去看盛夏,怎么看怎么不合适。
手机震动声响起,他连忙低头看,又是顾文煜的信息。上面就写了三个字。
[别碰他。]
贺余风要被气笑了。TMD,顾文煜,你是真的狗。他收了手机,坐在一旁开始思索安慰办法。也许是他仿佛坐垫长了刺的扭动太显眼,拉回了盛夏的注意力。
盛夏回了头,询问:“有事?”
“哈哈,”贺余风尴尬的笑了两声,“咱们聊聊。”
盛夏皱眉,不愿意聊的意图很明显。
贺余风是带着任务来的,此刻他也顾不上盛夏情不情愿,反正车里这么大,他自顾自话,对方也听的见。想到这儿,他忍不住还是升起了后座的挡板,隔开了前方的司机。
盛夏眉头紧锁,防备的看着眼前的人。
贺余风立刻摆手,“哎,我没什么坏心思啊。我和顾文煜可真的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我是真的想和你聊聊。”
盛夏靠着车门,最大范围拉开自己和对方的距离,“聊什么?”
贺余风想了想,突然说:“你相信吗?如果今天你没有挡住那把刀,顾文煜真的会挖掉那个傻逼光头的眼睛。”
盛夏没有回答。
贺余风停顿了会,等不到盛夏的回应,也不追问信不信,而是继续说:“其实前段时间我挺讨厌你。”他侧头看着盛夏,“没有人喜欢利用自己朋友的人。”
盛夏问:“你是说陈浚那件事儿。”
贺余风点点头,“对,虽然就那一次,但谁能保证只会有那一次呢!”
盛夏不反驳。
“盛夏,你是一个明确知道自己要什么,该干什么的人。你看起来弱不禁风实际上内核无比强大。外人只能影响你往前走的过程,但影响不了你最终的结果。”贺余风继续说,“你和顾文煜完全不一样。顾文煜是个走在钢丝上的人,他漫无目的走着,我们叫不回来,救不了他,只能远远看着。也不知道哪天他也许就会停下,然后纵身跳下去。”
盛夏听着贺余风的描述,想着今天自己看的那一幕,问:“他是病了吗?”
贺余风道:“谁知道呢!有的人觉得他病了,有的人觉得中邪了。还有人更离谱,觉得他三魂七魄少一魄才会这样。”
“你呢?”盛夏问,“你觉得他是那种。”
贺余风想了想,“我觉得他只是放纵自己。他找不到活着的目的地。他觉得很无趣。”
盛夏突然意识到贺余风说这些的最终目的,语气十分肯定道:“你觉得我会成为他的目的地?”话音落地又突然自嘲的笑笑,说:”你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
“你今天拦住了他,不是吗?这起码是个好的征兆。”贺余风掏出根烟,叼在嘴边,想起是在车上,又拽了下来,放进烟盒。
盛夏坐在一边,他突然问了个问题,“你说这些话的时候,似乎没有考虑过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贺余风问。
车缓缓停在了通往盛夏家的小道前,夜太深了,原本够一车通往的小道现如今停满了电瓶车,自行车。私家车根本进不去。
盛夏抬手扶上了门把手,轻轻用力,门打开了一条缝隙,他道:“你似乎没有考虑过我愿不愿意。”
“那你愿意吗?”贺余看着盛夏的下车的背影问。
盛夏走下来了车,在关门的一瞬间,他弯腰说:“谢谢你送我,麻烦了。”
“愿不愿意?”盛夏呢喃着重复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他的铁艺小床上,盯着天花板的黑色霉斑发呆。他发现他回答不了自己。
干脆利落的回答愿意,他做不到。没有谁愿意让自己处于一颗炸弹身边,让自己一直处于神经紧绷状态。
但如果让他说不愿意.......似乎也挺难。
盛夏惊讶的发现,自己不舍。他不舍得顾文煜给的偏爱。不舍得顾文煜这个人。
盛夏翻了个身,侧卧躺在床上。他记忆里面顾文煜是慵懒的,是冷漠的。今天的顾文煜是再冷静中偏执癫狂,比暴戾恣睢更让人胆寒。他当时握住顾文煜手中刀的时候,他的手在发抖,准确说,当时他整个人都在发抖,他是害怕的。
他知道人在情绪失控的时候或许会做出很多不理智的行为。无论是伤害他人还是伤害自己,起码在那一刻大多数是冲动为之,情绪产物。
但那一刻的顾文煜,完全没有失控。他清晰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也许还在理智的思考着从那个方向下刀,血会飞溅的更少。
他目光下移,看见书桌旁收纳箱子最顶端的塑料盆。他突然想起顾文煜那天在家的样子,端着个破塑料盆,站在桌子前刷牙。牙膏的泡沫也会粘满他的嘴,有点滑稽,有点可爱,有点烟火气。
“啊,啊,啊。”盛夏猛的用被子盖住了自己脑袋,嚎叫了三声,声音像是从胸腔震动而来,很沉闷。片刻,等到潮湿的二氧化碳支棱起一片屏障,要让他窒息时,他缓缓地往下拉下杯子,露出眼睛和鼻梁。被子被鼻尖拱起了一个弧度,留了一个缝隙置换着空气。他的眼神逐渐失去中心,陷入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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