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将近子时,时日正好。
除了檐下挂着的几盏长明灯外,其他的灯早已被吹熄,东宫在夜色里回归了多年前的死寂。
遣散东宫里一众仆人时,老皇帝曾笑着说:“小一,怎么你回来后东宫还变冷清了?”
我不想让他担心,所以他现在也笑不出来了。
我睁眼环顾这有些住惯的东宫,悄然起身。
怕扰人清静,也怕挡了鬼的道路,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的起身溜去御膳房后厨,开始我伟大计划的第二步——吃饱。
一路上虽有些巡逻的守卫,但他们大多步履迟缓,耳不聪目不明的,躲开她们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今儿御膳房剩菜有些多,我刚想说浪费,却想起好像是我没吃晚饭的原因。
凉了的大肘子有点腻,吃点辣的胡蒜解解腻。
有点辣,吃点甜的桂花糕解解辣。
太甜了,吃点咸的烤排骨解解甜。
又有些太咸了,吃点水果缓解一下。
我在吃饭的过程中突然顿悟了,事物只有相生相克才能生生不息,老祖宗的智慧果然妙不可言。
而我浸润在智慧的海洋里,顺理成章地吃撑了。
没关系,阶段二超额完成,剩下的就只有跑路了。
宫门有人看守,爬狗洞又有辱身份,作为天神我打算飞走。
我一如既往地散步散至树上,就站在树梢上任微凉的夜风吹拂衣摆。
天上挂着一轮满月,地上漂着零星的灯火,月亮很美,沉睡的皇城也很美,只是天公不作美。
热身运动,是所有伟大征途的起点。
我在月光下在树梢上打了一遍拳,打完了夜风依旧缓缓吹着,而我也没有变身成为狼人。
我有些伤感,一是这树距离城墙有十米,我跳不过去;二是我是天神,不会七十二变是因为没有齐天的能力,但为什么连变身狼人都做不到?
我看着树与城墙距离,那短短的十米,却是我一生都无法逾越的鸿沟。
但我并不太气馁,或许世界上本没有海,只是鸿沟多了又都垒在一起便有了海。
比起这飞不过去的十米,我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担心。
我流落在外二十年,我爹对我不管不顾、不闻不问、不拔一毛,把我接回来后又嫌我人过弱冠、人老珠黄、人生无望。
明明是来享受奢靡人生,现在居然要和一个陌生人喜结连理。
我在树上思考现状,却越想越气,影子被月光越拉越长,在大理石地面上一路延伸,很快就被巡夜的人踩在脚下,又一层一层地上报给了老皇帝。
我看见皇城里的灯一盏一盏地又亮了起来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老皇帝来时,衣冠不整,很不雅观。
一同到来的还有许多人,就比如轻功了得的禁卫军统领,板着脸站在我爹身后的太监晏礼,还有被人押着来的雁竹。
大家都很慌张,但我不知道她们在慌张什么。
我正思考着,禁卫军统领一个闪身来到我面前,我下意识侧步一躲,不出意外地掉了下去。
我摔了个四仰八叉,而禁卫军统领蹲在我刚站立的树梢上尴尬地冲我嘿嘿一笑。
爹的。有人想弑神都没人管管吗?
人群将我围住,老皇帝握住我的手,泪眼婆娑地唤着:“小一,坚持住。”
太医急急忙忙地前来,她伸手要来探我的脉。
她上次把脉说我营养过剩让我爹给我少吃点,这次不知道又要说我什么坏话。我抽回手,一个鲤鱼打挺站住,随后听取了哇声一片。
有人窃窃私语:“我就说摔到身法后会变灵巧吧,改明儿咱也来这里跳跳。”
我偷瞄我爹,他没啥多余的动作,只是脸上挂着一副吃了屎的表情。
我不想让他在我这里骗吃骗喝,只好若无其事地担落肩上的会,学着晏礼那严肃的表情走到他面前,伸手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
然后我就被他揪着衣领走了一路。
回到东宫,无数灯火被点燃,整个宫殿被照得金碧辉煌。
明明是天上有月,地上却升起金黄的日光,我看向窗外,月亮也有些黯淡了。
于是我在明晃晃的夜里一次次失神。
老皇帝一脸疲惫地问我到底怎么了。
我反思,我懊恼。
我明明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用来逃走,我只是突然间被情绪攫取住了才错失了良机。
我想或许是我在无名山里待得太久了,久到我习惯一个人发呆很久,久到我已经模糊了时间的概念。
我痛定思痛道:“本天神以后再也不感情用事了。”
下次,我一定可以成功逃跑。
老皇帝满意地点点头,问:“下次还要逃跑吗?”
“跑。”我斩钉截铁。
老皇帝无语,改用怀柔政策。他揉揉我的头问:“疼不疼?”
“不疼。”我摇摇头。
他问:“为什么想不开呢?”
我疯狂地转动我的小脑瓜,最后浓缩出一句:“我不想死。”
我爹说:“你不想死,那你爬那么高干啥?掉下来不就摔死了。”
我说:“不是摔死,我不想和宋青禾成亲然后被她折磨死。”
老皇帝叹了口气道:“对你来说,现在成亲确实有点操之过急。朕给你时间,青禾也等得起。”
“而且青禾怎么会折磨你呢?”老皇帝有些莫名其妙,道:“是不是有谁同你讲什么了?青禾会待你极好极好,比朕和你娘都要好。”
我不信,我娘对我很好很好,没有人会比她还好。
况且婚姻去掉两个女子只剩昏因,我读了那么多书,那么多明亮璀璨的人都在婚后的日常里被磋磨蒙尘,最后落得谁谁之妻。
我和老皇帝讲他又听不懂,眼前他有所退步,我不好再得寸进尺,只能乖巧地给他捏了捏肩膀道:“儿臣耽误父皇干正事了,父皇现在再造个人,开个小号重练说不定还来得及。”
“宋青禾既然等得起,不如让她等个十九年,我那小号妹妹那时也长大成人了。”
我爹自动忽略了后半段,咬着后槽牙愤愤道:“你什么时候在朕的后宫见过其他女人?”
我刚震惊那些宫女丫鬟都是男人或者人妖时,但我爹立马说出让我更震惊的话来。
“朕向你保证,朕季连溪后宫只有念槐一人,子嗣也只有你一人。”
书上说皇帝的承诺千斤重,总在讴歌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想感叹我爹对感情忠贞不渝实属不易,但又立马止住了,这事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我娘叫江念槐,我爹叫季连溪。
我他爹怎么叫江小一?
雁竹说她小时候家里养了两条狗,一条叫旺财,一条叫平安,旺财和平安不管怎么听起来都要比小一这破名字用心。
我还天真的以为这老东西叫季大一。
你问我为什么不认为他叫季小零?因为我觉得叫小零好像不太雅观,而且还不容易过审。
我看着眼前这个和我长的很像的老男人,拿出了戒备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亲生的吗?”
老皇帝必然是多想了,拿出了慈父的神情和语气慢吞吞地说:“当然是,相信朕。”
我沉默了,沉默是今夜的东宫。
他见我沉默,继续问道:“为什么不同意呢?”
我能和他说什么呢?是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还是休息时间不想回工作消息?
我连宋青禾是谁其实还都不知道,我只能拍桌而起用咄咄逼人来掩饰内心的慌张。
“我都还没有谈恋爱,怎么就要和宋青禾成亲了?”
“我是天神,天神怎么能和凡人相爱呢?”
“而且宋青禾长的好看吗?”
图穷匕见,嘿嘿。
我爹缓缓地嘬了口茶道:“青禾是京城第一美人,你要是答应成亲,我就给你讲一些别人听不到的传闻。”
于是他和我讲了很多有宋青禾的故事,和那些关于少年将军的传闻都不太一样。
离开了刀光剑影,宋青禾只是个遗孤。
在十七年前,敌军突袭了边陲的一座小镇,城破后屠城。
那座小镇叫东石,是战争要塞,而宋青禾的母父就奉命驻守在那里,同她的祖祖辈辈一样。
后来老皇帝平息了战事,他看见孤苦伶仃的宋青禾将她带回了京城就一直养在身边,那年宋青禾九岁。
他教她识字教她习武教她治国理政,宋青禾将每一件事情都做得很好。
我想宋青禾之所以能久负盛名就在于此,人们都认为老皇帝无后,而宋青禾就是老皇帝培养的继承人。
老皇帝说:“青禾很聪明,书上的东西一点就通,夫子都夸她聪慧。她那个时候才九岁已经能将拳打得生风,旁人所不及。”
老皇帝暗示性地看了我几眼,又惨不忍睹地扭过头去。
我说:“你别看我,我是你生的,上梁不正下梁更歪。”
他又絮絮叨叨地讲了很多,讲治国理政,讲安抚人心,讲分权制衡。
我听得云里雾里、昏昏欲睡,但我爹坚持鸭同鸡讲、对牛弹琴。
我想在这些命题里宋青禾大概都答得很好,于是她才能走到今天。
我实在不解道:“为什么不立宋青禾为储君呢?”
老皇帝摇摇头说:“名不正言不顺的,是你的命怎么能逃得掉?”
“这都是封建迷信。”我说,“你让我继位也只是个傀儡,但实际还是宋青禾掌权不是吗?”
老皇帝坦然道:“都对,但就算是傀儡皇帝也要学些保命的东西。”
我拒绝道:“我不学,当时下山前说好了,这都是别人的事情,你也没说当皇帝要签生死状。”
老皇帝叹了口气道:“朕当时也不知道你如此不学无术。”
我双手抱胸道:“你申请售后吧,但现在已经过了一个月,不能七天无理由退货了。”
老皇帝还想说些什么,门外的太监提醒道:“陛下,时辰已到。”
我看了眼窗外,月亮已经消失不见了,老皇帝起身准备去上早朝。
我一个弹射回到自己床上,在进入梦境之前,我还是强撑着身子叫住了老皇帝。
“父皇,留步。”
老皇帝回过头来,眼中带点若有若无的希冀,等我对着政事高谈阔论赏他一番惊世骇俗的见解,而我只是淡淡地纠正了他之前的错误。
“宋青禾是京城第二美人,第一是我。”
我爹一个趔趄,问道:“天神怎么是人?”
“是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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