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老皇帝彻夜畅谈治国理政的方针后,我顿感疲惫,一连好几周睡到了日上三竿。
又一天醒来后,雁竹服侍我起床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飞升失败那夜,管事的嬷嬷要给雁竹治罪,说是因为雁竹玩忽职守才让我娇贵的生命受到了威胁。
我替雁竹打抱不平:“那个时候雁竹明明在睡觉没有在玩,怎么能说我们雁竹玩忽职守呢?”
嬷嬷还是不死心:“雁竹服侍殿下,却连殿下遭此大罪都不知,该罚。”
我又问:“我去哪里做什么还需要和雁竹报告了?”
嬷嬷只好就此作罢,但还是罚了雁竹三个月的赏钱,十五两银钱。
但我没钱,我只能许诺雁竹我当了皇帝再从私库里拿钱还她。
雁竹今日有些奇怪,我看了她一眼,又把眼睛闭上打着哈欠问怎么了。
我又一次警告道:“先前我替你解围是出于情意,我知道我很好,但是不要和我表白。”
雁竹支支吾吾了半天方才说道:“殿下,宋将军……宋将军从边塞回来了。”
我来了精神:“她上贡什么好吃的特产了吗?”
“没……没有”,雁竹比划半天,“宋将军……宋将军也抗旨了。”
“哇——”
好玩。
“陛下下朝后将她留下了,现在应该还在金銮殿里。”
我睁眼就往金銮殿跑,横扫困顿,做回自己。
我顺着不太熟悉的路跑到了上朝的地方,门口的侍卫想拦,但又碍于我太子的身份还是放我进去了。
我一脚跨进殿里,第一眼就看见了宋青禾。
她身穿素衣站在大殿上,身姿挺拔,远远望去像是一把刺穿天地的利剑。
而我爹高坐在龙椅上,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疲倦。
老皇帝闭上眼靠向椅背,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说:“青禾,如果朕没有记错,你也该二十又六了。”
宋青禾却噗通一声跪下,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头,朗声道:“微臣自知抗旨有罪,请旨去戍守边疆。”
她的声音有些嘶哑,留着那种长期在外磋磨的痕迹。
老皇帝没料到宋青禾如此抗拒,循循善诱:“边塞风大,你也该成家了。”
宋青禾像是早就想好了说辞,回答道:“当前战事未定,末将不敢耽于女儿情长回家相夫教子,而且战场刀枪无眼,只怕来日误了太子殿下。”
宋青禾慢慢地说,把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和沉重。
我站在门口处看宋青禾的背影,她顺着光跪在地上,身后是暖煦的阳光,身前是一团又一团的阴影。
明明是最卑微的姿态,却头颅高悬。
多么凛冽的破碎感,我看过那么多话本子在此刻具象而生动。
那年我二十岁,想给每个漂亮女孩一个家。
于是我小跑到宋青禾面前说:“姐姐,你不想生,那我们就不生。”
宋青禾转过头来,疑惑地与我对视。
这是我和宋青禾的第一次见面,她黑发如墨,并不白皙的皮肤上是清冷的眉目,然后是干裂的嘴唇。
宋青禾的美丽不是那种寻常意义上的美丽,她不叫人惊艳,只是战场恩赐了她些英气将她从人群里拔了出来,但是一不注意她又将被放回人海。
我不知道是这京城不行,还是我爹的审美不行,我对这所谓的“京城第二美人”颇有微词。
我心里划过一丝后悔,先前或许不该草草地答应老皇帝这门亲事,但天神怎么能食言呢?
我既往受到的所有教育都在教会我一个道理:上了贼船,就要争取掌舵。
我对着我八字没一撇的未婚妻一字一句道:“你不用相夫教子。我也是女孩子,相妻就好。”
“你要不是不喜欢小孩,我们以后就不生了,反正也生不了。”
“而且生出来也不一定好看。”
宋青禾抬眼温和地笑了笑,道:“末将见过殿下。”
我手忙脚乱地扶她起身,下一秒就被我爹扔出了金銮殿,外加禁足七日大礼包。
我被压回东宫后,搬了个椅子生气地坐在门槛后面和外面看守的侍卫对视,没好气道:“这也不行?我可没出来。”
侍卫悄悄地凑到我面前问:“殿下,从树上跳下真可以练轻功?”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老皇帝差人来传话,说是宋青禾也同意了婚事。
我有些不满,论他皇帝老儿磨破嘴皮不及本天神出马惊鸿一瞥,这事情明明是我办成的,又为什么要给我禁足?
狗屎。
我又想起了宋青禾,其实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她们说她聪慧温良,但我想起她时总会想起她眉上那道小小的疤痕。
我叫来雁竹,问道:“人怎么会有伤疤呢?”
雁竹见怪不怪地回答道:“受了伤之后就会有。”
“你有吗?”
雁竹伸出手来给我看,她手上有长期劳作留下的伤痕,她的伤痕比宋青禾的小上许多,但却如娘亲眼眶边那般细密。
我伸出来手来怎么也找不到一个伤疤。
“为什么我没有呢?”
我问,却没人能回答。
我感觉无趣,回屋睡大觉去了。
又过了几个时辰,外面吵吵嚷嚷,我睁眼一看天还亮着。
我翻了个身问雁竹:“是不是农民起义要推翻连溪那老儿的暴政了?”
雁竹吓得不顾礼仪来捂我的嘴。
我想了想说:“那是我爹驾崩了,我要登基了?”
“或者说他们在举行我和宋青禾的婚礼,但是没邀请我?”
雁竹的头都摇成了拨浪鼓,再摇下去脑浆都要晃匀了。
我稳住她的身形,一本正经道:“事已至此也只能是这三种情况了,无论如何本天神都有义务去救苍生于水火之中。”
然后我在雁竹“殿下禁足,殿下留步”声嘶力竭的哭喊里飘然离去。
我循着声音一路追到了金銮殿门口,黑压压的朝臣跪满了殿前。
我正疑惑怎么下午也要上朝,但想想上朝也没有我的位置,只能趁人不注意再次爬上树。
我蹲在树上正认真地扫视人群,有老有少,有女有男,有胖有瘦,但就是没有宋青禾。
“宋青禾呢?”我小声嘀咕道。
“宋大人回府了。”
我一惊,突然发现旁边多了个人,黑帽黑衣盖住了全身,只能看见两个滴溜溜的大眼在乱转。
“你是谁?”我清清嗓问,做好了随时叫救命的准备。
黑衣人把手放在嘴上比了一个“嘘”的动作,小声道:“暗卫。”
“谁的?”
“陛下的。”
“他们在干吗?上朝吗?”我问。
“不是,”暗卫答,“殿下没上过朝?”
“没有,一是父皇说我刚回来太过于引人注目,怕有什么飞来横祸,二是早朝太早了我起不来。”
暗卫打断我,指了指外面示意我认真听。
人群嘈杂,他们口中都念念有词,我听了很久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说,小一为女子,不该为储君,还请圣上以江山社稷为重,以香火延续为基。
他们还说,公主与宋将军皆为女流,不该结为夫妻,有悖三纲五常。
我不太懂,为什么我不能当储君,为什么我和宋青禾不能结婚?就因为我和宋青禾都是女的吗?
我问暗卫,暗卫说:“大人们的事,小的们不敢评价。”
我还想说些什么,突然有朝臣死谏,他一个劲地把头往地上砸,砸得哐哐作响,青石板的地面被涂抹上斑驳的血迹。
而金銮殿里面一直静悄悄的,高大的穹顶沉甸甸地压在每个跪在下面的人心尖尖。
我在树上腿都要蹲麻了的时候,我爹走了出来,穿着一袭黑衣,一脸阴鸷,外面吵嚷的人群倏得一下安静了下来。
他用冰冷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缓缓开口。
“两情相悦的事情,两个孩子自己决定的事情,为何众爱卿要插手?”
我和暗卫困惑对视。
“又是谁说朕的小一不配为储君?”
但总有不怕死的说:“陛下此举江山社稷无以延续,小一殿下从小在外流浪不懂规矩不识大体,还请圣上三思。”
那个大臣还要说什么却被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禁卫军拉走了。
我爹看着下面沉默不语人群,阴冷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些。
于是年近半百的孤寡老皇帝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质问子孙满堂的大臣们。
“朕就这一个小孩,流落在外十几年,吃不饱穿不暖脑子还有点问题,朕还来不及享受天伦之乐,小一却遇见了青禾,还说什么一见钟情,哭着闹着要娶,不行就自杀,你们说朕该怎么办?”
“青禾又是朕看着长大的,从小就孤苦伶仃,现在每天征战沙场,无论托付给谁朕都不放心。唯有小一久居深山,心思最为纯良,与青禾最为般配,而且青禾也喜欢小一,你们让朕怎么办?”
一个是重兵在握的大将军,一个是血脉纯正的独生女。
大臣面对老皇帝和他身旁的禁卫军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半句话,老皇帝一挥衣袖,撂下一句“这件事就此作罢,众爱卿请回”,结束了这场争端。
人群作鸟兽散,待人都走完了,老皇帝冲树上挥挥手。
哦豁,被发现了。
不过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从树上下来,紧皱眉头装出一副面色凝重的样子缓慢地往远处走。
而身旁的暗卫一个闪身来到老皇帝的身边,老皇帝耳语几句,暗卫又消失不见。
然后老皇帝扭头看闭着眼睛逃跑的我。
“你他爹的怎么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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