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黄昏,整整阴了一日的天公再也憋不住,就像是广原城外的交火一样,事先并不会有人好心知会一声,就猝不及防地劈头盖脸招呼了上来。
豆大的雨珠随着疾风从高空坠下,噼噼啪啪打在人的肌肤上,除了雨水本身自带的冰凉,只剩火辣辣的一阵阵麻。
易以灯左手手臂上夹着一摞报纸,而右手却遮在眼前眺望着不远处,白日里像一尊石雕般的人现在却没有什么耐心,自言自语了起来:“这到底,还来不来啊。”
他旁边的车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朝着易以灯看了过来:“你上来躲躲吧。”
这位大叔同他一样,不吭不哈地守在这里好几天了,眼看着又是一天将要过去,却没捞到半个子儿。
每日大清早从城中拉着黄包车来到车站附近的车夫很多,可大都熬不到烈日当空的正午就纷纷回城跑起了别的生意。时间是不等人的,多跑几趟的钱也足够抵得上从火车站这里拉人回城了。
不过,这位大叔一看便是同道中人,懂得放长线钓大鱼的道理。易以灯回了对方一个浅笑:“一看就知道您是能挣大钱的人。”
易以灯长着一张足够清秀的白皙面容,与北方这些粗枝大叶惯了的人很是有些不同。以至于易以灯猫着腰钻进了黄包车里,坐在车夫身边好一阵后,车夫都一时移不开眼睛:“小伙子,这拉车卖报赚的都是辛苦钱,你一趟趟地往车站跑,身子怕是吃不消吧?”
易以灯一直用敞开着的半拉衣裳替报纸遮雨,此时报纸只是湿了上面几张,但不幸的却是在与衣料摩擦中卷了边角。
易以灯正在皱眉抚平,冷不丁就听了这话入耳,心道您老人家身子骨是有多硬朗,才能大言不惭地质疑出这些话来?
但易以灯又自认为他一向心胸大度,也就似是而非地干笑了几声:“这不是钱能通神,或许哪日发达了,我还能一日跑遍这城里的大街小巷,挨家挨户地上门卖报呢。”说着,像是炫耀又像是带了些倔强的不服,他在车夫面前摇了摇自己手里紧紧攥着的报纸。
车里空间狭小,容纳着的两人又都是成年男子的身量,早就挤得满满当当,不过是暂时充当避雨的场所罢了。
因为挨着的距离近,易以灯手中报纸的内容轻而易举地被车夫看去,引出了对方的一声惊叹:“你这报纸,不是昨日的?”这可真是奇了,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为了赚钱做点什么营生倒也见怪不怪。可是报纸这样的东西就是图个新鲜,过了时候的东西谁还会在意?
没有想到,这看着机灵的小伙子实际上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愣头青,连这等最浅显的道理都一窍不通。
既然被人瞧见了,易以灯倒也大方,干脆把手中的报纸次第排开一些距离,好让上面的字露出来:“虽是昨日,不过近来广原城中也就这一件大事,纪家变卖祖产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我若是与旁人一样卖些新鲜一时的消息,只赚个跑腿的辛苦钱,倒不如把这些归置归置卖个好价钱。”
他自有生财的一套法子,在某些无关紧要的方面透露些许也都是无伤大雅。
车夫有些惊诧,易以灯不过只是短短几句话就足以改变片刻之前他对这个年轻人的看法。可惜的是,年轻人到底还是眼光稚嫩了些,想法再是天花乱坠碰上个流年不利又能如何?咸吃萝卜淡操心可和这个年代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
车夫摇摇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想得倒是挺美。但是到站的大多都是外乡人,纪家是盛是衰可没人关心。”其实还有句话他还没有说呢,对于初来乍到的人来说,怕是还从未听说过纪家吧。
易以灯再没有接过话茬,两个人就挤在一辆黄包车上等着雨过天晴或是今日车次到站的最后一刻。
此时的车站外还零星有人,但他们都知道,广原城外的炮火声直到今日清晨才彻底消失,没有谁会蠢到在这个时候坐着火车进到城中。
除非是另有急事。
可即便如此,仍旧有不少人不肯离去,都在等着那个除非。目的各一,但是有些执着与倔强倒不曾因为眼下的困境而有着丝毫的退却。
易以灯身形高挑,和车夫挤在一辆小小的黄包车中也只能是顾头不顾尾,裤腿湿哒哒地贴着小腿,黏黏腻腻得很不舒服。
也不知等了多久,一声属于火车的汽鸣声响在了略显空荡的雨幕中,让四下里仍旧留守的众人都为之一振,纷纷挤到了广原南站的出口处。
这几日外面的战事吃紧,连带着广原南站都戒了严,他们进不到车站里去,因而外头的大风大雨也只能巴巴地受着。
眼下不同了,随着车站里的人头攒动,候在外面的众人都有了盼头。
易以灯更是来了精神,他仿佛看到了一掬钱在向他走来。不是那种缓缓的,速度快到已经能和他的心跳同步。
他从黄包车上蹦了起来,一个心急还把头给磕到了,不过这些都不影响他多日来的厚积薄发:“卖报卖报,纪封岳变卖祖产,暮春堡已归秦野所有。”
一群围在车站外的人此时方才回神,各自吆喝,又或只是目光逡巡起来。
据说这个车次是从海城驶来的,起初人们还对自己的苦等有所怀疑,但看到出来的男人西装革履,女人梳着时下画报上才有的发型时,一个个又都如潮水般涌了上前。
那个场面,简直是寸步难行,一时之间耳边充斥的全是嘈杂声。
易以灯注意到那个好心让自己避雨的车夫也不知所踪,想来是拉到了自己心满意足的客人踏上了回城的路吧。
他费心布置了这么久,当然不能输给只知道靠蛮力干活的,当即挤进了人流最密集的地方。
不过好景不长,由于一天的精力全耗在这边,此时的易以灯喊了几声就已嗓音嘶哑,偃旗息鼓,无奈之下他开始改用眼睛观察。
一辆火车的人都快下完时,那个害易以灯腰酸腿麻的人才终于不紧不慢地出现。
瞧那慢条斯理又颇有几分傲慢不羁的样子,活脱脱是大户人家养出的小少爷才会有的脾气秉性。
易以灯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笃定了面前的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又缘何仅凭着这如此遥远的一面之缘就敢说自己看出了一个人的脾气秉性。
就是他了。
易以灯提高了嗓音,挥舞着手里的报纸状似不经意地从那人身边走过:“卖报,纪封岳变卖祖产。”
余光里,穿着考究,不似旁人那样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细碎松软的一头短发虽然被细雨撩得有些失了活力,但清爽干净的气息却扑面而来。小少爷动作明显放慢了一拍。
看来是动心了,易以灯打算乘胜追击,把事先准备好的后半句话也全部抛了出来:“暮春堡已归秦野所有。”
小少爷终于按捺不住,不动声色地挡在易以灯的面前:“你说什么?”
易以灯的个子并不算低,可此刻在这位小少爷的面前他竟然有种活活被人比下去的感觉。这不是单纯地来自于身高的差距,而是气势上的压迫。
但都走到了这一步,鱼儿都咬钩了,可不是怂的时候:“纪家变卖祖产啊,广原城中无人不知。你,来一张?”
小少爷顺着易以灯的目光看去,什么一张,明明是把好几张有关纪封岳的报纸合在了一起。很显然,面前的人是有备而来,可他却偏偏不能让那些妄图牵着自己鼻子走的人如意:“我看上去像是有钱的样子?”
这话没来由地把易以灯噎住了,这个人,怎么,怎么睁着眼说瞎话啊。
他的穿着,他的气质,自打他一出站就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老奴,这些无一不在表明此人的非同小可。
哦,对了,还有他的谈吐。这个念头刚刚冒起,就被易以灯狠狠地掐死在了摇篮里。他还没见过哪个有钱人是这样穷酸的谈吐:“看你的样子,八成是打算在广原长住,纪家暮春堡的事情没有人比我更了解。”
把利害关系给他说开了,相信聪明人就不会再有拒绝的道理了吧。易以灯觉得自己是稳操胜券,两只手臂也抱在了胸前,就等着对方一手交钱。
“时候不早了。”老奴在身后很是恭谨地提醒了小少爷一句。
“嗯。”小少爷面无表情,但是态度却已经放在了明面上。想从他这里靠着耍心机捞好处,那绝无可能。
小少爷带人越过易以灯,擦肩而过的时候,也不知是成心还是无意,撞了一下易以灯的肩膀。这力道说大不大,可激怒等了整整一天的易以灯却是足够了,他几乎是有些气急败坏地追了上去。
雨势虽然渐停,可地上的水坑却是东一个西一个,易以灯小跑上前的时候溅起了数不清的泥点子。
也直到此刻,易以灯才明白了古来有之的那句“人不可貌相”九成九是一个谬论。依他看,该是面由心生才对。
那脸色不善的老奴厌烦地皱起了眉头:“还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我们都说了不买,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易以灯承认,这话听进去了真像是拿了一把刀子在剜心。这些年为了挣钱绞尽脑汁的时候也受了不少白眼和委屈,可像今天这样被人说成是穷山恶水的刁民可还是头一次。
或许,是他一开始就不该来。那些自视甚高者所怀揣着的误解,又怎么可能是他一个人就可以撼动得起的。
多日来的计划虽然未见得就完全失败,可易以灯却打起了退堂鼓,心中的那一口气也散了大半。
小少爷完全可以一走了之,可是易以灯却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在此刻转过身来直视起他的眼睛:“话说,你能不能带个路?”
带路?带什么路。易以灯一时反应不过来这小少爷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只能呆呆地重复了一遍:“带路?”
小少爷忍不住轻笑出声,露出的齿列整齐又洁白,直叫人移不开眼。
事实上,他的声音更是如此,既有着少年人的清亮,还有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着淡然:“你不是自夸,纪家的事情你最了解。该不是骗人的吧?”
易以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才可以拥有这般的神秘莫测,总觉得面前的人经历得该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或许不该叫他小少爷才对。
“我从来不骗人。”易以灯重新抖擞精神,将那老奴时不时瞥来的目光抛在了脑后:“那这报纸?”
“都请你带路了,几张报纸而已,还怕我不认账?”说着,小少爷偏了偏脑袋,示意身后跟着的人交钱。
接过老奴递上的钱,捂在手里的时候,易以灯有些开心地忘乎所以,一个嘴快,居然说漏了:“那就多谢纪少爷了。”
老奴眼光锐利,早发觉这人滑头,不成想是早早打听好了少爷到站的车次,一早等在这里的:“你……”
“纪南星。”小少爷却只是笑笑,对于被设计这回事好像一点都不生气,出言打断了老奴。
掉进钱眼的易以灯还没能反应过来,小少爷主动跟他介绍自己是怎么回事,所以只是迟钝地啊了一声。
不同于一出站的爱答不理,小少爷倒是热情了许多,伸出了自己的手来:“我的名字,纪南星。”
来而不往非礼也,易以灯当即把自己怀里的一摞报纸塞给了身后的老奴,将手握了上去:“我叫易以灯。”
易以灯并没有发觉是他一句纪少爷在前才发展成了现在这样的场面。他只是稀里糊涂地在想,这有钱人好像也不总是眼睛长在脑门顶上的啊。
老奴喋喋不休的声音在此时响起简直十分聒噪:“你洗手了吗你?也不说往裤子上擦擦就握手。”
易以灯看到,纪南星好看的眉头蹙起,显得他五官是那样的凌厉俊朗:“林伯,你是知道我的。”
原来这碍手碍脚的老奴叫林伯,而且纪南星也是烦他的。
易以灯掏出自己提前绘制好的地图:“我早画好了,纪家在这。不过买一送一,就不用你们找了,我带你们过去。”
纪家在广原是响当当的大户没错,只是如今纪家西院的暮春堡被秦野这个有枪有人的一方霸主端走,怕是也没有几个人敢轻易再到纪家附近去。
纪南星接过地图塞进了林伯的怀里:“林伯,把东西给我,剩下的你带回去安顿好等我。”
这怎么还兵分两路?易以灯觉得自己得好心提醒一句:“纪家现在情况挺复杂的。”
纪南星点点头,对易以灯的说法并不意外:“都提前安排好了。”
林伯这人虽然嘴上实在不讨好,但胜在手脚麻利,一听纪南星的意思就把一个裹着黑布的盒子留了下来,自己则是找了辆黄包车先行离开。
望着林伯远去的背影,纪南星才扭过头来:“我要你带我去另一个地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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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出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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