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以灯将两手背在身后:“那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纪南星别过头去,长街尽头哪还有林伯的影子,但凡值点钱的东西可都在他身上。生平第一次为钱感到窘迫的纪南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的:“先记在账上。”
“假的。”易以灯觉得好笑,原来高高在上的有钱人也会有因为手头紧而觉得为难的时候:“你替我解围,我哪能再收你钱。不过说好了,之前的可不能还你,天知道我等你等了多久。”
可能也就是话赶话,纪南星没有去追问对方为何盯上了自己。既然人家只是随口感慨一声,目前来看也不是什么奸恶之徒,还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纪南星的表现落在易以灯的眼里就是完全不同的解读。他只是觉着纪南星要去的那个地方可能另有隐情,不便与外人言道,本来想多聊几句的打算只好就这样搁置。
天色渐暗,易以灯在泥泞的山路上走得摇摇晃晃,深一脚浅一脚地令他完全无暇顾及身后之人有没有跟上。也怪他,打肿脸充胖子这样的事情是他能揽得起的吗?现在倒好,饿着肚子大晚上的不能回去,还得带头爬山。
这么一想,易以灯心中开始有些不满,忽而停下了脚步,用力地往身后去转:“不是我说,你!”
后面话没来得及出口,只因易以灯没有料到纪南星竟然跟着如此紧,他不过就是在原地转了一下身子而已,对方几乎就脸对着脸那么贴了上来。
不知怎么,这位少爷的面色很差,板着个脸,再加上天生肤色发白,此时这么冷不丁地一看,活像死人一样了无生气。
月黑风高,又是荒山野岭,即便是易以灯这样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都忍不住心生畏怯,他猛地退开一大步,忍不住张嘴喘了几口粗气。
只是,人是退开了,三魂七魄却好像是被人勾走,还滞留在了纪南星的身上。对了,他好像一直没问,这位骤然归乡的少爷,为什么要大晚上的往这种鸟不拉屎的荒山上跑?
易以灯隐隐约约地能感觉到纪南星身上有着比深海还深的秘密,只是对方显然比他这样的毛头小子沉稳多了,除了那倏忽不稳的气息,再没任何的不妥露出。
山间的夜风从远处连绵起伏的那头迎面袭来,额前刹那激出的薄汗与潮热被这些夹杂着丝丝凉意的夜风吹散烘干。
这一阵轻风起得恰到好处,不仅冲淡了心头莫名的恐慌,也让陷在方才那一瞬间里难以自拔的易以灯醍醐灌顶,彻底清醒过来。
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他不过是个收钱办事卖力气的,把纪少爷吩咐的事情办好了,才是唯一的正解。
所幸他那般的多思多虑的确只是秋后的蚂蚱,纪南星最先开口:“怎么不走了?”
对啊,他是为什么停下来着。易以灯有些懊恼地挠了几下自己的后脑勺:“突然就给忘了。我们还是走吧,天一会儿就要彻底黑了。”
往后的一路上,两个人也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事实上,即便没有刚才意外的插曲,他们也很难有什么交流吧。易以灯在心中宽慰自己,可脚下的步速却是越来越快,像是乘了风。
“顺着这条山路上去就可以了。”易以灯昂了昂头,示意面前的这条野草丛生的小路:“你一个人可以吧,我就不上去了。”
没有什么原因,单单是因为这座荒山一直都人烟稀少,半山腰上更是立了很多无名的墓碑。大晚上无来由地,即便是不信鬼神的他也不想平白无故有过多牵扯。
纪南星话很少,不知是因为心情低沉,还是他向来如此。只是脚步不辍地继续向前,闻言也只轻轻点头,留给人一个快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背影。
不过,这些都与易以灯无关,他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纪南星的去而复返。陪纪少爷跑这一趟,总感觉是件亏本的买卖。他随处找了块还算干净的草地,雨水浸入地表,为防湿气入侵,他是盘腿坐在两只鞋面上的。
没有多久,天色彻底黯淡下来。今夜月色朦胧,倒是抬头就貌似可以触摸到的星星亮眼,像是嵌在了一块浓稠的黑色幕布上,用力一抖,便可尽数落入怀间。
怀间没有落下亮眼的星星,倒是男人清晰可辨的嗓音,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清冷,掷地有声:“墓园从没有人祭扫吗?”
正在自顾自地赏月赏星星的易以灯心里咯噔一声。既是纪南星走路没声,说话声音突然响在自己头顶上,又是因为大晚上的问起这话,总是有点渗人。
易以灯腾地站起身来,不自觉地,声音都有点发抖:“可能,可能是因为从没有人把这里当作过墓园?”
易以灯并未与人深交,也正是因此要格外注意说话做事需要拿捏的分寸,不能答非所问,也不敢越过了界。就和今日这个萍水相逢,明日就不知去向的纪家少爷一样,他说起话来总是要尽可能地确保自己进退有余。
易以灯没有明言,但这句话已经给了纪南星答案。
他微微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直到感觉胸腔都被空气灌满,再也没有力气装下其他东西的时候才缓缓道了句:“今天麻烦你了,日后若是有事可以到纪家找我。”
山风一直没有停过,此刻席卷着一地的因雨凋落的枯草败叶打起了旋儿,一袭风凉一阵骨寒。
纪南星怕是也敌不过这透骨的寒凉,将身上的风衣拢了拢紧,右手依旧拎着那只被黑布裹得密不透风的盒子下了山。
这孤寂清冷的背影,还有这说走就走的潇洒,让易以灯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了纪南星一直不离身的盒子上。
一个荒诞可笑更又不合时宜的想法冒了出来:那里面该不会装的是某人的项上人头吧?
出现在眼前的一间小院,经月色勾勒而显得不太真实,就好像是雾起的时候闯入了某处不该踏足的秘境。
旁人犹可退却,他却只能斩断所有的后路,极力上前。
纪南星在门下定了定神,方才叫门。
门的那头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细听之下,是刻意放缓了迭起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到与他有着一门之隔的距离时,门闩才被人拉开,从里面探出了一只头发花白的脑袋。
纪南星颔首,目光只是借由可供半人钻过的门缝一瞥而过:“日后进了纪家,应门当仔细些。”
林伯心下明了,纪南星口中的仔细是在警戒他方才露出了些不妥当,便讷讷地应了声是。
两人眼神只透过这条窄窄的门缝交汇了一下,林伯便立马会意,拿着早早准备妥当的东西跟了出来。
白纸灯笼在月下摇曳得厉害,仿佛是那由人控制的皮影傀儡,一进一退间全然由不得自身。冷气森森,便是深夜,也不像眼下仲夏时节该有的温度。
林伯瑟缩着打了一个颤,上下两排早已松动的牙齿咯咯作响,更为这不痛快的气氛添火加柴。
纪南星在檐下已经敲响了纪家大门,趁着这会子的功夫,两双眼睛才目光如炬地打量起四围来。
白纸糊成的灯笼被大风扬得左右摇摆,似是下一刻就要被撕裂般地呜咽个没完。
若说大风是幕后之主,灯笼是台前的皮影,他冷眼瞧着,这傀儡不甘臣服于人,此刻怕是就要挣脱而出了。
纪家的动作很快,有人小跑着上前开门,微喘着问来人是谁。
纪南星收回了盯着某处发寒的目光,换上了一副谦和有礼的笑容:“烦你通传一声,前几日和大爷通过书信的,想必家里上下已经知道了。”
原来来人正是从海城过来的纪南星。再加上少年人的朝气蓬勃,一块冰也该化了,很快就博得了纪家下人的好感,躬身请了二人进去:“老爷说您从海城动身,不想今日就到了。”
纪南星带着林伯进到纪家正院上房时,纪封岳还没有入睡。
佝偻得夸张过了头的肩背上披了一件黑色的毛呢斗篷,里面则是一件素白的衣裳,双眼眯缝起来正捧着一卷发黄的书看得起劲。见他来了,方才将爱不释手的书放下来迎他:“三日前才听闻你要回广原,不想今日晚间就到了。”
虽是夜半,可盛夏的时令当前,又能冷到哪里去,何须就用到了毛呢做的斗篷?
纪南星淡淡地收回目光,见了礼:“家里有事,南星苦于远水解不了近渴,因而日夜兼程,脚程自然快了些。倒是大爷,操劳之事甚多,今日夜深还不去休息,莫非是在等侄儿?”
纪封岳此刻借着屋里并不亮堂的光看清了这位已是多年未见的侄子。纪南星右眼角下的一颗黑色泪痣颜色浅淡,几近于无,倒也冲淡了几分少年横冲直撞的唐突与傲气。
少年的眼神锐利,直勾勾地盯着人瞧,问出的这话,不像是亲友间的寒暄,倒像是存了心的刁难。
就连纪封岳自己都没有发觉,他这个做长辈的,竟是有意地避开了纪南星投过来的目光:“人老了觉少,就借着光翻翻闲书,不过就是打发时间。”
说着,纪封岳像是精神不济,又像是急着离开,干脆不再废话,唤来了纪家的一位老奴。并且跟他介绍起来,说这位是自小入府的:“老吴,带少爷和这位?”
老吴应声而入,站在了三人面前。也是此时,纪南星才注意到一直候在屋外的人竟是个已近花甲之岁的老者,看上去年纪似乎比林伯还要大上许多。
可是这些年,各地的局势混战不堪,莫说是广原,就是繁华云集的海城,那些曾经名头响亮的大户如今也是没落的比昌盛的多。
他们一家虽然远在海城,可对广原城情况的了解也还是远胜旁人。
纪家虽不至于入不敷出,但早已不复当年的模样,不过也是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他听说,太爷是中风骤然辞世的,纪家里里外外花销不少,早有打算清退一批下人。太爷这一走,纪家也有了顺水推舟的借口,就给了一笔不小的遣散费,将原先服侍太爷的那些下人打发得都差不多了。
那么这个老吴,又是从哪里来的?以纪家如今的情形,是断然不会用一个手脚都不利索的老奴吧。
纪家水深。到纪封岳这一辈,原本是有兄妹三个的,可如今人丁单薄得却不成样子。
太爷身子骨一向康健,中风究竟是个意外,还是有人蓄谋已久?还有他纪封岳,老人家前脚刚走,他后脚就上赶着把纪家西院卖给了秦野。是真如外界所传的那样树倒猢狲散,此举不过是弃车保帅的一招下策吗?
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纪南星觉得眼前的场景倒是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有意思:“这位是林伯,我打小时就跟着了。”
老吴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老爷已经派人把院子都收拾出来了,南星少爷随我来吧。”
在纪家地位低下,那是因为其人到底不姓纪,不是能够做主的人。可这言语间不经意流出的几分不卑不亢却似乎和老吴的身份不大相称,更是坚定了纪南星心底对此的疑虑。
本已走远的纪南星像是想起什么,随即稳住脚步,重又面向着纪封岳站定:“今日时候不早,本该明日再向您提起的。可南星思虑再三,我也是纪家的后辈,瞧您身子骨不大爽利,恐是连日来的操劳所致。不如,明日换我为太爷守灵。”
纪封岳如鲠在喉,像是被人拿住了七寸的小蛇。他心中是明白的,该来的迟早都要来,只是纪南星初次登门,如此开门见山地直逼着他这个纪家的当家人,倒是他的始料未及,不免一时就愣住了。
纪南星也不言语,如此表现,恰恰说明心中有鬼的正是纪封岳。他也想见识见识这个大爷的手段到底有几斤几两。
倒是老吴是个心思活泛的,一见这样的场面,立马接话道:“南星少爷,实在不巧。就在昨日,老爷下令把人葬了。一是想着尽早让太爷他老人家入土为安,二来也是这天气,实在留不住。您说,再拖几日,这不就发臭了吗?”
这一招借力打力还算高明,是在责怪他这个当小辈的人来晚了,好让他自觉心虚而堵住他的嘴吗?
纪南星很是配合地啊了一声,终于露出一副打算见好就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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