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祯机械地放下手中橘子,目光满是惊诧,向四下打量。
只见这亭子四面环水,假山水草布置精巧。潺潺水声不知从何处传来,水面水汽氤氲,仿若仙境。池中荷花盛放,或含苞待放,或亭亭玉立,全然不似当下时节该有的景象 。长道两旁,红梅傲雪,香气馥郁,细密雪花纷纷扬扬,落在花瓣与假山之上。亭中,屏风桌案摆放整齐,香云纱做帘,长长的璎珞随风轻摆。屏风之后,莲纹黄花梨架子上,姿态各异的青瓷罗列其中。
林祯垂首,看着手中沉甸甸的筷子,满心诧异与困惑。
这般奢华,吴恒的府邸与之相比,竟连一半都比不上。可这宅子的主人,不过是个七品谏议大夫?
见众人都站起恭敬地对着男人行礼,林祯也赶忙跟着起身,手忙脚乱的跟着行了礼,又不动声色地往角落挪了挪。
“嗯,坐罢,不必拘礼。”男人摆摆手,坐在了高处的主位上,王流惠笑着坐在右侧,众人安安静静地归坐。
见方才还热闹交谈的众人没了动静,又时不时抬眼看看他,男人才拿起筷子,皱着眉和他们对视,不解地问道“怎么?都不吭声?方才不还热热闹闹的?”
众人才讪讪笑笑,拿起筷子慢慢又出了声。
一旁传出清脆如珠的琵琶声,一时间,席间又无比热闹。
“老爷,方才正和妹妹妹夫说笑呢。”王流惠轻轻推了一把男人,意味深长地笑道,又伸手从丫鬟才递上的的托盘上拿下一碟烤好的猪肉。
“哦?妹夫来了。”男人先送了一块滋滋冒油的烤肉入口,再一只手端着酒杯从主位走向坐在王流惠身旁的王容夫妇。
“今日忙得昏了头,方才来时竟未曾注意二位,着实惭愧。这杯酒我就干了,二位随意,只请玩的尽兴。”说罢,男人仰头一饮而尽。
张泊轻抿一口酒,微笑着说道:“与前年年关相比,今年再来,发觉一切大不相同。看来是姐姐姐夫勤俭为官,感动上苍,得此大机缘,才有这般荣华。在此与容儿恭贺姐姐姐夫大喜。”言毕,男子抱拳俯身,神色极为和善。
王容默不作声,神情平淡,只是跟着行礼。
“哎,妹夫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哪比得上你,你有那般才情,只要一心向学,前途不可限量。”男子满意地摸着下巴,略带肯定地伸手扶起张泊,语气却稍显敷衍。
靠在柱子上的林祯正蹙眉,全神贯注地盯着几人的动作听着几人的声音。突然身旁坐下一个人,“砰”在桌上放了一盘喷香的烤肉,又伸出手在自己面前晃晃。
“哎,姑娘?姑娘?看什么呢那么出神。”
林祯被吓得缩回身子“啊?没看什么。”
声音如黄莺般的女孩顺着林祯方才的视线看过去,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哦,你在看我阿爹和张公子啊。”
像是说起什么有趣的事,女孩娇俏地轻笑一声,颇为神秘地连人带椅子凑过去,压低声音对林祯说道:“我爹早些年仕途不顺,识人不明,为官之路颇多坎坷。前年有幸得到怀王和陛下赏识,才做了谏议大夫。嗯……好像是个七品官。至于张公子,和我爹早些年有些交情。我爹是由武陵郡中正官保举到洛阳的,张公子比我爹晚几年,因出身缘故,借着我爹妹夫的身份,让中正官保举了个官,只可惜最后只能在当地做个小官。”
想到此处,女孩摇摇头,拿起盘中叉子,叉起一块烤肉送入口中。
“实在太可惜了,张公子如此温润如玉、气宇不凡,却只能在县里当个小官。你可不知道,当初他一首《七梅》简直超凡脱俗,轰动一时。人人都说诗中情感细腻华美,可与宋玉比肩。”
“哎,真是可惜。”女孩边说边嚼着烤肉,看向张泊的眼神满是惋惜。
林祯摩挲着手背,不太自在地坐在那里,神色尴尬,抿唇不语。
宋玉……《七梅》……她似乎曾听闻过,父亲曾给过她两本这样的诗书,可她转手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但儿时她随父亲在城外那家客栈时,确实听人谈及过这首《七梅》,具体内容……也早已忘却。
“竟然是这样,那当真是可惜......”
“哎。”林祯背部放松,重重叹了口气。
见林祯这般反应,女孩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赶忙搂住林祯的胳膊,眼睛一亮,好似遇到知己般:“你看吧,你看吧,果然,才人流落,人人都会惋惜。” 话锋一转,女孩问道:“刚才我听阿娘与容姨交谈时提到你的名字,可是林祯?”
感受小臂被紧紧抱着,林祯顺着小臂向上看去,发现女孩神情可爱又真挚。她心底里多了一丝酸楚和感动,不知名的角落轻轻颤动。
这女孩,当真是个美好的人。
她莞尔一笑,点了点头“对,不知姑娘闺名是?”
“我叫叶慈,我娘说‘慈’字,从心,兹声,意为和善与仁爱。但是,你也看到了,嘻嘻,我与这仁爱有什么干系?”叶慈歪着脑袋,俏皮又可爱。
“扑哧”林祯没忍住,掩唇笑了出来。
“你活泼,‘慈’字和善平稳,恰恰好补了你缺失的部分,阴阳调和方成一体,这也是极好的。”
叶慈另一只手拿着叉子,抬头佯装思考,眼睛却不怀好意地往右边撇,突然笑出声“好吧,有点道理。”
说罢,她回头看了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众人,有人在举杯饮酒,有人在围着炉子割肉,有人独自搬了张桌子推牌九,有人坐在河边交谈。她把手中的叉子往桌上一放,拉着林祯站起来。
“听你和容姨今日的意思,你要在这儿住上一段时间。我阿爹阿娘恐怕抽不开身,也多有不便。恰好今夜大家都聚在此处,府中事务清闲,我带你四处转转。”
随即便拉着她避开众人,从亭子连着的另一侧走廊快步走了过去。
她垂眸望向那只拉着自己的手,顺着手臂的方向看去,不知怎的,眼前这女子的背影,竟与几日前的那个身影悄然重合 。她只觉心口一阵憋闷,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涌上心头,眼眶微微湿润。那些本欲脱口而出的话语,刚到嘴边,却如鲠在喉,怎么也说不出来 。
思忖片刻,终是化作一句诚挚之言:“多谢叶姑娘。”
二人款步来到正门之后,叶慈轻搓着手,朱唇轻启:“方才在院中,即便细雪纷飞。你可留意到,咱们都未披斗篷、戴巾帽?”
“这是为何?”
待走到门口,林祯打了个寒颤,恍然惊觉寒意袭人。这才忆起,方才在院中与众人交谈时,竟当真没觉着有多冷。
叶慈抬手示意身后的丫鬟,取来一件斗篷披在自己身上,又拿起另一件递与林祯,“前些年,我阿爹官场失意,那时所居宅邸狭小,仅东南西三面有屋。后来阿爹升迁,本欲迁至新宅,却因诸多缘故未能成行。于是便购置了隔壁后屋的铺子与小房,扩大了宅邸范围,决定修葺一番。洛阳的冬日,寒冷且多雪,为了能赏雪玩乐,便未再进一步扩建,反倒加宽了四周房屋或墙的飞檐,在宅院中心修筑了一座大亭子。又遍植花木,引泉造景,添置假山。冬日虽不能在水中嬉戏,便在里面种上荷花,还专门安排一屋的小厮丫鬟负责热水。”
见林祯听得入神,呆立在原地,叶慈嘴角上扬,笑意盈盈,拉着她款步往屋内走去 。
......
“仪门的两侧,一为厨房,烟火缭绕烹佳肴;一作账房,笔墨算计理银钱 。大门与仪门间,西侧墙垣之后,排有一列西厢房,是丫鬟、女使住的......”
“踏入仪门便是正厅,正厅的两侧,各有狭小耳房,用来囤积杂物。对面东西两堂对峙,府中后院琐碎事务都在此处处理。西堂之后,正是先前提及的西厢房;而东堂背后,是小厮、管家居住的东厢房 。
二人沿着正厅后侧,步入长廊。
“你瞧,这条抄手游廊,将前后院巧妙分隔。往后去,便是咱们的起居之所,还有那一片怡人景致。此廊东西畅达,南北连通正厅与正房。正房亦有两间耳房,一间供丫鬟居住,另一间充作库房。正房之后,便是亭子与荷塘,东西两侧分别是库房与书房。咱们顺着游廊往东走,那边便是西院 。”
“西院是府中子女居住之地,实则也就我和表妹住在此处,因而还有一间小厢房一直空着,只是长久未曾清扫,待收拾干净后,咱们再去瞧瞧 。”
言罢,叶慈笑意盈盈,仰起头,伸出手指,指向尽头飞檐下的墙角 。
“这窝燕子,打从这条游廊修好的当月便来了,今年还在这儿呢。你瞧瞧那雏鸟的小嘴,真是可爱极了 。”
林祯原本低头沉思,听闻此言,顺着叶慈的视线望去。只见屋檐下,燕窝小巧精致……
她又瞧了瞧身旁比自己矮了半头的叶慈,只见她满脸纯真,双眸亮晶晶的,嘴角噙着笑意,林祯不禁暗自自嘲,是自己太过敏感了。
“确实可爱,就跟你一样招人喜欢 。”
二人正饶有兴致地观赏着,这时,一个与叶慈年纪相仿的女孩匆匆跑来 。
“阿姐,阿姐,姑姑叫你们呢,姑姑找不见你们 。”
“这就回去 。”
待宴席终了,众人纷纷散去——
林祯屈膝跪地,身姿乖巧,态度恭顺,说道:“夫人,您与令妹的大恩大德,林祯没齿难忘,日后定当涌泉相报。林祯不敢奢望能享有与叶小姐般的待遇,只愿在府中充当杂役,略尽绵薄之力,以表感恩之心 。”
王流惠目光带着审视,细细打量着林祯,语气中透着迟疑:“做杂役 ?”
她本就只是看在阿容的情分上,在外博个乐善好施的美名。如今林祯要做杂役,传出去自己该如何说辞?暂且不提这个,这丫头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此番竟把阿容哄得这般开心。她分明心里什么都清楚,现在还来个以退为进。若是不妥善应付,万一这段风头过去,她赖着不走了可如何是好?
林祯俯身,将头叩在地上,说道:“正是,不管是端茶送水,还是充当小厮,做什么都行 。”
做杂役最便于日后在府中进出,打探消息。况且自己来历不明,还是尽早寻得门路,独立出去为好 。
“为何非要做杂役呢?我让你与慈儿、允儿一同学习女红,岂不更好 ?”妇人语气温和地劝道。
“这般恩情太过厚重,林祯自知来历不明,实在不敢承受 。”林祯依旧俯身在地,语气坚决。
且不说自己根本无心于女红,这般大恩,她也实在怕偿还不起 。
“罢了,那你便去……”
“不知夫人能否让我去做小厮,跑腿送信之类的活儿 。”
王流惠神色瞬间一冷
这般急着在外找路子吗 ?那还留在这里作甚?罢了,也可能她并非想长期留在此处。
“好,我允,明日便差人去交代一声 。”
“多谢夫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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