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十年未回楚国,一朝得归,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拜谒王陵。
楚臣楚民,皆敬公主孝义昭昭。
自楚王和长公主带头起,群臣皆身着孝服,在陵前对着先王三跪九叩。楚王又同长公主单独进入地宫之中,更深入的拜谒父王。
夜明珠环绕成圈,将原本漆黑的地宫点亮得煌煌如昼。长公主姬华池跪在老楚王的灵柩前,伏哭不止。
姬华玉自然是站在姬华池旁边,对她劝慰体恤一番。
姬华池渐止哭声,突然恨恨地说:“我恨父王。”
这话来得无头无尾,声音冷过地宫的石砖,姬华玉肩头一颤。
“不让我嫁匡哥哥,让我嫁得那么远,将我嫁给那老头子,那老头子……身上始终带着腐臭。”姬华池悠悠的说,哭声已经完全收住,言语愈发清晰冰凉。
姬华玉再听她这句话,心里更加慌乱,吞吞吐吐问:“王妹,那你恨孤吗?”
姬华池背对着姬华玉,无声地笑了,她却故意抬手抹一抹根本无泪的眼角,用泣声道:“豆蔻儿……自然……不恨哥哥。”姬华池转过身来面对着姬华玉,玉藕般的胳膊放下来,抚至她自己的腹部:“他本就是孽种,我又不爱他父亲,他本就不应来到这个世上……”
她的面上带着淡淡一层哀愁,刹那令姬华玉恍觉这哀愁一辈子都拭之不去。
姬华玉愈发难过了:“可是--”他痛心道:“豆蔻儿,我对不起你!”
一句忘情,不称王妹也不自称孤了。
姬华池听了,身子故意一瑟,面露出精准的纠结表情:“其实,我心甘情愿做这些事,并不是因为国家大义……”她绞着双手,故意显出自己的隐隐不安:“我其实、我其实是为了……”姬华池匍匐跪倒,亦不可察地贴近了姬华玉数分,几乎贴着他的身子:“王兄,豆蔻儿有私心,可是实在忍不住想说出来!说出来乞求王兄饶命!”
姬华玉知道姬华池就跪在他脚边,他却不敢低头,怕自己只要低了头,身心就会统统溃败。姬华玉一颗心怦怦急剧地跳动,仿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一样,让他无法呼吸。他用近乎窒息地喑哑声音问:“你有什么私心?告……诉……孤……”
姬华玉不得不说一个字就换一口气,胸膛不断起伏。
“我心里藏了十几年了……”姬华池眼泪说来就来,瞬间哭成了泪人儿,轻轻如罥烟唤姬华玉一声:“泉……”
这一声极其私密的呼唤,令姬华玉双膝霎软,他缓缓蹲下来,双手抚上姬华池两只胳膊:“豆蔻儿,别哭了,别哭了……”
她声色凄厉,在通道幽深的地宫之中,只有二人听到。
……
姬华玉眸光昏黄,哪里还是刚才率领臣民祭拜时,一脸严肃威仪的雪袍琉冠帝王。
姬华池也不再是陵前端庄苦楚的公主,她笑盈盈,素白孝衣内双色纱肚兜,玫红和翠绿,如桃杏和青葱,肚兜上又用金丝线绞了花纹,衬着纱料,透亮透花图纹。姬华池早上命侍女给自己熏的满身迷迭香完全散发开来,弥漫了整座王陵地宫。她的眼却去瞟老楚王的灵柩,目光分外清明:父王呀,女儿十年未见您面,送的这份拜谒大礼,父王您可欢喜得紧?
可惜你就算眼睁睁瞧着了,就算再气,也不能从玉棺坐起来。
女儿真是替您感到可惜。
“豆蔻儿,在想什么呢?”姬华玉察觉到姬华池的分神,他十分不满。
“在想呀……”姬华池去姬华玉耳边低语几句话,姬华玉双肩震颤,眼神旋即变得迷离。
心迷不辨,他把假意当真情。
姬华池有意无意,引姬华玉迈步向前,往棺沿上靠。姬华玉用力过猛了,撞动灵棺。里面陪藏的金银玉瓷久久被锁闭在幽暗空间里,见有人撞棺,皆不甘寂寞争先恐后发出脆响。
池水的润温,硬冷的棺璧,强烈反差,长喟良久。
“呵呵呵呵呵——”姬华池放声笑了起来,姬华玉也笑,将这庄严寂寥的地宫搅得愈发静悄悄。
有谁还会记得殿外的华池玉泉,记得宫外的黄雀野兔呢?
谁还会记得,身后玉棺里安眠的肃穆白骨,是他们最最尊敬的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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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内焚着椒香,辣辣的,殿内的姬华玉和姬华池却均觉分外刺激。姬华玉以手肘撑地起身,摘一朵身边金雕瓶内的花,温柔地嵌入姬华池的发丝里:“豆蔻儿,花。”
红花红,在她头上摇曳。
“泉哥哥。”姬华池却推攮姬华玉一把:“批奏折——”
姬华池嗔嗲拖长尾音,楚王近日疏理国政,每日照常该批的折子都被他堆到一边,竹简片片,高高地叠积起来。
“好,孤批。”姬华池笑着攥起刀笔,却不去沾墨,反倒去沾那旁边一盒姬华池用的胭脂,和了另外一盒里的金箔粉,去画一条蛇,金金红红。金是光芒万丈的殿堂,红是漫天飘舞的纱帐。
姬华玉的刀笔游走,不小心划伤了姬华池,令她隐隐作痛。姬华玉却忍痛做笑,用小女儿撒娇地口气道:“泉哥哥别闹!你再不批我批啊!”
姬华玉反倒闹得更欢,更加专注于描龙。他对她道:“好、好,你批,随你批。”
姬华池也笑着闹着,似不经意地就阅览起楚王的奏折来。这几天她已经看了不少群臣呈上来的竹简,渐渐留心起一个人:宣城大夫柳逸。
宣城乃楚国第一要地,与其余三国接壤,东抗吴越,北制赵国。
宣城守将两名,文臣柳逸,武将柯孤云,两人齐心合力,将楚国的东北防线布得固若金汤。
柳逸虽人在宣城,却与朝廷不断修书往来,楚王诸多决策,十策有八均是柳逸的计谋。
姬华池从卢子山那里探听得来:听说,离间齐王父子,灭齐开疆也出自柳逸的手笔呢……呵呵,所谓楚国第一谋。
“豆蔻儿,在看汉阳君的折子?”姬华玉画得无趣了,弃了笔,过来以唇抚姬华池的耳垂。
柳逸虽镇守宣城,却是楚地汉阳人氏,为楚王配以王室贵女,封汉阳君。
姬华玉指尖触着姬华池的耳根,眼睛斜往竹简上轻飘飘瞟去:“念给孤听听,柳汉阳又写了些什么?”
姬华池不假思索将竹简往姬华玉怀中一塞,散漫哼哼:“谁给你念,自己看去!”
她的表情满不在意,赌气般离远了姬华玉。
姬华玉却伸臂将姬华池一抓,将她抓回来,同看奏折。他的笑浮在面上,根本让人看不清他的君王心。
柳逸呈上来的折子不长,姬华玉将竹简几行顷刻读完,长笑道:“汉阳原来是劝阻孤出兵剿匪啊!”
西北道上匪乱数月,将地处偏西的秦国和韩国搅得一团乱,两国的精兵皆镇不住,举国上下惶惶不安。
这群土匪却得寸进尺,更是南下侵犯楚国,数日内连破两路楚军,占去楚国西北七城。
楚王姬华玉欲遣派将军卢子山领兵剿匪,汉阳君却上书不可。
姬华池其实早将柳逸的竹简通读了一遍,这位汉阳君的小篆书法雕琢,娟秀文雅,甚至带着点女气。
她字字都看明白了,却故作不知,笑问:“呵——泉哥哥,这个什么柳汉阳的,他是在劝你候着宫中,坐等那帮匪徒打过来,然后再举手投降吗?”姬华池故作害怕,像白璧猫儿般在姬华玉怀中蜷曲起来:“泉哥哥,要是匪兵打过来了,豆蔻儿一定要同你一起死!”
“孤的豆蔻儿怎么会死。”姬华玉被她说得心疼,摸摸她的脸:“这种话以后千万不要在说,孤和豆蔻儿都会活得好好的。”
姬华玉顿一顿:“柳汉阳并不是劝孤投降,他说这匪首息虎有万夫不当之勇,乃天下第一将才,建议孤遣说客前去招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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