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大地暑热未消。
昏蓝薄暮下,小巷深处飘出炒菜煲汤的勾人香味。
黄明翠母女俩扛着大包小包上楼,楼道狭窄,跟赶着回校上晚自习的高中生互相避让着通行。
包里都是李兰幽南下前留在山椿的旧物。
她家房子被拍卖后,她的私人物件儿暂时被寄存在小舅家的仓库里,后来舅妈嫌占地方,要当废品卖掉,李兰幽外婆得知后把它们扛回了乡下老屋。
其实扔了也没什么,作为物主,李兰幽自己都不管不问。
不过是些杂志旧书,稍微值钱的就是那把老贝斯了。
但在得知外婆的做法后,她的心感动又难受。
这些东西忽然变得珍贵起来。
声控灯忽暗忽明,黄明翠皱眉摇头,“怎么想到搬你高中附近啊,之前三年还没待够?这楼龄多少年了,跟你上海住的那公寓差远了。”
也不怪黄明翠吐槽她的居住环境质量下降,李兰幽之前住的地方不说寸土寸金,但至少安保严格,灯火通明,一个过道五个监控探头。
而现在的住所呢,严格意义上讲连小区都算不上。
这一块儿原先是山椿一中的教职工宿舍,后来成为了计划经济的产物,学校以远低于市场的价格出售给了老师们。
当然,二三十年过去了,房子难免有几易其主的情况。
刚出社会那两年,追求小资情调,女孩蜜汁偏爱loft户型,楼层也要越高越好,最好能一览城市夜景。
李兰幽搬过好几次家,从跟别的大学生合租自如到整租单身公寓,逐渐体会了在拥有种祛魅这个过程。
离开上海前她住的就是高层复式,可惜窗外是一大片工地,连棵行道树都没有,满目皆是钢筋混泥土和“安全第一,出入佩戴安全帽”的大字标语。
时间久了,她忽然好渴望鲜活的绿色,好渴望悦耳的鸟鸣代替昼夜不停的施工噪音。
此处完美符合她近期的美学偏好:有年代感的老破小,推窗见绿。
从小巷入口拐进来,你不会想到这样一番天地,三五幢楼的外立面都覆上了大面积的爬山虎,也可能是常青藤,李兰幽分不太清。
香樟、白兰、合欢、蓝花楹...恍若热带雨林般密匝。
但不同树种的枝冠们也懂羞避的规矩,露出湛蓝的缝隙,比某些人类有边界感多了。
室内是质朴极简的硬装,搭配她精心添置的中古风物件儿,复古而温馨。
哦对了,她还有个露天阳台,若蓄满雨水与阳光种花种草,想想都忍不住大呼“美哉”。
最关键的一点,她终于能使用燃气灶做饭了。
公寓商用水电、隔音不好李兰幽都能忍,但年愈长,对锅气就越渴望,无法使用明火对一个逐渐开发烹饪天赋的中国人而言无异于不给达芬奇画笔、把樊振东的乒乓球换成鸡蛋。
当然,搬到山椿一中还为一件重要事儿。
事以密成,她不便透露,毕竟从前没少吃语以泄败的亏。
李兰幽摸黑输入大门的电子密码,回答她妈:“住腻了,换个风格。”
“要我说你现在手头也有些存款,要不先在山椿买套房吧。上海我们高攀不起,但在山椿搞套小三居,不算压力吧?”
“我也不是没考虑过,但得慎重,先在山椿待一段时间再说吧。对我们这种奋斗十年全身上下只有二十万存款的人来说,把现金替换成房子,就相当于被房子给套牢了,以后的活动半径不会超过方圆百里,再想去别的地方定居可就没那个本钱了。”
“听你这么说,我可更盼望你赶紧买房了。”
“嗯?”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露出无奈地笑。
黄明翠在玄关换好鞋,把刚杀的鲈鱼和蔬菜往厨房送,“让房子把你绑在山椿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明年就30了,还畅想到新地方定居?人生地不熟的,还以为自己二十岁出头呢。”
李兰幽不接茬,跟着黄明翠身后,“要我帮忙打下手吗?”
“不用,你厨房小,站不下两个人。”
黄明翠很快进入烹炒煎炸的利落节奏,李兰幽将旧物堆放角落,擦拭起贝斯,然后又对着琴身检查、调试。
大约二十分钟过去,黄明翠把清蒸鲈鱼摆上桌,见李兰幽盘坐在地上翻阅旧书,贝斯已经横放在一旁,关心道:“还能用吗?”
“不太妙。板子被挤压过,琴弦生锈了,拾音器也坏了。”
“你在上海那把呢?卖了?”
“暂时放在朋友家了。”
“干嘛不带回来?”
“以后说不定还要返沪务工呢。”
黄明翠柳眉倒竖,“啧”了一声表示不满,“知道我不爱听这话还故意说。”
李兰幽悠哉地翻动着书页,不过半秒,目光被某页一闪而过的内容攫取,她手指微顿,怔了怔开始往回翻。
密密麻麻的一页纸,重复书写着一个名字,“彧亮”。
她一眼认出了那些字迹属于自己,奶酪体,高中的时候跟风练过一段时间。
倒是“彧亮”二字,催生出了一种恍若隔世的陌生感。
她记得这号人物,记得他有一个秀挺好看的背影,至于他的脸他的五官,已经在记忆中模糊了,她实在拼凑不出来。
黄明翠端着盘茭白肉丝从厨房出来,催她洗手吃饭。
李兰幽把书本合上,想想还是将它塞进那一叠旧物的最底层,掩盖起当年那段不为人知的少女心事 。
李兰幽爷爷还在世时家中光景不错。
她爸李俭那会儿有老人管束,自个儿也争气,南下广深干起了服装批发的生意,累积了第一桶金,后来陆续卖过手机配件,开过装修公司,虽然跨行幅度大,可到底没怎么亏过。
在那个遍地政策红利的时代,只要敢闯敢拼,不说人人都能稳赚不赔,但总有试错的机会。
李俭年轻那会儿还是文娱活动的积极分子,喜欢跳舞唱K,尤爱香港金曲,对Beyond、温拿、草蜢的作品如数家珍。
一次在迪厅听了内地乐队现场翻唱,他燃起了学习弦乐的热情,可能是被那群长发披肩的朋克青年帅到了吧,他不禁幻想起了自己流畅拨动琴弦魅光四射的样子,不惜斥重金买了把崭新的日产芬达。
当然了,后续就跟李俭以往做生意频换门庭的经历一样,此人并非持之以恒的主儿,吃不了学习的苦,连基础的和弦转换都没弄懂就放弃了。
可惜这把芬达吉他,到了主人手里连一首完整的《小星星》都没弹出来过。
但它也不是毫无用处,作为直至今日都吃香的把妹神器,李俭没少背着它俘获年轻姑娘的芳心。
90年代的大陆,港乐与民谣响彻街头巷尾,谁能轻易拒绝一位音乐才子的搭讪呢?
李兰幽她妈就是这么被李俭那副文艺青年的外表迷惑的。
嫁给李俭两年,头胎都生了,他还在找各种借口推脱不肯为她演奏一曲。不是小拇指受伤,就是把吉他借出去了,直到她去丈夫的小厂子他送饭,发现吉他被藏在办公室柜子里才回过味儿来。
这是李俭在她跟前头一次形象破灭,她一度愤怒,旋即又冷静下来,婚都结了,儿子都生了,二胎还在肚子里,李俭又为了她回到山椿定居,此刻正奔忙于业务,她想了想,人艰不拆,念在他平日体贴顾家又肯干,还是装不知情吧。
大约七八年后,那把吃灰的吉他终于弹出了流畅的曲子,因为夫妻俩的长子李兰郴渐渐长大了,李俭给他报了班。
千禧年左右的山椿,学音乐的人家不多,孩子会一门乐器是相当有面儿的。
李兰郴给李俭成功长脸后,他动心起念,抓紧培养起了小女儿的乐感和兴趣,很快把李兰幽也扔进了培训机构。
其实这时候李家经济已经捉襟见肘——李俭开始碰六。合。彩了。
现在回想起来也不怪黄明翠的娘家人不待见李俭,无产阶级家族群里出了个享乐主义,有点小钱就显摆,买车买房买铺面看得人眼圈发烫;
后来财政赤字了也不知收敛,给女儿买琴报班照样不误,逢年过节一见亲戚就拉她出来表演才艺,反衬得亲戚家孩子平庸拙讷一无是处;
最后情况愈下,高利贷债主都追到黄家催债了,李俭还打肿脸充胖子,不肯听劝把俩孩子从万把块一个学期的私立学校转去免费的公立。
好言相告不听就别怪他们落井下石冷嘲热讽。
不过,此时李俭开启了东躲西藏的游击生涯,黄明翠迫于无奈外出务工,李兰郴高中三年住校,这份冷眼只好让初中起就寄居黄家屋檐下的李兰幽独自承受了。
李兰幽打小就继承了李俭的艺术爱好,还有张扬骄傲的性格,比起待在观众席,她更乐意常驻舞台之上,享受被瞩目的感觉。
至少青春期前是这样。
回顾她的整个学艺之路,有一点比李俭幸运,那就是家长的倾力支持和严厉督促,父母的绝对权威助她挺过了最枯燥难捱的潜修阶段。
当收获观众的掌声和同龄人羡慕的眼神后,那种发自肺腑的成就感取代了长辈的监督,她拥有了自主性和进取心。
那她为何从吉他转成了贝斯?
最初只为一个肤浅的理由——她想要在人群中更特别一些。
李兰幽小学三年级转学到了市里唯一的九年制私立学校,这所学校有才艺特长的孩子不在少数,钢琴和吉他尤甚。
钢琴不必多说,本就享有“乐器之王”的地位,相对更受家长孩子青睐,但在当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李兰幽也是从镇小转学到市里才打开信息差——钢琴可以作为艺术特长为中考升学加分。
至于她身边学吉他的人多倒不是因为它能加分或更易入门,而是当时的校领导跟某个吉他厂家达成了分销拿提成的合作,在音乐课上巧立名目开设了吉他学习小组,班里几乎四分之一的学生经不住老师的鼓吹买了那个厂家生产的吉他。
她要改学别的乐器,她爸不反对,多条才艺多条生路。
她所在的艺培班能多收一笔学费,也乐得支持,当即给她推荐了与吉他衔接性强的贝斯。
李兰幽学习贝斯的初衷并不纯粹,可后续就像是小说里先婚后爱的情节一样,她被贝斯的旋律性和节奏感征服,加上生存环境急转直下和青春期的心境变化,她逐渐收敛锋芒,开始有意回避c位,低音声部类似不起眼的角落,给予了她空间上的安全感,在乐队合奏中贝斯低调内敛,但又不可或缺,似筑起血肉的骨架,又像夯实高楼的地基,是的,门外汉眼里它可有可无、近乎透明,于内行人心中它支撑、推进、引领。
李兰幽享受这种隐蔽掌控一切的快感。
李兰幽是初二下学期被李俭带到彧亮家打秋风的。
那天李俭只是说要带她去一户人家吃饭,叫她务必表现得嘴甜一点、落落大方一点。
她也是到了彧家才意识到她爸的真实意图。
她拖欠学费数日,班主任开班会时候暗示过,不少同学或许已经对号入座,猜到了是她,李兰幽如坐针毡,从前活泼外向的女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含胸驼背,渴求隐身的功能。
那天彧家的保姆将父女俩引到客厅落座,说主人家在楼上处理公务,请他们稍等。
这一等就是三十五分钟。
后来男女主人下楼了,态度也始终淡淡的。
经过一番粗浅交谈,李兰幽觉察到她爸跟这彧叔叔的交情并不深。
爸爸怎么会想到来问一个一点儿都不熟的人借钱呢?
他那么好面子的一个人,怎么忽然变得那么奉承讨好、那么低三下四?
一时间李兰幽只觉得抬不起头,羞耻心如蝗虫过境,一点点啃噬她的自尊。
如果她一早猜到她爸此行目的,她宁愿转到一所升学率不高、校风不佳的镇级中学,也绝不背着吉他来乞讨卖艺。
而且,据李兰幽后来所知,这彧姓叔叔的妻子是位不事生产的全职太太,他若真是有公务要忙,抽不开身情有可原,那他的妻子在楼上忙活什么呢?
难道是静坐在丈夫跟前,只为红袖添香?
正常情况不应该优先尽女主人的本分出面招待客人吗?真相说出来恐怕伤人,李兰幽不敢再细品。
偏偏在这种很尴尬很窘迫的情况下,彼年14岁的李兰幽对主人家的儿子一见钟情了,很不争气地一见钟情了。
先是二楼深处朝南的房间传来扭动门把的动静,然后是踩在实木楼梯由上及下的脚步声,最后一道底色干净的少年音响起,李兰幽闻声抬眸,偷扫了一眼对方优越的轮廓,不留痕迹地低头。
尽管对方嘴里吐出来的仅是一句很日常的“什么时候开饭”,她却仿佛听到什么了不起的动人华章,然后心跳不已。
那是个春阴天,山椿城被镀上了一层浓厚的苔藓色滤镜,别墅内没有阳光,充斥着阴郁的冷感,但她眼前的世界自男生出现后豁然鲜亮。
她不禁绷直矫正了坐姿,低眉顺目,尽态极妍,只为留下一个美好的初印象。
虽然多年后她故作洒脱、故作释然地将这份年少的情感波动归类为性缘脑发作、浅薄的见色起意以及高压环境下意外迸发的吊桥效应。
但当时她内心无法压制的青春期躁动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深刻,那么的不容忽视,占据了她从豆蔻到雨季那段年华的绝大多数时间。
发现家里来了客人,少年松弛的神态转换为谨慎疏远的观察。
也不怎么主动说话,几乎是李俭态度亲热地问一句,他有礼有节地回一句。
跟他爸妈一样,淡淡的,始终淡淡的。
不用想也知道,平时没少有人上门求他爸妈办事,作为大财主家的少爷,他从小享尽优待,听惯马屁,能熟络的应付这种社交场合但又不可避免地对此感到轻蔑和厌倦。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