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客套,彧家夫妇留李俭父女俩享用午饭。
李俭还未酝酿出十拿九稳的借款话术,来都来了,自然不想功亏一篑,就算主人家在含蓄地下达逐客令他也假作听不出。
对面的老江湖未必没有参透李俭此行的来意,但只要李俭不开口,他们也不会主动点破。
多年来修成的涵养禁止他们明目张胆地表露嫌弃,于是他们一边慢条斯理地享用着午餐,一边耐下心来欣赏一个有妻有小的成年男人激烈思想挣扎后打折骨气的过程。
李兰幽一度想劝说她爸爸离开、别提借钱的事儿,都被李俭用眼风怼了回去。
李俭先是借饭桌上两个孩子相仿的年龄拉近关系,再过渡到各自的学校,最后顺理成章地引出私立学费有多贵,孩子这个学期的学费还没着落等一大波苦水......
女孩像只脱水爆鳃的鱼,缺氧的感觉席卷全身。
她虽然全程低着眸,但感应到了对面座位的彧亮向自己投射而来的短暂目光。
是同情、怜悯?还是瞧不起?
她想抬头读取他的眼神,可她的勇气随着李俭紧跟其后的话顷刻间跌零——他铺垫了那么久,终于张嘴借钱了。
饭后,彧家夫妇写了借据,没有表情为难,没有不情不愿,全程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包容,淡淡的,始终淡淡的,参透你,看扁你,施舍你,打发你。
当时彧太太用温和微笑的面庞说了句讽刺意味拉满的话,李兰幽如果不那么敏感早熟,还真不一定听得出来。
原句她忘了,反正大意是,她家孩子念的还是公立呢,结果上贵族学校的家庭反而来她家乞怜求援。
李兰幽一度羞愧,到了高一开学才后知后觉,彧亮虽然在公立中学就读,但那是山椿一中的初中部,全市顶好的学校。
千禧年之后的十年间,山椿这类三线市县所谓的“贵族”私立,其实泛指一学年两三万学费的民办学校,跟北上广深动辄十来万起步的国际双语私校比不了。
快要用完饭的时候,彧亮的堂弟堂妹来家里溜达。
年幼些的堂弟彧晨抱着彧亮大腿想去他房间玩手柄游戏,他不为所动。
但当年纪相仿的堂妹彧星神秘兮兮地对彧亮附耳说了句什么后,少年表情微变,放下碗筷,当即带着弟弟妹妹们上楼“玩”去了。
实际上,彧亮在二楼过道外的露台打起了电话,堂妹趴着门框八卦偷听,只有小堂弟在认真研究怎么玩单人模式。
饭后,彧父回了趟书房,取保险箱里的现金。
留在饭厅里的人又移步到了客堂,闲坐尴尬,李俭起身要去车里拿吉他,让李兰幽为彧家夫妇即兴表演一手。
又到了这种才艺展示环节。从女孩慢慢认识到亲戚长辈们真切的掌声中包含虚假的赞许后,她便开始抗拒这种场面,但今天,她像只渴望被注意、被仰望的花孔雀,在自觉低人一等的压抑环境里内心催生出一股强烈的表现欲,她急需为自己扳回一局,乐器演奏是她此刻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
经验主义使然,她知道当她在舞台上拨弄琴弦时台下男孩们的反应,含蓄的欣赏、外放的溢美,视线紧紧追随着她,眼里流动出很不一样的光彩。
可惜,李兰幽坐好了登台的准备,她最期待的观众却迟迟没有落座。
彧亮挂了电话就要外出,他三步并两步轻快下楼,跟彧母打了声招呼,推开后院的门。
透过客厅的落地窗玻璃,李兰幽看见少年奔向后院儿的山地车,推开栅栏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在了别墅区。
李兰幽还没得及收回眼,就听见彧母的声音响起:“刚谁给你哥打电话?这么着急忙慌地出去。”
是彧星下楼了,她俏皮地眨眨眼,“天机不可泄露。”
拿着手柄和游戏卡的小堂弟跟在身后,“是女的,我听见声音了。”
彧星伸手狠掐弟弟的的脸拖动他往门外走,“把你嘴扯烂,这么大嘴巴。”
李兰幽莫名感到失落,但当李俭提着琴盒回来,她还是振作了起来,应点歌人彧父的要求,清弹了一首她刚好练过的《挪威的森林》。
人越想表现总是更容易变笨拙,她发挥得没有平时好,某个滑音比原曲多了半秒,某个和弦意外带了泛音,但听众接纳了这种不完美,或者根本没听出错处。
当琴弦振动,把音符化作阵阵海浪涌向听众时,人与音乐产生了物理连接,“此曲为我而奏”的感动泛上心头,彧父跟着旋律频频点头,连彧母听得也有几分沉醉。
也许吧,live版和歌碟磁带的区别得以显现,比起几经修正、干净但扁平的音频媒介,那种在现场才能感受到的细颗粒和小瑕疵,反而让音乐有种真实的呼吸感。
一曲过后,夫妇俩面色柔和不少,望向女孩时眼里多了份欣赏与怜惜,仿佛经过对她的价值重估,今天的出血施恩终于让他们得到一丝安慰。
虽然只是点蚊子血,但被咬了总归膈应不舒服。
如果说之前是碍于中间人的情面、纯粹拿钱打发同乡旧识的心态,用可控的小成本维持他们自身站在道德高地的需求,那么现在确实有些真心实意了。
见夫妇俩对李兰幽赞不绝口,李俭给点阳光就灿烂 ,让夫妇俩干脆把她收作干女儿算了。
男人用半开玩笑地口吻掩盖攀关系的意图。
在场人皆愣了愣,一下子冷场。
彧母笑了笑,没接茬。
彧父嘘咳两声说时候不早了,他们下午还要出门。
李俭会意,不敢再叨扰,领着李兰幽就告辞了。
至于来之前带的几瓶泸州老窖跟太湖翠竹,人家没收。
父女俩离开半山别墅,车子顺着公路蜿蜒而下。
李俭约了二手车商贩,赶着去交易,行到最近的公交车站时,给李兰幽塞了些零钱,让她自己坐车回家。
见女儿纹丝不动,他好说歹说,作势要去解她的安全带,李兰幽紧捂住扣子不肯下车,她想到爸妈日益频繁的争执、妈妈的眼泪与控诉,开启了徒劳地劝说:“妈妈不是不同意卖车吗?她肯定会生气的。”
李俭早不满李兰幽今日的忸怩和不配合,更不满她离开彧家后这一路的无故怄气,跟她聊什么都闷声不响。
其实当着自家孩子的面舔别人的臭脚,他自尊也不好受,心里正憋着一口窝囊气,偏偏李兰幽还处处跟他唱反调,嫌他丢人。
李俭一时没忍住,呼了女儿一巴掌,他言之凿凿自己是为了她的学费才拉下脸,她竟不领情!
李兰幽满腹委屈,摔门下车。
她泪眼婆娑,捂着红肿的脸躲到车站站牌后,避免路人注意到她的难堪。
待她抹干泪痕,望向临停车位,爸爸已经扬长而去。
她伤心郁愤,欲收回目光却意外撞见彧亮推着山地车跟一个女孩肩并肩过马路,正朝着她的方向走来。
李兰幽赶忙背过身去,不愿以丑态示人,后来又干脆借着一辆恰好停经此站的公交车掩饰离开。
事后她总疑心彧亮看到了她被爸爸扇巴掌的这一幕,脸火辣辣地烧起来,比真切的物理攻击还疼。
多年后回顾历史,李兰幽视这天为她家彻底衰落彻底支离破碎的转折点。
李俭向彧家借的钱不知花去了哪儿,最后是黄明翠预支工资替李兰幽缴的学费。
这可怜的女人至今认为她那命短的丈夫是被狐朋狗友带坏的,殊不知他也是狐狗本身。
-
月色灼人,校铃悠悠奏响,山椿一中结束了晚自习。
时候不早了,李兰幽叫了辆滴滴,把黄明翠送回了哥嫂家。
晚风吹拂,她返回露台的藤椅上躺平,静静感受着邻居家浓烈的栀子花香。
出不了校的住校生隔着栅栏跟穿着另外一所学校校服的男生黏糊私语,少年人的低笑声偶尔飘到李兰幽耳朵里,她也默默弯起唇角,为小县城这燥夜、这皎月、这微风、这花香、这份年少的美好。
忽然,李兰幽笑容戛停,她意识到自己的微笑里隐藏着几分遗憾的味道。
高中时因为校内有债主的孩子、有宣扬她家家丑的同学,校外亦有放高利贷的混混频繁来打听她下落,她像只东躲西藏的鸵鸟,挺不起脊梁走路,明媚、热烈、意气风发、呼朋引伴等词汇与她无缘。
于友情而言,她没有关系好到至今都还保持联络的同学。
于爱情而言,她没有谈过一场深刻纯粹的校园恋爱。
那会儿她们年级背地里搞早恋的同学不少,她属于看着别人早恋、看着别人被揭发、看着别人分分合合轰轰烈烈的背景板,面孔模糊的背景板。
倒是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苦涩单恋史......
李兰幽“蹭”的一声起身往客厅去,盘腿坐到那堆旧物旁,再次翻出那本写满”彧亮“二字的书。
她早忘了自己是在怎样的情境下不知疲倦地重复人家的名字。不过因此意外触发了另一段回忆,她高二时好像收藏过彧亮校牌上的一寸照?
李兰幽埋头苦翻,捏起书脊抖啊抖,期待证件照能从某本书某个页间掉落。
可这个动作进行到一半,又被她强势暂停,有更扎眼的东西令她心脏鼓噪的轰鸣了一声——在一本名为《基础乐理》的课外书的扉页,滑出来了一封没有拆过的泛黄信笺。
信封上简单漂亮的一行行楷,“李兰幽(收)”。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