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仙界,掌灯的红云姑姑来地宫的迷津,自己却迷了路。红云走了半天的路,已经找不到跟随着的、仙界其他小厮了。红云喊道:“有人吗?”半晌也无人应答。走着走着,红云看到一个洞穴,洞口摆放着一个石桌,旁边摆放的百宝箱,上面雕刻着玫瑰花纹,镶嵌着鸽血红宝石,绿宝石带刺枝叶粉玫瑰骨朵,簇拥着大锁。地上堆着深海白珍珠和粉珍珠项链,翡翠叶银掐丝牡丹簪子,铂金链子花边镶黄水晶十字吊坠儿,蓝宝石海洋之星原石,祖母绿椭圆形胸针。另外的几个箱子里,能依稀分辨出,旧时的首饰,墨绿兽纹嵌白玉歩摇,花团锦簇点翠钿子和银掐丝鸢尾花形耳坠。红云感到洞内寒气,忙将羊毛绒内里披风的纽扣系了,裹得更紧实了些。第三摞百宝箱里,装满了水晶球,雪白的,鹅黄的,天蓝的。红云低下身子,凝望着其中一颗白色水晶球,像波涛一般流动的色彩,看到了时光流逝,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想仔细看一看自己的身世,却又什么都看不清。红云听云界的姑娘们,说过水晶球能够预知未来,探知过去的威力。虽说红云平日里都在家里开的珠宝行看到过这些宝贝,但这么多个乳白色的球落在地上,不免觉得可爱,忙拿起一个,放在怀里藏了。红云仔细一想,恍然大悟,原来这是古代的一艘沉船,随着大海渐渐褪去,留在陆地上的,因为被时光藏在这条石缝里,仍旧被人们发现。
遍地的箱子里,盛放着陆地上的宝物,怪石云集,有从龙嘴的龙珠,其或白灰相间,或绿白交加的大理石花纹,像棋盘上的棋子,安静地躺着。一个及膝高的中箱里,溢出了从西域运来、打磨成粉的肉桂香料,隔着几步路,就能闻到甜腻的香气。对面的箱子里,堆积着异域的檀香,一片片的陈年老木,夹杂着肉桂的香甜。装香料的箱子里有磨成粉了的罗勒叶,丁香,迷迭香,鼠尾草。密封了的木桶里,散发出薄荷,薰衣草,月桂枝,桂花,苦橙和甜菊的甜味。一只桶里,装满了浅黄纱香袋,有干红白玫瑰,茉莉,百合花瓣。红云又走了两步,便踢到了地面上洒落的金币,滚动时发出悦耳的叮咚声,聚少成多,铺成了一条小路。于是,红云在金子铸就的小路上行走着,就到了一座高大的金山面前。金山不是一座两座,而是,金元宝、银元宝、铜元宝,隔几步路,就有一座。
一道蔚蓝的光透过石壁间隙,洒落进来,形成的“一线天”,像从天际睁开的一只巨眼,凝望着红云的一举一动。红云环绕四周望去,石壁上的雕栏画壁是极地圣洁的冰雪制成,寒天冻地中采得的石料,折射出蓝蓝的苍白冷调。走廊栏杆,犹如定海神针,玲珑剔透,不为所动。有神话传说,像海底捞月,精卫填海,虾兵蟹将。画中,武器架上摆放着兵械武器,画弓箭弩,武戈长戟,利剑大刀,应有尽有,任何油深海水晶铸成的。浮雕上刻满了巨幅壁画,是海底史诗,又长发飘飘的海神,力大无穷的海王,成群的人鱼,漫游的海龙,腾云驾雾的龙王,在波涛中嬉戏的九龙子,皆由白色雕出,像浮动在画壁上,从山壁的一头一直蔓延至另一头,呼之欲出。随着日光升起,“一线天”中透出的就不再是冷光,而是朝阳的红光,倾泻而下,形成了一片火红色。灼眼的阳光,更折射出栏杆上莲花宝座和青灯古佛,使人仿佛置身于古寺宝刹之中。山洞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鱼缸,人像鱼儿,在水中,无论如何快乐地游动,也只能孤独地望着鱼缸外另一个绚烂世界。
山壁上雕刻着海底生物,摆动着扇形尾巴的金鱼,降落伞般的透明水母,畅游的蓝鲸,跳跃翻滚的海豚,五颜六色的软珊瑚,矮灌木一般的石珊瑚,向日葵一般绽放的海葵,滴血一般艳红的红珊瑚。海洋生物有霓虹般的颜色,砖红,桃红,深蓝和雪白。红云抬起头,便看到水晶灯,是水珠滚落的一瞬凝结而成的冰球,闪着天山雪顶,才独有的光芒,是头上悬之将至的利剑,让人不寒而栗。虽然水晶灯的光泽冰冷刺骨,但是,受到宝石的渲染,更像是沾满颜料的油画笔,恣意在白色油画布上的自如挥洒,留下的印记。又好似在旧世界,繁华都市的舞厅里,水晶灯倒影在石板地上,随着冰球的旋转,糅合着一缕缕月光,一暖一冷,一正一邪。
水晶灯从高耸入云的天花板,顺着链条吊下来,悬空在红云的头顶上。云雾缭绕中,神奇生物在暗暗游动。红云定睛一看,发现空中飘浮的是几条巨龙,在云海中徜徉。海龙们洁白无瑕的身躯,发出温润如玉的光泽。它们身披的龙鳞是银色的,就像古代战士身着的战甲,坚不可摧,透过点点银光,红云都能分明地辨别出片片鳞片的轮廓,呈现出清晰的扇形。从地下,红云只能仰望海龙狭长的身躯,有一种神龙见首不见尾之感。巨大的龙爪向着地上聚拢着的金银堆而展开,尖锐的钩子发出冷冷的寒光,像抓鱼似的长钩。龙须如同银丝一般,画出灵动的弧线,随着海龙银带一般的身体在空中飞舞,形成螺旋,不断攀升。海龙们就如此盘旋着、飞翔着,不受阻碍地冲入云端。闪着金光的龙爪也向上伸着,仿佛天庭有珍贵的宝物需要去迫不及待地抓取。
另外,有几条飞龙只是在嬉戏,冲上云霄后,盘旋而下,回到了山洞后,像锦鲤一样,在空中漂浮。彩虹色的弧线,像乐谱上的线谱和跃动的音符。原来天花板是海水做的。天与地好像倒了一个个儿,红云抬头才能望见大海,好像在外太空失重了一般。海浪像逆风而起的洪流,激起纯白的浪花,此起彼伏,前赴后继。全身泛着蓝白虹光的小银鱼,时不时从浪花中涌跃而出,折射出阳光的,跳出水面后又轻盈地落回水中,空中倒挂着一个个月牙形的图案,像有小镰刀划过。从龙卷风的中心望去,深不见底,只望见宇宙的星球发出大红的、橘色的、黄色的光,和伴随着星球自转缓缓形成的、土地表面螺旋式样的大理石纹。
除了银河系中的几颗旋转的行星,红云还可以看到星系外,几万光年外青蓝色天幕上闪烁的满天繁星,数以千计,照亮了沉闷的夜晚。银河系的行星轻轻地划出一抹银色,在向地球,伸出手掌,温柔地挥手一般。红云不经意间抬起头,看到游动过的海龙睁开了金黄色的双眼,蓝色的瞳孔中好像藏着另一个世界,双眸中又透露出一丝罕见的镇定。其中一只巨龙有着长长的须髯,似乎是群龙中的长者,脊背上也长着层层叠叠的龙须,就好像老人的长胡须。老龙身边的龙子,洁白无瑕,虽然少了几分老道,但多了几分雍容,和清洁俊秀。
除了满地的金银财宝,洞穴中布满了沉船的艺术品。伴着龙鳞的浅浅光芒,红云看到一根经年岁打磨光亮的橡木桅杆,在白光的照耀下发出黄铜色的亮光光泽。大部分的船体都被沙子深埋在地下,红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在一座大船的甲板上来回走动。地上的纹路也不过是沙子凝结而成,将船体嵌在海底。甲板上散落着披着红布的大理石雕像,婀娜高傲。戴着头盔,披着铠甲的战士,若有所思地眺望着地平线。倚靠在卧榻,酣睡的少女,洁白的身体上披盖着薄薄的缎纱。银器抵御着海水的冲蚀,浮雕上刻画着祭奠的人物和仪仗,大小人等各穿长袍迤地,一致地面朝祭坛,步伐缓和,神色凝重,恭敬地看着铺满牛羊肉的神翕。青铜所雕铸的兽面大鼎也深满在海沙中,仿佛在时光的河流中不慌不忙地等待着赏识者的降临。还有远古山谷里的瓦罐陶罐,上面网形的纹格上似乎还留有匠人们的指纹和触摸大地泥土时的温度,如今,只能逃不过面对冰冷海水的宿命。地上堆放着一摞摞的油画作品,从随意遮盖的红布下方,可以看到画中画的有打井水的村妇,有穿着华服、头戴银钗的美人,和娇艳的鲜花和青花瓷器。
满地的白沙,仿佛形成了漩涡一样的涌动,而原本覆盖着雕塑和青铜器的白沙,也如流沙一般,窸窸窣窣地滑落,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只留下雕塑和神秘图案、从远古时期便留下的诡异微笑,在黑暗中,成为了人类文明的全新图腾。红云急忙抱住身边一个,有一半埋在白沙之下的青铜狮兽,张着嘴,露出两颗巨大的獠牙,好像凡间门神,要击退鬼怪似的。在避难的时分,红云忽然看到狮子兽下,掉落着一支白玉钗,在天幕的光的照耀下,闪着剔透的光泽,很是惹人怜爱。红云心下想道,这支玉钗如此可爱,说不定能给自己带来好运,便在慌乱之中捡了起来,插在发髻上当作护身符。佩戴着护身符,又立即抱着这只失了同伴的狮兽,红云好像抱住了自己零落的命运,获得了保护,顿时,内心充满了安全感。任凭漫天的白沙在头顶肆虐,红云也不感到恐惧了。她借着龙鳞发出的光芒和法力,拿出怀里的水晶球,从蒸腾的白雾,看到了另一个人生。
在另一个世界里,红云一路走才走到一片平原,看到满是枫叶的枫幽谷。红云模糊地记得来过这里,但是,却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但她抵着额头想了半天,才想起,一次同云界仙子下凡的时候,结识了秋杏姑娘,两人促膝长谈了一宿。红云心想,在此处一定能够找到秋杏姑娘的。只听秋杏说到她自己和白一瑶在枫幽谷初见,便像故知一般。两个人的故事还要从远离人烟和喧嚣的二人生活开始说起。两人一同在枫幽谷上建了个木屋,每日劈柴做饭,朝沐夕宿,喂马圈羊,日夜相对,过得里好像没有别人一般的、神仙眷侣的日子。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的生活,渐渐变成了只是一个传说。
这边鹿秋杏忐忑不安,那边白一瑶仿佛有心灵感应似的,也路途不顺。早晨,他只是想外出打猎,但走着走着就迷了路。出门时,他见秋杏还在床上睡着没醒,就只提了一把蜜饯,什么别的食物都没带。走了一日,白一瑶即便平日里体力再好,也架不住当头日照了许久,只觉得浑身滚烫,人也渐渐乏了。白一瑶便在树林中逛着,希望能遇着条小溪找点水喝。他沿着树荫下走了没多久,就听到不远处的溪流之声。他伫足了竖起耳朵顺着风声听了一会儿,仿佛听见那溪流声从北面传来,便迫不及待地朝北走去。白一瑶穿过了一片树林,果然看到一株挂着半熟枇杷的果树边,流动着浇灌它的泉水。他三步两步地走到溪边,蹲下用手汲水,心满意足地喝了起来。山中清泉的味道尝起来是多么甘甜。然而,溪水旁依然是荆棘环绕,黑压压的树丛遮住了阳光。白一瑶向四处寻找,根本找不到出路,而头顶密密麻麻的树叶也让树荫中显得异常黑暗。而荆棘丛的尖刺,也将流水君的皮肉扎得生疼。原来,这片荆棘林已经不是白一瑶平日里熟悉的路线了,而是他不经意之间闯入的无人之地。白一瑶抬起头来,只见阳光,也被丛林密布的树叶所遮挡,只留下他一人孤零零地伫立在暗影和荆棘丛生的杂草中,想脱离而不得。跨过叮咚的流水,之间沿着河流,不是荒芜的石砾,就是泛黄的杂草,不见人烟。
白一瑶从深山里走出时,已累得浑身不得半点力气。他只得扶着拐,往远处大山的方向走去。没有人类侵扰的风幽谷此时显得特别宁静安详,犹如古人笔下的世外仙境。白一瑶抬眼便在大山山脚下向山顶的稻草屋望去,只能在树叶和花草间隐隐约约地看见屋顶,周遭被层层叠叠的枫树所笼盖,只有悠悠的白云飘荡在树丛间,散发着蒸腾的云气,显现出烟雾朦胧的、海市蜃楼般的景象。青山的乱石乱砾之间不见一人,透出了古人圣贤隐居之处宁静致远的气氛。山间似乎还建着具有古代建筑特点避雨亭,深色的红木屋顶由一根根椽木所搭建,在阳光下如涂了旧漆一般敦厚圆润。其实,这傍山而建的木屋,不过是和自家的一亩田,平日里自己下地和找人帮忙,除了集市里帮人打点的铺子生意,家里过着离群索居,日子倒也过得滋润。
野花是春天桃花盛开时鲜艳的粉红色,随着春风又渐渐飘落下来,洒落一地,微微隆起的一掊,在泥土中变成的花冢,好像待哪个田螺姑娘来扫。实际上,家中早住了个秋杏姑娘,每天都会打理木屋的布置和洒扫。木屋的屋顶是由厚厚的、金黄色的稻草堆所覆盖,能为其所遮蔽的原木圆柱遮风挡雨。除了四围的绿菜地,大门前面是一家营造的别致花园。花园的门口用山间采下的野花做成的花环,扎着开口不大的圆门,而门框则是用两边种着的高大柳树,上面这下的柳枝编织而成,透出柳叶裁处一般的浅绿和老年柳条风干后的鹅黄。府邸两边由两只精雕细琢的石狮子驻守,警卫森严,两鬓的鬃毛和张嘴后现出的獠牙,无形中成为一种不明言状的威严之势。柳叶所织的圆门之后,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通幽,一直延伸到橡木所制的房门之前。曲径的两侧是修剪成状的灌木矮丛,有那对称的半圆形,曲折向上的云朵,团团簇簇的花开,细细垂下的枝条。
鳞次栉比的园林上,又挂着花花绿绿的、手工打造的琉璃装饰物,在阳光下闪烁着彩虹一样的色彩。琉璃有吹成的海螺,在风中旋转,好像在陆地上仍然能吹响那充满力量的号角,还有黄色玻璃所吹成的葫芦,象征了远古风俗中就被崇尚的吉祥,还有天蓝色的细颈瓶,闪闪着亮光,使器皿看上去像是那熔炉里烧制的青花瓷瓶,还有那一朵朵大红琉璃做成的石榴花,如同在万花丛中在蓝天下盛放。还有那蓝色的星星,透亮的,好像从天空中摘下的流行一般,在空中划出长长的、扫帚般的尾巴。房屋的檐角不时有清晨露水如蜻蜓点水般落下,在阳光的热浪中,给亭子下的人带来无限清凉。门前的花架上垂下绿色的藤蔓,而上面缠绕着紫色的罗兰,在微风中为访客送去一阵阵、若有若无的清香,犹如天女散花般,奇香自然从天而降。
紫藤架的下方则是高悬门镜的牌匾,上面镌刻了“枫幽斋”,取自于山丘间夕阳下红红火火的满坡枫叶。木门上挂着青铜几何图纹的门栓,沧桑厚重,房檐下还吊坠着罕见的桉树叶做成的香袋,上面绣着缕缕金丝叶片缠绕着银丝花瓣,一看便是从西域运来的做工针线,一串串香袋又是系在铜片打造的风铃下,随风恣意地演奏着悦耳的音乐,木门前悬挂着霓虹色玻璃珠子串成的门帘,窸窸窣窣地作响。白一瑶忙用生了锈的青铜门栓敲了敲门,引得珠子叮咚乱响,久久地才听到有沙沙的脚步声接近门口。门帘响处,身披白色长卦的公子出现了,见到秋杏的时候,脸上浅浅的笑容来,就如同雨后乌云间的第一缕阳光,从天而降洒在被遮蔽后黑暗的大地上。但是当秋杏顾念看到白一瑶身上被风霜打湿的布衣时,脸色一沉,慌忙接过他手中的木杖,将他接引入屋内温暖如春的客厅里。一踏进家里房门,就闻到茶几上摆放着的铜炉里,点燃的迷迭香味,顿感沁人心脾的温馨。白一瑶顾不得四处打量,就踉踉跄跄、摇摇晃晃地几步的卧房,倒在了床边。她忙倒了一杯山间刚采摘的新叶红茶,用热水泡了,给白一瑶喝下暖暖身子,在悠悠的熏香和茶香中,他也不知不觉地便进入了梦乡。
白一瑶觉着,自己身子没有睡踏实多一会儿,就闻到从窗各自玻璃的缝隙间,传来一阵沁人心脾的幽香,像庙宇间的佛龛上,隐隐约约的檀香气。白一瑶心想,多半又是秋杏姑娘,青天白日地在烧香礼佛,传来的异香,而这世间,偏偏是闻了这纯净的檀香气,才能让人心下欢喜、愉悦和平静。白一瑶忙从床铺上一骨碌爬起来,向窗外望去,却不见什么人,再一转头望去,看到墙壁上挂的观音菩萨画像下,点着秋杏从集市上新买进来的香炉,悠悠地飘着熏香的烟气,在暖炉烘着的屋子里,袅袅绕绕。仔细一看,有一个女子,依着香烛在暗房里照出的薄薄灯光,跪在蒲团上,对着观音像,双手合十祈福着,闭着眼,似乎听到白一瑶起了身也毫不在意。白易瑶透过依稀的烛光看去,秋杏两鬓的几缕青丝垂在她瓷娃娃一般的脸颊上,浅粉色的长裙映衬着她微微透着红晕的面容,却更惹人怜爱。白一瑶轻轻地从床边翻下身,蹑手蹑脚地走到秋杏身后,冷不丁地拍了一下她地肩膀。秋杏惊诧地睁开了眼睛,抬起头,瞥了白一瑶一眼,好似从梦中惊醒,又慢慢悠悠地合上了双眼,嘴角弯起一丝淡淡的笑容,冷冷地嘲笑白一瑶道:“又不知你打了一半的盹儿起来,在这青灯古佛面前,也不知青天白日的,犯些什么混?”听她这么一说,白一瑶就怕她看到自己死乞白赖的样子,生气了不理他了。
白一瑶忙正儿八经地立直了身子,被秋杏冷不丁地说了一通,一边是自己刚刚从床上爬起来,半睡不醒,一时语塞,发怔了半响。一边想到自己又在秋杏姑娘面前说了不该说的话,若是被她记在心上了,又是怪罪,又是不理个七八天的,忙陪笑道:“秋杏姑娘,可别搭理我,你知道她我素来行事没边没际的。”秋杏听了,只是眯着眼,心里暗自笑他,嘴上却不说出来。白一瑶见秋杏不搭理他,心下最惶恐她将自己平日里的荒唐事,前日下,到山下和画舫阁的歌姬们一起打闹赏乐了半响,和上今天这一遭,一股脑儿地全混淆在一起,越想越气。白公子忙也低了身子跪下,凑上前去,只闻得秋杏身上散发着的一股杏花粉香,忙笑道:“你全当我犯浑,大人不记小人过。”秋杏听了,心下早对白公子的所思所想猜中了**分,不由地冷笑一声道:“莫说是公子你,就是任平日里任何一个小厮,在我面前此番胡诌,且不屑说我上去便撕了他的嘴,单说孤男寡女拉拉扯扯,让任何人瞧见了,都不像话,招人诟病。仅仅是这一次,我不同你计较,便是下次,任是神仙也救不了你。”白一瑶知道,秋杏素来言语间刻薄,但作为白家最早雇来的大丫头,在外人面前颐指气使惯了,也没人敢说白家女佣的不是。白一瑶见她已心中意气已平,打算将此事了了,不再提起,便也不再言语了。
秋杏妹妹见白公子不说话,才睁了眼,一手搭着他的肩慢慢地起身,一边揉着自己因长跪而麻木不仁的两个膝盖骨。有了刚才那一出戏,白公子唯恐说错了哪个字,触怒了秋杏,引得秋杏姑娘跑到桃花儿姑娘面前去哭诉自己欺负了她似的一通,忙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接着她,慢悠悠地从蒲团上下地。白公子笑道:“我们白家主人,现在却要给大丫头搭把手,现在看来,我们白家人,才是真正的奴才命!”秋杏笑道:“别奴才不奴才得叫着,晦不晦气!何况你们白家人,怎么又能和我们这些佣人比呢?仔细污秽了你们金贵的命和身子!我们这几条贱命可配不上,也犯不着!”白公子知道秋杏总是这么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脾气,只低眉弯腰地扶着她,任凭她搭着自己的肩走路。
秋杏扶着白公子,一步一挪地,走到了木栅栏门前,只见山间云气缭绕,氤氲不散,笼罩着青山绿水,把周围的一切都描摹成了淡蓝色。伴随着纠缠的水汽,隐隐地可以嗅到大山深处松针的清香,仿佛和屋内浓浓的脂粉味和檀香味,格格不入似的,外面便是天上,里头则是人间,全然两个世界,两种光阴。从小小的门框里望着远处的天际,景色辽阔,层峦叠嶂,一座座崎岖的青山接着另一座,秋杏的心好像也没有那么拘谨而敞开了,心气也开阔了舒畅了许多。看了一会儿,好像都沉醉了,秋杏忽然惊醒,觉得自己失了态,忙拉着白一瑶的袖子进屋。秋杏道:“外面风大,小心又吹坏了身子,还是进屋避一避风吧。”白一瑶见那山间芦花飘飘,虽是秋天,但是,天上好像下起了银色的小雪,心中本已有几分陶醉,听秋杏忽一声唤,好似从一场大梦中惊醒,忙忙地转身回屋去了。
秋杏感到这栅栏木板潦草扎成的大门外,天阴沉沉的,冷风刮得紧紧的,春寒料峭,不免打了一阵寒噤,旋即回手就把木门实实地掩上了。回到了屋里,白公子一把拉住秋杏,让她在自个儿的身边坐下。秋杏在拜佛时,隔着好远,白公子只能望着她,还不觉得她的身上杏花味这样的香,又斜眼向下瞥去,看见她腰间,系着一个青绿底子刺绣白孔雀的小香囊,若不是他眼尖,旁人见其挂在秋杏常系的浅粉色丝缎带腰带上,不容易轻易留意到。白公子却又从另一方面想去,这样寡淡又雅致的图案花样,却正符合的了秋杏姑娘高傲的心性。白公子忙从上秋杏的身前,细细地闻了,笑道:“秋杏姐姐向来品味不俗,远远在我这等凡人俗物之上。今天这身上又贴了什么香料,这般好闻,也来赏了我等没见过好东西的瞧瞧!”秋杏听了白公子一通浑话,暗自好笑,甩了一甩手,从他紧紧拉住的手掌中挣脱开来,忙道:“我这身上哪有什么好东西,再金贵也比不得白家的,都是些泥土罢了。这还是前两日踏青的时候,我托街上的药店的婶子,帮我采来的,只因她先生说花香能治喘症,还偏偏是要春天的花才使得。婶子便趁雨露过后,一大早儿,往山上去了,采摘了春分当日的栀子花、马蹄莲、白樱花、白牡丹、白玉兰、白掌、铃兰、梨花、九里香、白雏菊、金樱子、西番莲、白杏花、刺槐、接骨木、金银木、石楠花、禾雀花、茉莉花、络石花、结香花、姜花、稠李花、白晶菊、荷花玉兰、杜英花、夜合花、甘菊花、水石榕、檵木花、绣线菊、大滨菊、石仙桃、白睡莲、海芒果、风兰花、白水仙花、凤丹花、威灵仙、独占春、银莲花,须是要春天所有开着的、新鲜的、纯白色的花儿才可。那过季了的,和庸脂俗粉的花色,我皆是不要的。”秋杏姑娘从浅粉丝缎腰带上,不紧不慢地解下,从不离身的、贴身戴的香囊,往白公子怀里一丢,笑道:“看你平常只见过门客们送的人工制香,生平都没讲过真正的香,平日里都没闻过好的香,喏,这个便借你闻闻了。只许这一刻的功夫,可不能多。仔细别给我弄丢了,过会儿走了之前,别忘了还我。”白公子小心翼翼地接着香囊,温柔地搂到怀里,好像怕把缝起来的花瓣碰伤了似的,忙赔笑道:“只从姑娘这儿借半个钟点的时间,绝不会多,闻了让我这等没见识的,开开眼界,过过香瘾便罢了。”
白一瑶闻一闻香那袋,顿时,全身发软,两眼发痒,待重新一睁眼,只见秋杏姑娘身着青绿底浮绣白菊的长裙,站在拱门前,朝他招手,微笑不语,只是示意让他赶紧过去。白一瑶见秋杏姑娘这么急地唤他过去,哪儿敢不从,忙忙地将香袋往裤兜里藏了,跌跌撞撞地一路小跑了过去。走到秋杏身边,忙问道:“秋杏姑娘,不小心睡着了片刻,怎么才一会儿的功夫,你就换了件衣裳?”身着青衣的妹妹笑道:“秋杏姑娘的瞎叫什么?我可不是什么春杏、秋杏的。幸亏今日师娘不在道观里,要是她他日听了你这么喊我,可要不高兴了,又要白白骂我一通。”白一瑶一听此话,更是一头雾水,心想这家附近,最远的集市,也要走几里的山路,更不要说有什么名声高的道观了。但还不及他回过神来,小道姑就推了他一把,他一个踉跄跌进了道馆的拱门里。只见那道馆里什么都没有,只得了一片清净寂寥的几间房,青砖灰瓦,兰花几叶,幽香让白易瑶之前昏昏沉沉的头脑,此时,分外清爽。只见院门里的地上,用青黑色的鹅卵石,铺成了石板路,崎岖曲折,与白灰砌成的地面形成鲜明的一黑一白,一阴一阳。
那道观里看似如洞天般大小,原来里面别有缘故。进了拱门,白一瑶看到一片草长莺飞的景象。空中有着透明翅膀的、满天飞翔的蜻蜓。在绿草之间,白一瑶拉着小道姑,惬意地躺在草地上,背靠着一棵樟树打盹儿。草坪的另一头,只见一群白色的羊群正聚成一群在吃着草,在碧蓝的天际下吃草。空气里除了黄鹂清脆的歌唱声,一片寂静,只听到,和风吹过草地时的沙沙声和山羊群的叫声。没过一会儿,只见一片樟树叶随风飘下,轻柔地落在了牧羊人的脸上,他才睁开双眼。只见白一瑶仰着脖子,一手拿着草地上的牧羊鞭,一手拿起了一旁的一只短笛,吹起了放羊时的曲调。白一瑶吹奏的曲子,洋溢着一股平静祥和的气息。脚踝边的长长的绿草,在空中划出美丽的曲线。清晨积累在叶尖上的一颗颗露珠,随着草的纹理和根茎,轻盈地滚落到红色的土壤里。暖风吹在小道姑的脸上,也带来阵阵花香,她像闻到了大山深处盛放的杜鹃花,山顶上山茶花的清香,夜里含苞欲放的雪莲,在树林间隐藏的甜菊。小道姑闭上眼睛,感受这飘溢着甜香的空气。她跟着笛声,朝着音乐的源头走去。笛声仿佛有魔力似的,让白一瑶早已将人世间的不快忘到了九霄云外。粉红色的太阳花们,枝头的小鹦鹉,也仿佛随着牧羊曲而慢慢地摇摆和舞蹈。
第一首平和的曲子告一段落后,白一瑶便停下来休息,将手中的笛子放在草地上,随手抓起一个草帽戴上,帽檐下只能看见他深邃立体的眼睛和挺阔的五官,脚蹬一双棕色厚布夹里靴。牧羊人笑说:”看到姑娘你从树林里急急忙忙地走过来,想必是从来没有来过我们这边草地上。请问姑娘芳名?如此匆忙,是要从哪里来,又是要到哪里去呢?”红云道:“不敢不敢,小女红云。今日里却没有什么地方要赶着去。倒是这片黑暗的神秘山洞,让人很奇怪。我好不容易从里面走出来,才走到这片草地上。不知哥哥姓甚名谁?”白一瑶先是听到红云的名字,好像很久以前在哪儿遇到过,但茫茫众生,却又在脑海里面记不得了。再听到红云提到了吃人的山洞,不禁眉头一皱,白一瑶忙笑道:“在下白家大少爷。但不知道红云姑娘去那山洞是去干什么的?”红云道:“倒也没有什么打紧的事。只是在山洞里迷了路。不巧又碰到天黑,才误打误撞地闯进了这片禁地。也不知道这片草原又是做什么的?“牧羊人忙道:”我们这儿的人都不提这片草原。因为我们常常能在这片无人之地,碰到让人瞠目结舌的惊悚之事。本地人对灵异事件避而不谈,外乡人从来不会随意踏入这片禁地半步。碰巧我在这儿,能带你走出去。红云姑娘别说是找人了,就算是走失的奶牛和绵羊,要是不小心在山洞里迷了路,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更不要说是人了。民间传说,山洞里有吃人的鬼魂也好,有妖怪也好,走进去的很难能够找到回去的路。如今红云姑娘能走出来,已经是万幸了。你又是怎么找到出口的呢?”红云听了这话,心下更是一惊,但不好在面子上表现出来,只是淡淡地笑道:“从山洞的另一边,我紧赶慢赶,走了一天一夜,才好容易走出了出来。倒是我唐突,反客为主,不如今晚,就到我家的道观歇脚吧。”白一瑶忙笑道:“倒是个好主意。”牧羊人见红云答应了下来忙道:”红云姑娘不妨先和我在这树荫底下坐坐,听上一首曲子,再趁着这日落的余热再往家走。”
白一瑶吹起一首节奏更加欢快的曲子。草地上的蜜蜂蝴蝶嗡嗡地也随着曲调起舞,在空中画出了交织的弧线。这样的美景使红云仿佛受到了催眠一般,不知不觉地闭上了双眼。等她醒来时,天空又暗了一些,曲调也静止了,只有远处不知哪里传来的河流声。她看到白一瑶正在原处和羊群们融为一体,只有金色的稻草帽在白色的羊毛中县衙鲜艳地跳动,正蹲在地上给一只羊挤山羊奶。远处山峰的剪影,则镌刻在被彩霞染成紫红的天幕上,像银河倒挂的瀑布,从山顶倾泻而下,在渐暗的天色中,划出一道白色的星光,显得异常壮丽,犹如铺开的画卷一般。白一瑶见红云掸了掸腿上和裤子上的灰尘。牧羊人道:“你醒了?快来帮忙。”红云笑道:“晒着这太阳,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一边说着,一边跑过去,帮忙提着一大桶、沉甸甸刚挤好的新鲜羊奶,往树下走去。话音刚落,牧羊人就拿起了牧笛吹起了召唤羊群的曲子。羊群听到笛声,整齐划一跟着领头羊,都踏着像波浪一般绿油油的草地,也朝着牧羊人走过来。牧羊人一把拽过领头羊脖子上的绳子,绳子上的铃铛发出的一阵清脆的丁零声在草原上回响。山谷后,只见太阳已经变成了一个火红的巨轮。
白一瑶一手牵着羊,一手提着煤油灯,一边招呼着红云姑娘,两人往山谷上的石子小路径直走去。一点灯火在被晚霞染成紫色的石子上,泛出暖暖的一团桔色。而天际下沉的落日也几乎不见了踪影,只留下透着橘红的地平线,和透着微光的天空。路边的野草白天吸收了充足的阳光和热量,夜晚在晚风中似乎也想为大地带来一丝丝的清凉,野草在风吹过后发出悦耳的沙沙声。红云姑娘感到小草滑过穿梭的小腿时,透出刺骨的寒意。两人就沿着小路往山顶走去。随着夜幕的降临,山间也出现了许多平日里见不到的神奇生物。路边的猫头鹰,站在从高耸入云的松树顶端,在暮色中,睁大了闪着亮光的大眼睛,仔细观察着来往的行人。昼伏夜出的黑脚猫,也出来觅食,在行人的脚边窜来窜去,圆圆的眼睛在闪着深蓝的光。高空盘旋的猎鹰,在猎食一天后似乎也感到了疲倦,在空中低低地翱翔,从头顶飞过,在天幕画出多变的圆圈,像又在偷偷观察着红云姑娘和白一瑶,又在悄悄地与二人玩着捉迷藏的游戏。山爬了不一会儿,走到半山腰,一个砌成圆屋顶、圆墙壁的金顶道观,在低矮的树丛中,掩映枝桠着,出现在红云姑娘的面前。白一瑶把羊群领到羊圈里圈了起来,把铁桶放在冰桶里藏好,等到明天早上再装在玻璃瓶里。白一瑶拿了一串丁零当啷的钥匙把木门打开了推进屋里,把煤油灯放在桌上,屋子的墙壁上顿时映出了黄色的光晕和家具黑色的倒影。道观在黑夜中,照亮了四周无尽暗夜,只是山半腰上,小小的、明亮的一点。
红云姑娘从客厅走到卷帘后的后厨里,从池子里倒了一铁壶水,用打火石咚咚用力地敲击了两三下,便点燃了池子下的火堆,从墙边的柴火堆里,挑选了几根细小零碎的小木柴棍儿,丢了进去,那鲜红跃动的火苗,在漆黑的暗夜中,燃烧得更旺了。听着壶咕嘟咕嘟地响了,红云倒了一杯普洱茶,到青蓝手工陶瓷杯子里,上面还手绘着一株悬崖峭壁上孤零零的白色芷兰。水刚倒到杯子里,就在空中散发出白色的蒸汽,蔓延开来。红云提着煤灯,领着白一瑶走到她的房间门口,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大床,上面铺着藕色绸缎绣蓝紫印度睡莲的棉被,床架上挂着荷叶绿镶边鹅黄纱帐,坠着石榴样琉璃串流苏。等醒来时,白一瑶就看到餐桌上摆着字条,是红云给他倒了刚挤了的羊奶,和几片黄油面包当早饭吃了。白一瑶吃完了,心下想,这乡间的羊奶和食物,竟比神仙吃得还香甜,虽然,恋恋不舍,但要赶紧着去找红云姑娘。刚起身,白一瑶只听得一阵天崩地裂,地动山摇,道观呼啦啦地化为了黄土,世外仙境也不见了踪影。抬头一看,适才的小道姑,原来真真正正是秋杏妹妹,见他口吐呓语,便怔怔地盯着他看了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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