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的一天,白一瑶碰巧儿和山里的猎人们打完了猎,走上了必经的下山之路回家。山里的森林地广人稀,动物们都躲进了树林子里,准备过冬,只剩下一些痴痴的小动物们藏在树丛里,来不及逃跑,眼巴巴地等着天黑了,白白地被猎户们去捕捉。白一瑶和猎人们在山上逛了一天,收获颇丰。但是,白一瑶向来信佛,秉持菩萨心肠,不喜好杀戮和血腥。白一瑶虽然观望着猎人们打猎,自己却并没有带任何猎物回家。虽然白一瑶总是在山里住着,但是,听青绿村的村民们说,他们打来了猎物,种了庄稼和果蔬,很多自己都不吃,而是会带了一部分谷物、水果和牛羊肉拿到镇上的集市上去卖。这一天,白一瑶也想去集市上逛逛,或许,还有些好玩的小玩意儿可以买回家,送给秋杏妹妹玩儿。平日里,白一瑶也时常去集市上逛,但是,多是买些秋杏妹妹清单上写的日用杂货,无非是些琐碎的白桃、草莓、秋葵、坚果,以及针线、布料和收藏的公仔。这回,秋杏妹妹仍然写了一张清单,放在一个结实的蓝布袋里,准备让白一瑶拎着,替她去山下置办一些杂物。秋杏姑娘是当地有名的乡绅鹿家官人的私生女,排行老三,嫁给白一瑶之后,吃苦耐劳,每天亲自操劳家务和财务,越发得到白家一大家子人的喜爱。
秋杏姑娘和白一瑶,用家里祖上传下来的地界,在白云山间开了一家客栈。客人们都住在外间的小平楼里,偶尔可以站在阳台上,趁着阳光正好的晌午,欣赏外面的白云山头,白云缭绕的美妙风景。主人们住在院子檐廊的西面一间黑瓦飞檐的白墙小厢房里,平日里,与客人们相敬相辅,互不干涉。两人在院子里种了一些蔬菜瓜果,每日晚些时候的夜里,会为路人们和客人们生生炊烟,做做饭菜,赚来的外快,额外可以补贴做生意的开销。主人们还替青绿村的村民们做些换电灯泡,补电线,拼木制家具的活儿——这些零碎的活儿,修乡里的电器和木制家具,在青绿村里,不方便,耗时耗力。主人们时常需要自己想办法买零件,自己动手修修补补的,实在不会了,从城里雇师傅,又是很大的一笔开销。因此,为了开源节流,白一瑶还向自己的朋友学了做如何手磨咖啡。在这充满了乡土气息的青绿村里,他开了一家咖啡铺,每日飘香四溢,吸引了更多的游客和许多好奇的村民们来坐一坐,顺便品尝咖啡和新鲜采摘的嫩绿茶叶。
因秋杏妹妹打小儿,就练习字画,如今已是璧人一个,天生写得一手好狂草,白一瑶让秋杏姑娘,亲手用毛笔手写了“白家客栈”四个大字,拓印了下来,让学生时代,在书店认得的印章师傅,做了一个白石为底、黑色为字的石制竖牌匾,盖上红金泥印章,放在栅栏的门口,吸引游人。来往的行人看了,无一不认为,这是哪个书法大家的字,都说写得:“遒劲有力!”平日里,秋杏姑娘得空儿,在家练习常常模仿颜真卿的碑铭,作为自己的消遣,亦有可以陶冶情操的妙处。秋杏妹妹素来品格高标,行事风雅,还在牌匾下题了一行诗词中的字儿:“荷叶暖春风中莲,闺中眠,自难缱。江河流涓,何人丝纤纤。窗边眺望怜家眷,盼归迁,共开帘。”看了底下的红泥盖章,这柔中带刚的书法,游人们才知道,这豪放不羁的笔法,竟是出自一个小女子之手。
白一瑶下山之后,出了山里的小路,就看见一个小小的糖葫芦摊子,摆在小路的转角儿上。竹子架子上插着冰糖衣的红彤彤的山楂、金黄色橘子和嫩绿色的猕猴桃,切成了月牙儿片,好像从天上掉下的星辉,引得人们禁不住诱惑,想伸手去,采摘给自己亲人和朋友。白一瑶虽然也好奇,但是,因为还要置办别的杂物,不好上前买去。他一边巴巴地看着,一边好奇地凑上前去。白一瑶望去,只见那叫卖的却是一个水灵灵的小丫头,瞪大了黑色的、如水的眼眸,好奇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们。除了冰糖水果,竹架子上还立着大红的新鲜冰糖葫芦,各种各样的戏曲人物,和五颜六色的、手绘的青红面人。只见,面人中,有闺阁里,尚出嫁的女子,身着青衣,发丝如同云雾般缭绕。从她温润的眼眸中,人们仿佛仍然能看见她对往昔幻梦的无限追忆。手工做的面人与商店和工厂卖的面人不同,都是些平日里没有见过的花样儿。有用白面捏成的、手工制作的人迹罕至的高山,还有一个用彩面捏的老渔翁,蜷缩在蓑笠和斗篷里在山脚下的湖边钓鱼,其余的景致,都被漫天的大雪所淹没了。白一瑶还瞧见唐朝上元节里,搭建的草台班子上,歌姬们穿着莲花为底的大红金银锦鲤汉服,翩跹起舞的曼妙景观,好像八音盒里的小人。
过了一会儿,丫头的爷爷回来了。他才是这个摊头儿真正的主人。老师傅把冰糖葫芦和面人又一个个地、小心翼翼地摆放在木头架子上,没想到引来一众人指指点点来,欣赏和观摩他制作的过程。只见那一个个仙界的面人们,在他的手指的旋转下,马上就仿佛能够呼吸了似的,淡然地微笑了起来,好像被魔法赋予了生命和灵魂。老师傅远远地,在一众人等中,望见白一瑶生得如此白净,心下晓得是哪位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老师傅一边笑吟吟地喊道:“这位先生,这位先生。”他一边喊着让他凑近点,一边伸出手招呼他上前来,摇了摇京剧里挥着青龙偃月刀的红脸关公。白一瑶看着这须髯已全雪白的老头儿,犹如一见如故,忙打着趔趄,上前了两三步。人群中不断赞叹道:“瞧这嫦娥奔月的作品里,仙女和后裔在空中飞动着白色衣袂,如同仙界宫阙中的仙人般飘逸。瞧那冰清玉洁的玉兔,不仅仅像一团雪球一样可爱,而且,它炯炯有神的眼睛,也若有所思似的。”师傅问道:“先生好眼力,可是要这嫦娥和后裔的面人?”白一瑶点点头,笑道:“可不是呢,谢谢,老师傅。”说罢,他付了钱,将这一对璧人揣在手里,喜不自禁。白一瑶又向前别的竹架子上看去,还有已经做好的糖画,橘红色的糖像涂在佛堂上的油漆涂料似的。另一个裹着红棉袄、留着童花头的小男孩也上前来凑热闹,盯着一幅金色的糖画,目不转睛地看个不停,上面画的是一只从大海的碧波中一跃而出,又想要迫不及待、跳入白云中的银色蛟龙。白一瑶觉得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条龙,但是,有记不起来是在哪里。
白一瑶看到前面蜿蜒的小路上还开有一家布店,从外面向店内看去,橱窗里摆着各色布料,手工真丝面料的各色旗袍,和飘动宽大衣带的七彩唐制汉服。白一瑶转念一想,刚刚给秋杏妹妹买了糖葫芦和面人,不如再进布店里,去买些手工定制的古风衣衫,这些都是秋杏妹妹平日里喜爱的新潮款式。这样想着,白一瑶决定去布店里逛一逛。布店里清一色地都是仿照民国时期建造的木制家具,玻璃展柜里展示的旗袍,都是海派改良版型的旗袍,有橘蓝相间的霓虹色,还有清白的颜色,如同从远古时期重生的白蛇,更有仿宋代青瓷色的单色缂丝缎面,甚至有仿清代景泰蓝橙蓝条纹图文。白一瑶刚一推开玻璃的转门,一个身着西装的男人,有着文绉绉的气质,白一瑶看着他的脸庞,既像是一个白面书生,又像是一名旗袍店的经理。穿西装的男人,看见白一瑶踏进了玻璃门,忙笑脸盈盈地迎了出来。白公子见他西服上别的名片上,用蝇头小楷,规规矩矩地写着“大堂经理”四个字,就知道他是这里主要管事的人。
经理见白一瑶走进了店里,便毕恭毕敬地笑道:“先生,请问想要看些什么花色的面料?”白一瑶陪笑道:“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随便看看。”说完,他便转身走进了店里,走到了橱窗里摆的一排排搔首弄姿的假人模特面前。白一瑶看到橱窗里摆放的,都是清一色的纯白色,并没有什么秋杏妹妹喜爱的样式,颜色都太素了。他转头往木头柜子里的面料看去,第一排的柜子里都是杏色的、绯色的、湖蓝色的各色真丝围巾,卷成了波浪的形状,立在那里。白一瑶心下暗想,秋杏妹妹也是素来不爱戴这些雕琢的配饰的。白一瑶又向第二排的柜子里看去。在众多的旗袍版型之中,白一瑶正巧看到秋杏最喜欢的细柳腰剪裁的藕荷色,上面用银线刺绣了白梅的暗花,艳而不俗。白一瑶见是秋杏喜欢的样式,心下暗自窃喜,忙叫经理把这粉色白梅花刺绣样旗袍,用最低的温度,拿电熨斗来熨烫了,又拿了鹅黄色薄纸包了起来,放在了一个玫瑰色纸盒里,又拿了藕色的袋子装了,里面用香囊装了蓝色玫瑰花,还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白一瑶这才又去杂货铺里,将秋杏清单上的物什子,无非是些瓜果、坚果、果脯和话梅之类的,买了放在布袋子里,欢欢喜喜地一并提了,带回家去。
白一瑶刚刚回到了山脚下,便已是日落时分。缓缓落下的夕阳,像远古神话里红色的圆盘,在草屋边的山坡上,划出一道道浓重的橘红色。白一瑶推开了木板门,一步两步地走进了院子,忙在院子里的空地上,把腌制好的鸡鸭肉,挂在了屋檐下的铁丝上,又在圈了几只鸡鸭的一个草棚里,投了点鸟食,无非是几条青虫白虫,一下子就被它们一抢而光了。白一瑶地往屋里走去,听到院子里,两只鸟儿仍然在活泼地、叽叽喳喳地鸣叫着。白一瑶推了房门进屋,只远远地瞧见秋杏忙活着在厨房里做饭。听到有人回来了,她忙笑着迎出来道:“东西都买回来了吗?”白一瑶笑道:“这是我今天去集市里瞎逛,买了的鸡鸭肉,一对嫦娥和后裔的面人,和一件旗袍,这是给你的生日礼物。”秋杏姑娘忙笑道:“你买了鸡鸭那些玩意儿,家里也没人敢去宰,血淋淋的,怪吓人的。”白一瑶道:“都是屠户那里宰了,腌好了现成的,可以烧汤吃。”
秋杏听了,才放了心。白一瑶一边说,秋杏一面把嫦娥和后裔的面人放到柜子里,往架子上的小孔里摆好,一面打开盒子看了,是条真丝藕荷色的改良短款连衣旗袍,在落日的余晖下,泛起柔软如花瓣上的涟漪,好像其中有荷花的花瓣儿,和花瓣上的细纹。秋杏笑道:“你的眼光倒还尖,这面人和料子的做工很精致,倒也都是当季流行的款式。你给我买的生日礼物,好意我也心领了。”白一瑶忙笑道:“秋杏妹妹喜欢就好。”白一瑶见好不容易讨了秋杏妹妹的欢心,忙帮她将衣服,整整齐齐地整理好叠了,放到衣柜里收了起来。向窗外看去,天空映出蓝灰色,时间已经向晚,两人忙着炖了一锅酸笋丝鸡汤喝了,就着暖意,洗洗睡下了,一宿无话。
半夜里,月色透明,洁白的光线穿过白色的纱帘,犹如流水一般缓缓地流淌进了屋里,夜里,秋杏妹妹睡得很浅,这一日,可巧儿在睡梦中,隐隐约约地听见门外的鸡棚里,有细细碎碎的聒噪声。在这村野之间,原本夜里出奇得宁静,往往都静得能够听到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叮咚声。尽管如此,鸡棚里夜间有黄鼠狼光顾。它们蹑手蹑脚的,不发出一点声响,专门去偷农民的鸡,半夜吃了,只留下早起时的人们看见,满地飞溅得都是鲜血。眼下里,最近这些时日,虽然黄鼠狼灾和小偷入户盗窃的案件,在城里的街坊邻里之间,闹得很凶,但是最近,贼还没有来秋杏妹妹家的草棚来闹腾过。因此,秋杏妹妹起初以为,是黄鼠狼闹灾了。秋杏妹妹听到白一瑶的房间很安静,想必他又和往常一样,在自己的房间里睡得沉沉的。秋杏姑娘忙轻身地爬起了身,不发出一点声音,去看鸡窝儿里,到底有什么异样。她摸着黑,走到院子里。只见,院子里伸手不见五指,漆黑一片,鸡窝倒不曾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倒是有一个黑影她的眼前一闪而过,又从稻草扎的栅栏门前,夺门而出,脚步之快连一个脚印都没有留下,倏忽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近来世风日下,青绿村里,来了许多前来逃饥荒的难民,都是从别的、毗邻的村庄里逃出来的。虽然青绿村日渐富足,但是,难民们却一个比一个羸弱,见了路人,都一个个不要脸皮似的讨饭。那些叫花子当中,混杂了好些小毛贼,是与别的村的、快饿死的难民一起跟来要饭的。小毛贼其中的一个,别的叫花子们都唤他王癞。白一瑶去逛集市的时候,王癞就听镇上的路人们,指指点点地说起过,说他是在山脚下开了家客栈的白大少爷,王癞那时便留了个心眼。后来,王癞又听路人和金店的店员们八卦说道:“前日里,白公子才去金店给太太买了钻石戒指和首饰头面,可是漂亮,听说花了不少钱呢。”王癞听如此说,才心生歹念,想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去荒僻的客栈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白一瑶私藏的金银珠宝去偷了出来。秋杏妹妹看似不过是个柔柔弱弱的姑娘家,但是,王癞绝对不会想到,秋杏妹妹还在鹿家的时候,为了强身健体,是在练拳的老师傅的指导下,习武长大的。虽然法律规定街坊邻里不让备有武器。两三年前,秋杏妹妹就自己偷偷买了一把吸水软弹玩具枪,藏在了院子里,手工竹条编织的菜篮子下面倒盖着。因此,白一瑶做饭和打扫时,竟然都从未曾发现过。不过,秋杏妹妹也就是趁着平时没人的时候,和白一瑶不注意的时候,一个人拿着一把玩具枪,自己打放在栅栏上的苹果和核桃玩儿。
为了打山里松树上的松果,和用来喂家里院子里,在松树上筑巢的松鼠和松鼠宝宝们,之前,秋杏妹妹已经拿水泡了,每天都放在了门口的水桶,一包蓝色吸水软弹,如今,已经吸满了水。秋杏妹妹忙向门口跑去,顺手拿起篮子里的一把橡胶软弹,和菜篮子底下的一把软弹枪,忙把软弹推进了枪膛了里。秋杏妹妹踉踉跄跄地冲出了门口,远远地瞧见不远处的黑色人影,仍然一步一蹒跚地向山顶雀跃着,好像石砾都妨碍不了他似的,一看就是名惯偷。慌忙之中,秋杏妹妹,还没来得及仔细瞄准,猛然就伸手开了“砰”的一枪。只见黑色的人影穿着一件黑色连帽斗篷,帽檐紧贴额头,完全望不见他的面容,然而,天蓝色的子弹可巧儿,击中了人影的右肩头。毛贼似乎感觉到了闪电雷劈般的疼痛,向上倏忽地跳了一下。他没有马上停下脚步,径直地往山丘上飞奔跑去了,一溜烟儿地跑不见了。秋杏见门外伸手不见五指,乡间小路上也无亮着得路灯照明,黑黢黢得一片,担心出了门外埋伏了各种危险,在石子小路上,向外踉踉跄跄地跑了一两步,见追不上毛贼,只得作罢,悻悻地回到屋子里。这一遭,王癞哪想到碰到这样一个厉害角色,不知是谁,不仅紧紧地跟着自己的脚步,还那软弹枪开中了自己一枪,自然是碰了一鼻子的灰,不得不落荒而逃,跑下了山坡,进了城里,自此不见了踪影;得知白家客栈遭了贼,村里人都说,没有碰到过这样一个穿黑斗篷的黑衣人。
原来白一瑶刚一听见,秋杏妹妹的卧房门帘窸窣作响,早已清醒了过来,担心得完全睡不着了,忙打了一个趔趄爬了起来。白一瑶开了灯,到了客厅里,看到秋杏妹妹的卧房门早已大开,但是,人却不见了半点儿踪影,心下已经猜得**分。白一瑶忙搭了件白毛绒滚边紫罗兰色披肩,小跑着冲到门口,看到秋杏妹妹拎着把软弹枪就进了屋,慌慌张张地把门锁好,好像生怕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连同月光一同漏进来屋里来似的。白一瑶看见秋杏妹妹单披了一件绯色针织披风,便忙拿起扶手椅背上搭着的一件白绒毛领驼色厚呢子大衣,给秋杏妹妹削瘦的细肩头披上。白一瑶忙问道:“屋子里是进了毛贼了吗?”屋子里虽然热烘烘的,叫人好像要出了热涔涔的汗珠似的,但是,晚秋夜里,不经意间地刮进来的冷风,让秋杏不禁地打了一个又一个寒噤。门外的冷空气如同白花花的水蒸汽一样,洋洋洒洒地照了进来,就如同去年冬日里第一场小雪时,空中洒下的一片片洁白的雪花一样,迷迷蒙蒙,如同梦幻里的泡影一般。秋杏妹妹忙把肩上的绯色披风裹得更紧了一些。秋杏妹妹忙道:“这前两年,我自己用毛线手打的针织衣服倒是暖和。前头看到并且差点抓住一个小毛贼,冷不丁地,却给他跑远了,愣是没追赶上。他倒是没敢进屋里,倒是蹑手蹑脚地进了院子里。是我这腿脚也不如还是小姑娘时,那样灵便了,也许是之前受过伤,到现在仍然没有好透的缘故。要是搁在过去,我早就已经追赶上他了,还容他如此轻易地在我眼皮子底下跑了去?”
白一瑶顺着屋里昏黄的灯光下瞧见,秋杏妹妹手里仍然紧紧地攥着那把软弹枪,赶紧一把把它抢到了自己怀里,又顺势放在门后的墙边倚靠着。秋杏妹妹见状,忙笑道:“你可也别被这假的玩具枪给吓着了。我这身体也大不如前了。瞧我方才正想着,刚刚开了那橡胶弹一枪,以我的枪法,必然能打中他。谁知这一枪,竟又被他的披风垫肩给弹开了,压根儿没有伤着那小毛贼一分一毫。”白一瑶忙笑道:“本来这捉贼的事就是男人的事,怎么能劳驾姑娘您呢?本也是我不该,没有仔细跟着你。下次再抓贼,可别忘了叫上我,让我这个大男人去才是。”秋杏妹妹只是抿着嘴笑,也不说什么,对白一瑶的态度淡淡的。原来这秋杏姑娘心思细如牛毛,一进门的时候,被冻得脸色花白,红一块,白一块的,好像寒风里一枝斜倚的粉红梅花。白一瑶看她脸色,早就默默地猜到,她是正在为了自己,在床上没有动弹,让她去逮那毛贼,而早已心中不悦,只得去说说好话,哄哄她气消。白一瑶见状,忙用一块热毛巾,就这样暖壶瓶里的热水,捂了两块热毛巾,递给了秋杏妹妹一块。白一瑶忙笑道:“姑娘必然是又冷又累。拿热毛巾擦把脸,权当我赔罪,姑娘也解解乏。”两人赶紧用热毛巾重新洗了敷了脸,白一瑶又给秋杏妹妹按了按头和太阳穴。两人这才就着暖气,热烘烘地睡下,等着月下天亮,才将一宿的闹腾罢了不提。经此一次,晚上躺在床上,晚上半梦半醒之中,秋杏妹妹才想到,自己从十八岁起,就帮助白家开客栈,不仅经济和体力上劳顿,有时竟还要豁出性命去。但是,秋杏又转念一想,在这世界上,要做成任何一件事情,哪件不都是要付出120分的力气吗?这么想着,她的内心倒也不矛盾了,便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梦乡。
这一夜里,家里虽然进了个小毛贼,却没引起秋杏妹妹的注意。第二天一早上爬起来,秋杏妹妹去菜场买菜,可巧儿听到街坊邻居说,近日村子里进了偷鸡的小毛贼。没想到,小毛贼却胆大得很,专拣夜里荒僻的人家,养肥了的、长大了的鸡鸭牛羊圈下手去扒。昨天夜里,又似乎只有白家一家闹了贼,像是有预谋似的,事先挑了他们家来扒。平日里,白一瑶睡得很死,但是,就数秋杏妹妹耳朵最尖,夜里,听那毛贼没再偷偷摸摸地来过,她也就不再愿意再多跑一趟警察局,去深究此事了,免得警察找上了门,更引得街坊邻里们之间的相互猜疑。白一瑶一向谨慎,正好被这件事提了个醒,多生了个心眼儿。起初和秋杏妹妹在一起的时候,白一瑶就收了了家中母亲妯娌们,赠送给他的一箱子首饰头面,说是结婚的时候,送给秋杏妹妹的。白一瑶将那镶十字银边小紫檀木箱子,拿那银锁锁好了,藏在了床底下,放了好多日子,都没有再打开。但是,这天夜里进贼的事,让白一瑶心下担忧,这一箱子钱财,已经被别人,趁着白天自己不在家时,悄无声息地掉了包。过了几天,趁着秋杏妹妹逛街的时候,白一瑶忙把床底下的木箱子,拿了出来,翻出来看看。白一瑶很久都没有把木箱子拿出来清理过了,但是,木箱子里面的首饰、头面和镯子没有少掉半只,依然在阳光下发出冷峻的光芒。白一瑶拿出箱子里的,一块折叠好成豆腐块的似的蓝灰天鹅绒布,仔细地擦拭掉首饰上的灰尘,好像是在用羊毛刷子,清理从泥土里,刚刚发掘出来的古董一般。
在大红缎子做里子的小紫檀木首饰盒里,放着一只镂空麦穗花样银镯子,是老银匠们手工打造的的,样式是时下最流行的莫比乌斯环的造型。银线的曲线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地环绕着彼此,好像在一场梦魇里,幻想中的生命延绵不绝;又好似庄周梦蝶,梦中的人,不知道到底哪一个是梦,哪一个才是现实世界。还有足银的镯子上,挂着两只吊坠,一只是由五彩斑斓的白色贝母做成的,奶白色中,隐隐地散发出彩虹般的光彩。白一瑶用指尖轻轻地抚摸着它,就好像抚摸着从海边捡到的贝壳;别人也许唾弃它的平庸之质,但是,他的内心,却难以抑制地,被其无与伦比、独一无二的纹路所吸引住了。洁白无瑕的贝壳将自己小心翼翼地脆弱内心包裹起来,就好像自己在外人面前,不得不掩饰自己真实的心灵一样。另一个吊坠上,挂着的是一颗粉红色的锆石。这个石头乍一看是透明的。放在强烈的阳光下,这颗石头却能折射出,如同玫瑰花瓣一样柔和的色泽。这抹色泽,就好像白一瑶心底的一抹粉红色的斜晖一般,清丽的光线仿佛折射和勾勒出,对往事星星点点的记忆。
粉红色的的色泽,虽然是映照在白一瑶的眼眸里,但是,却在他的心底,唤醒了一种复杂又细腻的感情;在远古时期,他好像看见心爱之人,从宇宙的尽头里,缓慢地向他走来。在一片朝霞的柔光里,朦朦胧胧的,他似乎永远都看不清她的脸庞。但是,他可以看到,她穿着大红的嫁衣,头上掀开了大红银丝线绣的盖头,而红衣和红盖头上,都挂着镶嵌蓝色宝石的银丝缨络。女人正撇着红色的嘴唇,朝他淡淡地微笑。浓烈的、红酒色的夕阳,照得人全身火热。白一瑶,在阳光的照射下,纷纷的思绪,又被从白日梦中,拉回了现实世界之中。现实中,就是他自己,独自一人,并没有什么似曾相识的、梦中的女人出现。这样一种稍纵即逝的细腻感情,让他感到心头一紧,突然有点恐惧,生怕那梦中之人,不是现实世界中的眼前人。如此这般想着,白一瑶怒从中来,慌乱里把手中的银镯子,又扔回了大红缎子里。白一瑶心中暗暗地扪心自问,既然没有秋杏妹妹作为自己梦中的女人,那么还留着这银镯子做什么呢,有什么半点儿用呢?
白一瑶又拿出了订婚时,送秋杏妹妹的一对祖母绿耳坠子。与粉红色的锆石不同,耳坠子闪耀的是,青绿色的光泽。嫩绿的颜色,好像象征了自己逐渐消逝的年华,如奔流的江河,一去不复返了。白一瑶仿佛又想起了,深刻地烙印在心头上,有关过去的片片回忆,如同落日前的断壁残垣,让人能联想起往昔的广厦万千。那天,她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和平常一样腼腆羞怯。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耳坠子,给她戴上。天空泛着蓝光,格外晴朗,阳光特别耀眼,一望无云,就好像是广袤无垠的沙漠里,老天爷这天很快乐,连天空都特意地放晴了似的。他是在旅行时,新疆的戈壁滩上问她的。那里空无一人,只能看到一片的白沙和黄沙交织,好像是走到了世界的尽头。白一瑶不知道秋杏妹妹是不是内心里,已经不记得这些了。但是,这些零星的记忆就像这几枚石头一样,深深地镶嵌在自己心里,只是平日里,被时间暂时地尘封了起来罢了。这祖母绿发出的光芒反而显得有些刺眼,让他不得不想起这段许久不再提及的往事。
想着这些,白一瑶忙将这两只耳坠子,放回了镶嵌它们的大红段子凹槽里,好像是自己的传家宝,生怕被人又偷走了。白一瑶时常想,如果自己也能像过去家里的丫头们一样,随身戴着首饰,无论如何,也不会弄丢了。小紫檀木盒子里不止这些首饰,还有一对结婚时准备佩戴的钻石对戒。白一瑶拿起一对戒指的一枚。它们闪烁的光芒仍然那么纯洁剔透,好像他第一次在戒指店里见到它们,并且一眼看中了它们的那天一样。白一瑶拿起自己的那一枚,想起自己只戴过它一次。上一次,还是白一瑶独自一人,去给秋杏妹妹挑选钻戒的时候,忙戴在自己的无名指上,试试大小的时候。在家里,白一瑶拿了一根纸条,提前给秋杏妹妹量好了无名指的尺寸,等到店里,拿出纸条出来比对,找合适她的大小的,又要是她平时心怡的款式,就当机立断地付了钱。爱心环形状的铂金戒圈上,还镶嵌有心形的戒肩,戒肩的外环上,镶嵌着几十颗爱心碎钻,构成心的形状,簇拥着一颗一克拉的钻石。群石团簇,就好像群星环绕着月亮,在夜空中,流淌着璀璨的蓝色星辉,好像浪花一般,倾泻而下。
这一箱子的首饰和头面,都是白一瑶积攒了好几年,准备在婚礼上送给秋杏妹妹的礼物。端详了这一箱子珠宝半晌,白一瑶才放心,他的宝贝们没有遭小毛贼的荼毒。听到门帘响处,白一瑶突然反应过来,是秋杏妹妹回来了。他担心秋杏发现自己又在偷偷地看这些首饰,说自己又不务正业,忙不迭地把银锁赶紧地锁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地放回了床底下去。鹿秋杏用手臂挽着,拎了一篮子菜和五花肉回来,放在厨房灶台的砧板上。白一瑶忙迎了出去,生怕怠慢了秋杏妹妹,忙陪笑道:“不如今天,由我来帮妹妹洗涮瓜果蔬菜。”秋杏妹妹也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允了,笑道:“瓜果蔬菜都放那水斗儿里了,劳烦大少爷你洗了,装在案板上的筐子里。”白一瑶忙把几只砀山白梨子,放在水盆里拿清水里,咣当着洗了,顺手放在红漆核桃木的盘子里,在了厨房的灰色大理石案板上,拿了青花瓷的盘子,一个个地摆盘了。这些个,是农民刚刚从树上摘下的梨子,生得水灵灵的,光咬一口,就脆生生得作响,雪白的果肉,吃起来格外得香甜。白一瑶趁着秋杏去做饭的时候,拿了一只最爱吃的梨子,窝在床上,歪着身子,翘着腿,一口口地啃了吃。
刚刚吃完了梨,白一瑶就叫秋杏妹妹坐到床边来和自己一起嗑瓜子,拿来了另一只洗好的梨给她吃。白一瑶让她陪自己唠会儿嗑儿,聊得都是近日里,集市上的八卦和轶事。出山的时候,白公子在镇上买杂货时,就看到一个小毛贼被警察押到了警车里。路人们七嘴八舌地说道:“这不是常常在街上溜达的叫花子王癞吗?没想到前天,他竟然巴巴地做了扒手,当街扒了一个大官儿。大概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警察逮了。”白一瑶心中狐疑,因为他不知道,这个被羁押上警车的小毛贼,到底是不是来自己家里的鸡窝里,偷鸡的那一个。白一瑶因此来将这件事说与秋杏妹妹听。没聊多久天,就听见客栈门外,有人“噔噔噔”地大声敲门,想必是有住客来了,秋杏妹妹忙道:“不聊了,过会儿,再陪你唠儿。”秋杏妹妹忙去开了门。只门帘响处,走进屋里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长得文质彬彬,气质秀气,倒像个女人,穿着西装革履,梳着利落的短发,手上戴着一只金表,安静低调,风度翩翩地,从一辆黑色轿车上走下来,车子则停在别院的角落里。黑衣男人说道:“你们还有空的客房吗?有的话,我能预定一个单人间吗?先预定一个晚上。”秋杏姑娘忙帮黑衣男人领到前台,在花名册上,登记了姓名。秋杏妹妹笑道:“先生,您的名字什么?我们需要登记。”黑衣男人笑道:“萧易龙。”秋杏妹妹把表格和一支银色钢笔递给了他,陪笑道:“那先生把这里把证件和信息写下吧。”
等男人签完了名,她忙去花名册看了一眼,只见黑衣男人登记的名字为萧易龙,身份证号是3字结尾的,听上去像是一个很有身份的人的名字。秋杏姑娘心想,3字结尾的号多半是首都来的人。秋杏姑娘又想起刚刚他开的那辆黑色轿车,和笔挺的西装,想必是不知哪个大老板要下榻客栈,顺便游山玩水,散散心罢了;有空要提醒白大少爷,千万不要惹了这达官贵人。秋杏妹妹忙陪笑道:“先生的名字真是贵气,果然人也生得像非池中之物的玉蛟龙,想必在首都,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怎么会下榻我们这个小店呢?”萧易龙忙笑道:“姑娘过奖了。姑娘这边的风景,也是豪华酒店比不了的。”话音刚落,白一瑶从门帘后面,迎了出来,看到秋杏妹妹毕恭毕敬的模样,心里早已猜到了**分如此情景。白一瑶也忙陪笑道:“这是哪位大老板下榻我们这不起眼的小客栈,快别站在风口上了。赶紧安排起来,找一间风景最好的单人间住了。”秋杏妹妹忙拿出一串钥匙,连着一副用青草编蝴蝶花样的门牌。秋杏妹妹笑道:“这是15号房间的钥匙。这间屋子,有少见的上好风景,从窗户外望去,对面就是雪顶山,山脚下还能看到如玉带般环绕的碧玉溪。”
秋杏妹妹的话音刚落,白一瑶便领着萧易龙进了电梯间。电梯间四面的墙都用草绳编织的毯子铺了,上面插有新鲜的、紫粉色山茶花瓣作装饰,在狭小的空间里,散发出一阵阵花与茶香相交织着山间野花野草的幽香。出了电梯间,是一条装修成自然风格的走廊,一溜儿墙壁都拿清漆漆了,发出清亮可人的柠檬黄色,让游客们的五脏六腑都如沐春风般清透。楼道的结构像九曲溪中湍急的河流,其上的桥梁鳞次栉比,可巧儿走过每一段,又遇见一个回廊,一个转角、另一个檐廊。白一瑶拖着萧易龙的黑色镶银锁滚轮皮箱,转过了好几个飞廊和转角,来到一扇薄荷绿色的木门前。宁静的绿色让人眼前一亮,仿佛让人们置身于藤蔓环绕的热带雨林里,被清新的露珠霜降和青草的香气围绕,和楼道的柠檬色,显得更加玲珑可人。萧易龙心想,可真是好别出心裁的设计!好久没有下榻过如此别致的客栈了。细细看去,门锁是也银色的,在落日的余晖,发出绯红色的光。萧易龙见白一瑶拿了一长串钥匙,打开了绿木门,夕阳斜射,顿时,照耀在人们的眼睑上,明亮得睁不开眼睛。白一瑶把皮箱搁在了门口,忙陪笑道:“,萧先生,那我就送到这儿了。请拿好你的房卡和钥匙。”萧易龙忙笑道:“谢谢,白先生。”说完,他提上了沉重的皮箱,放在门后的墙角边,关上了门,终于可以一个人清净一会儿了。
房间里的地板都是由象牙白毛绒地毯做成的,萧易龙的硬底皮鞋踩踏在上面,能感到如同雪地和羽毛般软和。沿着地毯的墙边的转角,摆着一只乳白色的卧榻,上面放着绵软的垫子。萧易龙很想躺在上面,在正午的、令人微醺的阳光之下,酣睡过去。“白家客栈”的位置虽然在山上,却被大海的波浪所环绕。往屋里走去,映入眼帘的便是对面一面墙壁的落地窗。透过一尘不染的落地玻璃窗,望向外面过去,可到白色的沙滩边,孔雀蓝色的大海,正在永不不停歇地,翻滚着的白色泡沫般地浪花,扑打着岸边的沙砾,形成了一片海天一色、浩瀚无垠的风景。碧波荡漾之中,有几艘飘往远方的白色帆船,也不知道,渔夫们,是否注意到了岸上,渺小的观望者们。无论如何,从陆地上望去,白帆船们如同沧海中的一栗,像黍米一样不起眼。海德格尔曾经说过,人就像生活一条河流中一样,每一秒都不尽相同。在洒满明媚金色阳光的石砾沙滩上,村民们还兴建了好几个观景的紫藤架,都用稻草和栅栏绑了加固了,在海风中,虽然牢牢地屹立着,但是,远眺过去,在海风的背影下,又仿佛摇摇欲坠一般。
回头望去,萧易龙看到客厅的墙壁,被清漆刷成了若隐若现的浅玫瑰红,墙壁的正中间,悬挂了一副不起眼的小幅国画。根据油画下的迷你标牌可以判断,这幅国画是从当地美术学院送的礼物。萧易龙细细看去,原来是一副一百年前的、佚名画家所作的小幅肖像画。在大多数的古代肖像画中,画家们都会描绘了一个个不知名的圣人。往往,圣人们都以一个殉道者的形象出现,被捆绑在树干上受刑。但是,在这油画里,他手执权杖,神态沉静安详,仿佛正在望着画框之外,在佛像前默默祈祷的人们。四百年前的画坛,早已群雄云集,而这幅画,因活泼生动、独具别具一格的画风,更加显得独树一帜。在这幅中西画风结合的油画中,画家就以对宗教精神敏锐的捕捉能力,表现出了殉道者在受难之前,平静如水的神情。除了这幅油画,旁边还有一副水墨画。在这幅中国画中,画家描绘了一只先秦时期的云纹青瓷花瓶。一百年前,人们不仅仅喜欢古代油画中,人生绚烂的色彩,古人们还像现代人一样,也喜爱瓷器的沉静之美。原来,美的感知能力对于人类而言,都是相通的。
萧易龙想到,在如此不起眼的一家客栈里,竟然都能找到被世人遗忘的稀世珍宝!去逛街的时候,在街上,萧易龙又听那个叫做王癞的扒手大喊道:“我连山里的白家公子都不怕,何来怕你们这些小偻?们!”萧易龙虽然没有丢东西,但是,从此留了个心眼,向来往的路人打听了白家公子到底是谁。现在看来,路人们说的是真的,这白家客栈果真是一块既不显山、又不露水的风水宝地。一边这么想着,萧易龙一边拍了拍放在角落里的皮箱。黑色的箱子闷闷地响了两声,看来萧易龙里面的钱还稳稳地在里面。萧易龙转过头去,看见床头有一个狭小的柜子。萧易龙忙拿起沉甸甸的皮箱,打开柜门,把箱子藏在了最下一层,那让人不易察觉的角落和阴影里。萧易龙想道:“老板真是好眼力,看上这样一块地皮,让我来谈价格。只是不知道身上带的这点定金够不够,能不能入地了白先生的法眼,也不知道这白先生愿不愿意卖掉这块地,给我们这一起做生意的。”一边这么想着,萧易龙一个人走出客栈的大门,去楼下的沿街小吃摊子里,随便吃了一口晚饭。回到房间里,萧易龙坐在沙发上,孤独地看了一会儿月光下白沙滩的夜色,早早就睡下了,准备明天一早去和白家买地的生意。
第二天早上,七点的闹钟观光一响,萧易龙就慌忙地起了床,用套房里的珍珠花香香皂洗了脸,从保险柜里小心翼翼地提着皮箱,随身贴身带着,生怕被别人抢了去,才去了楼下的餐厅吃了早饭。这里的早饭准备得很清淡,都是一些粗茶淡饭。在一楼的院子里,白一瑶将周围沿着厢房的一溜儿花坛里,种满了大红的海棠花、淡紫色的芍药花、粉色的牡丹花和橘色的石榴花,仿佛能够掐出水的花瓣,让客人们好像无时无刻,都徜徉在花海中一般。很久以前,花下的旧瓷瓦盆景里,已经栽种下了一棵用来镇宅的桂树,似乎也已经长了七八个年头了,如今,已长了有一两米高,给院子里人们,提供了乘凉的树荫。萧易龙走到一个小桌子边,只见一只黑白石板雕镂空花花纹茶几上,正放着放着刚刚出锅的藕粉蒸桂花糕,绣球豆沙酥,和冰糖马蹄糕,在微风的吹拂下,还冒着白色的热气,配上刚刚热好的、用紫色星曜纹陶瓷杯盛着的一小杯、新挤的牛奶,不免让人感到心头一热。萧易龙挑了一个白瓷小碟子,拿勺儿舀了一小块冰糖马蹄糕吃了。萧易龙喜欢吃些不太油腻的点心作为早点,又倒了一杯普洱茶来喝,纯粹图个新鲜,顿时觉得,晨起依然僵硬的身体,浑身突然温热舒坦了很多。在城市的市中心生活久了,人就好像被机器和钢筋掩埋了,全身都和机器人一样疼痛和膈应。
萧易龙吃完了点心,忙道:“服务员,来结个账,就记在我房间里的账单上。”只见一个穿着衬衫和蓝色百褶裙的女人,走到铺着白色桌布的桌前,拿起黑色的夹着账单的夹子,在上面拿圆珠笔画了鬼画符的比划。说完,见服务员记完了账,萧易龙就拿着手提箱去了前台,看到鹿秋杏站在柜台前,正拿着个计算器,算着账本上头,密密麻麻的数字。萧易龙笑道:“姑娘,每天都这么早上班吗?”秋杏姑娘忙笑道:“每天都得这个点起来上班。不早起,哪里来的生意?可不像你们做老板的,想什么时候上班,来来去去,都可以自由地掌控自己时间。”萧易龙笑道:“这么大清早,就看到姑娘家独自一个人站在这里,白公子也没想着来陪陪你。我倒想着找他说两句话儿呢。”秋杏忙笑道:“白老板应该快起来了。要不我进屋里去叫他,找他来陪您来说一会儿话儿。”
秋杏姑娘从柜台后面,掀了踏雪梅花图案门帘,往暗格里的卧室走去。秋杏姑娘闻到了昨天夜里点上的一支青铜香炉里的檀香的香味,闻了,让人浮躁的心灵,都平静了下来。香料里,还掺了桂花花香的香料,让人不免满眼惺忪,全身发痒,好想倒在花朵做毯子的山坡上,一睡不醒。秋杏姑娘一踏进卧室的门槛儿,见到白一瑶在吃昨天新做的糯米豆沙馅条头糕,拿了个青花釉瓷器杯子,倒了一杯老农们新鲜发酵的、玻璃瓶装的老酸奶喝了。这两天,白一瑶一直嚷嚷着要吃她小时候闹着玩儿做的,糯米豆沙馅条头糕。昨晚,秋杏妹妹把糯米和红豆馅和在一起,舂米到舂到半夜,才包好了几个,够两个人吃的,早晨六点钟起来,拿蒸锅蒸了,又放在大理石案板上,晾凉了,放在宝蓝色陶盘里,端上红木茶几,当作早餐的点心吃。白一瑶笑道:“这么早找我前来,可是柜台有急事了?”秋杏妹妹笑道:“倒也没什么。就是昨天的萧先生想要见见你,单独地和你聊聊天。”白一瑶听说,忙拿了一条青金色的领带系了,披了一件黑色西装,就往前门去了。秋杏妹妹一个人把吃剩了的糕点吃了,吃完了,又把碟子筷子收拾了。
白一瑶一个人踏出了门帘,就见到萧易龙把箱子放在了柜台上,手肘倚着头靠在台面上,或许是等得累了,一副无精打采、若有所思的神情。萧易龙看到白一瑶出现了,立刻容光焕发了起来。白一瑶陪笑道:“不知道萧大老板,找我这个小喽啰,有何贵干?”萧易龙笑道:“白老板,岂敢岂敢,您也太作贱自己了。白家可是这一带的名门望族。这外头人多,说话不方便,这里有没有小的包间,可以让我俩,坐一坐,聊一会儿天?”白一瑶忙笑道:“自然是有的。萧老板,跟我往这里边来。”白一瑶在前头领头走着,向右转过一个转角,向左转过一个转角,又向右转过一个转角,墙角的墙角和墙边,都有白橡树木墙板和绛红原木皮包了防撞用的。一边走着,白一瑶一边领着萧易龙,到了一个楼梯下阁楼一角的包间,四周都有室内的藤蔓爬满了用木杆搭好的棚顶,两头各放了奶白色漆皮的软垫子沙发,挑了个阴凉处的座位,在两头分别坐了。萧易龙把公文箱放在了白麻布印山茶花的茶桌上。从百叶窗帘中,透着暖暖的、午后的阳光,照得白色的桌布,更加白净了。
白一瑶笑道:“萧老大板,来我这小客栈,究竟有什么重要的吩咐?” 萧易龙笑道:“本来也算不了什么事。我们星空公司的柳老板,想必您也知道,是您从小的发小。最近,他最近听朋友说,您这家店赚的钱,远远赶不上花出去的流水。因此,他看上了您这家店的地,有意收购它。这不,他让我提前先提了这一箱子定金,略表表心意。”白一瑶听了如此说辞,心下自然不悦,却碍于柳老板的颜面,不好当场发作,只是淡淡地道:“本来我们这家客栈的地,就是祖传的种田的地皮,看上去破败,却还能每月带来几个子,让我和我的未婚妻两人,仍然能够靠着房客们微薄的房租、田上的作物,和每日无事闲来做的绣品,勉强能够保证两口子糊口。”萧易龙笑道:“您大概也不瞧一眼这一箱子。但在百姓寻常人家看来,这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白一瑶打开公文箱看了看,略数了数,大约是二十根金条。白一瑶忙道:“柳老板果然很有诚意。只是我也无可奈何,这片地皮外人不知,我们两口子自己知道,是白家祖上传下来四代的,断断不能轻易地给了旁人。”萧易龙见白公子如此说,也不好勉强,忙笑道:“白公子不如回去再考虑考虑。今天,公司还有别的要紧事要处理,恕我不能奉陪,就告辞先行一步了。”白一瑶一边把箱子合上,一边笑道:“阿月,来给萧老板,泡一壶上好的西湖龙井。陪萧老板聊天,我也高兴,全当是我请客了。”阿月忙放下了手上的活,沏了一壶新鲜的、上等的新春西湖龙井新茶来,端上了桌子。
萧易龙趁白一瑶忙去了,品了这壶新茶,一阵孤独寂寥,渐渐地爬上了他的心头。龙井的清香扑鼻,仿佛让萧易龙能够看到自己在西湖上泛舟时,在夕阳映衬下,蜿蜒的断桥、锦带桥和苏堤上,雨过天晴后如彩虹一般的跨虹桥。这已经上一次去分公司出差的时候,自己站在西湖的岸边,所欣赏的风景了。萧易龙暗暗地思忖道:“今天回公司,会不会因为办事不力,挨老板的骂呢?”萧易龙一边如此想着,一边唉声叹气地,将龙井茶一杯杯地,从紫砂壶倒进了紫砂杯里,默默地喝了。在客栈的另一头,白一瑶回到卧房里,见鹿秋杏正在吃那盘子里剩下的、最后一块的豆沙馅条头糕。白一瑶心想,自己爱吃这份点心,没想到也是鹿姑娘爱吃的。这一来,果然是像古诗中所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橘红的朝霞飘洒进四块落地玻璃窗里来,可巧儿映照在鹿姑娘黑色的鬈发上,映衬得鹿姑娘泛红的双颊,更加的娇羞腼腆了。
秋杏妹妹笑道:“这么大一清早,就叫你起来说话儿,萧易龙到底有何事?”白一瑶笑道:“也不为别的。为了要买这块地。我自然找个借口给他回了。”秋杏妹妹忙道:“那自然是要回了他。”说罢,两人收拾了碗筷,忙活起一天的杂务了起来。才一个上午,秋杏就收拾完了各个房间。到了中午,日头正高,照得房间里暑气横生,秋杏找来了前日煮的玉梗薏仁米红豆粥喝了,听医生说可以消暑,也可以治一治自己冬天里,常常犯的咳嗽的毛病。过了三四个小时,秋杏妹妹看阳台的院子里阳光正好,闲来无事,想去紫藤架下乘凉。秋杏妹妹推开阳台的落地窗玻璃门,坐在花架的上生长的、金橘色凌霄花,下面乘凉,不知不觉地,在周围的大自然声音的催眠下,快要进入了梦乡,好像是戏里的一场、不知所踪的梦境。
恍恍惚惚之中,秋杏听见了此起彼伏的蛙鸣声,好像一首音乐厅里,清亮的交响乐,或是月光下的奏鸣曲,在夜空中,给渐浓夜色中,沉思着的人们,静静聆听。桔红色的日头悄悄地落下,麻雀们还未完全栖息,在树枝上,不时地鸣叫着,好像空中悠远的歌谣声,似乎也在给田野间的蛙鸣声伴奏。树枝上的蝉鸣声,似乎在与漫长的仲夏日告别。在微冷的夏风中,秋杏妹妹冷不丁儿地打了一个寒噤。白一瑶碰巧忙完了,走进街心花园里头,散散心,可巧儿看到秋杏妹妹,单薄着身子,只穿了一件宝篮色碎花茶歇裙,肩上披了一件红霞色大氅。白一瑶看到夏日的晚风吹着秋杏姑娘,忙又把自己裹着的滚边黑绒大衣给她披上了,催她赶紧回了屋里避避风。两人晚饭随便拣了中午剩下的粥米和盐腌菌菇吃了,就着灯火,磕着瓜子儿,聊了会儿天,无非是说些好在这块地,幸亏没有卖给外人的闲话。
萧易龙这下午刚刚走,第二天的清晨,又来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客栈东边别院的厢房外。从黑色轿车了走出来两个陌生的男人,都是西装笔挺,一个生的魁梧高大,另一个高高地梳着背头。只听高个子对背头说道:“王主任,这家就是白家了,我们还得赶紧地收了这块地来,才好向老板交差。”王主任一边拿出一份拆迁户的地契合同,一边笑道:“您是柳助理,肯定有您自个儿的办法。你去想想法子,让白家赶紧签了这份拆迁合同,收了这笔拆迁费,想必大家两头也没有什么怨言,我们也好早点交差事了事。”这么说这,两人走到前台,催着秋杏和白一瑶签了合同,赔了七八百万,不然,就要闹到法院的打官司去。自此,这块祖传的白家地皮归了星空公司,说是做度假村开发用的。白一瑶和秋杏妹妹只得去城里另外购置了一层楼,作为新的小型民宿。自此番折腾以后,白家民宿的的生意,早已寥落了三四分,不再似原来那般红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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