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便是久违了的大年初一。过了这天,孩子们便可以去亲戚家串门儿了,以此获得长辈们奖赏的点心、红包和糖果,仿佛这些总是前辈对后辈关心的方式。柳家三太太钟青梅,向来勤快能干。虽然前一个晚上,她在自家酒楼里忙着查账、对货、记账,第二天一早爬起来,累得腰酸背痛,双腿发软,两眼发痒,但是,初一这一天,她仍然六七点钟顶着疲倦和困意,去家门口的菜摊子上买了菜,无非是一些奶酪、水果和新鲜牛奶。回到家里,她又忙拿这些新鲜买回来的原料,给一家老小做完了酥皮奶酪杏子煎饼果子,配上鲜榨的西瓜汁,作早餐吃,也好好解一解前一天年夜饭的油腻。待一家人还没起来,钟青梅就拿了水洗蓝布桌布铺好了桌子,摆了满满一桌子的橘子、煎饼和奶茶。虽说柳家是一大家子,其实,每一家都住在宅院里的不同的别院和小楼里,平常大家都忙着工作和生活,除了节假日,难得打个照面,只是名义上的一家人。柳含彰和冰蟾老太太,大少爷柳郁离和大太太岑枫楸,二少爷柳流萤和二太太叶融雪,三少爷柳明月,都一觉睡醒,早上八点钟起来,一起洗漱好后,到了四合院一楼的角房里,好不容易聚了一家人吃早饭,大家各自夹了一个奶酪杏子煎饼吃。
老太爷笑道:“还是家里的煎饼吃着爽口,那外面买的跟家里做的比不得,只是这三孙媳妇做的甜口的面饼倒也是新鲜!”老太太笑道:“青梅不仅做饭的想法有灵气、有创意,连手艺也是一流得老练。其他几个姐姐妹妹们都该好好学学她。”老太爷笑道:“当年我还是个大学生,在乡下做农活儿的时候,牧民们就常常给我做煎饼、奶酪和奶茶,和青梅的手艺如出一辙。”青梅听了大家都夸奖她,沉默不语,只是,不禁红了脸,因为在她看来,这都是自己分内应该做的事儿而已。青梅趁大家吃饼的空儿,转身进了隔壁的小房间,把自己一岁的小孩儿——如烟抱来,同大家一起吃早饭。大家一边吃,一边对老太爷和老太太的话连连点头,表示同意,赞不绝口,纷纷七嘴八舌地说道:“昨天大厨们烧的晚饭不免太油腻了,还是自家媳妇儿做得杏子配奶茶,这样的早餐来得提神醒脑!”钟青梅向来争强好胜,听了大家的赞许,不禁心里也是自得其乐,觉得这两天的辛苦都值了。
等大家吃完,钟青梅帮着嫂子们把碗筷收拾了,把如烟抱回了小房间,让他自己去玩积木。忙罢,她便准备着和嫂子们到她们的岑家和叶家,去串门儿和拜年去了。岑大嫂子,外面穿了件宝蓝色大衣,深褐色灯芯绒长裤,踏了双黑色漆面金色搭扣面包鞋。叶二嫂子穿了件藏青色加绒棉大衣,黑灰细竖条纹阔腿裤,浅咖色仿羊皮高方跟鞋。钟青梅耳戴浅蓝色琉璃吊坠,外面披了件加厚的仿貂皮大衣,套了件青灰多层纱长裙,脚踏黑色内绒加羊毛里子短靴。为了抵御冬日的寒风,三个人裹了好几层衣服,算得上是真正的全副武装了。才穿完衣服,便听得大嫂子的儿子柳飞絮和二嫂子的儿子柳清茗的声音。两位公子哥儿从学校才放假,赶了通宵的飞机,才赶到家中。一踏进家门,两位就把桌上剩下的点心一扫而光。青梅笑道:“外面人看到你们这狼吞虎咽的情形,还以为你们是受了虐待,几天没吃饭了呢!”飞絮笑道:“外面吃得固然是再好的山珍海味,我们哥儿俩想的,那也不及家乡和家里的味道。”青梅笑道:“那你们就多吃点儿,今天我们都已经吃过了,没人会跟你们抢。”清茗笑道:“姑姑打扮得这么好看,是要和我妈妈和姑妈去串门儿吗?”青梅笑道:“正是。我正赶着要出发哩。得空儿了再聊吧。”说着,妯娌三人便出门了,今天是岑枫楸开车,因为她的车技最好、最稳当。
现在回想起来,钟青梅在嫂子一家面前也并没有什么可以自卑的。钟家虽然在本地攀比不过,也攀比不起柳家,但是,好歹也是沿袭了几代的书香门第,在各个门邸的公子哥儿眼里,还是颇有身份的存在。岑家跟另外两家相比,就没有那么显赫的门楣了,家里是普通人都能够得着儿的做海运生意的官人和商人,家中来来往往的,也都都是些海内外的商人和名流。跟这几家相比,叶家就更显得小门小户了,家里都是一辈子在机关里的金融部门做事的文员,最多是算当地的乡绅罢了,和当地做小本生意的商人比起来,也许还不如呢。在当地,柳家的名望对于与之联姻的亲家们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可以算得上是高攀了。虽然,现在柳家中有已经好几个做生意的了,但是,从源头上算起,从清朝开始,本家就是四代为官的官吏,在民国和政府都有人做过事。一家人的传统便是饱读诗书,才能配地上老祖宗入额的名头儿。虽说钟太太眼下掌管着全家的衣食出行,管理和打点着全家的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琐事,但是,她毕竟是从外姓的娘家人儿那儿嫁过来的,作为一个外地人,和本地人相比,自然说出来的话和做出来的事有时难以服众,凡事也要比别人矮上那么一头儿。
这一日,钟青梅恰巧同岑枫楸和叶融雪商量好了,一起先去岑家串门儿,顺便探访各位妯娌们。三人开了家里一辆银灰色小轿车,路上正好二十分钟的路程,就到了毗邻的岑家别墅。从大门口走进到院子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满满一个池塘的秋冬的荷色。尽管在现在这个季节,整个风景,呈现出不可挽回的衰败萧瑟的气氛,但是,观赏的人们,依然能够想见在盛夏,满眼的荷叶荷花,曾经是怎样的碧色消遥。而如今,人们只能远远地瞥见那枯黄颓废的荷杆,像久经风霜的老人们,耷拉着沉重的脑袋,在广袤无云的天空下,安静地沉思着人生的起起伏伏。这一根根光秃秃的荷杆,有节奏地在冬风中摇荡,不时地落下几片凋谢的黄叶,落到结着部分碎冰的、泛着浮萍的深绿色的湖面上。破碎的冰面还折射出阳光发出的彩虹色倒影,仿佛是一支破碎的歌,一场破碎的梦,在角落里,还积累着干净的、未化的积雪,在晨光中发出晶莹剔透的金色微光。从岸边的浮冰下望去,偶尔能够看到一两条,在冰面下自由游弋的、红白相间的锦鲤,仿佛是湖边散步的游人,丝毫不受这破败景象的影响,而动摇自己洒脱豁达的心情。据说,这些锦鲤是沿湖而居的居民们,为了讨个吉利,而故意放生在这里的,每天傍晚,都会有人来投喂鱼食和蚯蚓。
整个池塘周围,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不同人家建造的别墅,而岑家别墅,只是其中的一幢。这些质感不同、高矮各异的房屋就好像广场上行走的人群一样,外貌迥异,性格不同,唯一链接它们的相同的共同点,就是相同的苏州园林设计的风格,在青灰色的天幕下,灰白的基调,融合了欧式的风格,好像是吴冠中笔下色彩明艳的新式水墨油画,让观赏建筑的行家,都不免眼前一亮,心头为之一震。从这一边望去,可以看到对面的池边,树立着一个小型的石板凉亭。在那亭子的灰瓦檐角上,垂下了厚厚的藤蔓和枝条,可以给行人在夏天的梅雨季节躲雨和乘凉。在清晨,朦胧的露珠和迷雾之间,池塘上笼罩着升起的水蒸气,气氛显得更加神秘莫测了,对面的亭廊回转,更是显得灰蒙蒙的一片,仿佛是建筑师,从古代的山水画上拓印下来的,然后,又按照手中的拓本,一模一样地建造出来。从院子的大门口儿,远远地望去,整个院子都好像被枯枝败叶所笼罩了,与错综复杂的地势相互连结在一起,形成了黄棕色的一片秋冬之色,让人望之,便不得不感叹岁月如梭,时光惨淡,除了小径边几棵高耸入云的侧柏和油松,历经沧桑之后,仍然保持了青翠欲滴的本色,和屋檐下的几株红蕊白梅,依然高傲地顶着雪暴,屹立在寒风之中,其他的植被无非是一片凋零之态。
跟院子里的大多数房屋一样,岑家别墅也并不是完全中式的结构,而是土洋结合,或者,按照后现代人的话来说,是中西合璧的风格。这房屋的造型,就好像是清朝的郎世宁的画中的青花花瓶,房顶仍然保留了中式的灰瓦和红瓦相间,所堆砌成的悬梁和飞檐,然而,白色的墙面、墙体和墙柱上,分别雕刻了罗马式的海螺纹和漩涡纹,从烟雨丝丝中看去,仿佛是被岁月遗忘的老古董了,在时间的变化中,依然宁静地保持着自己恬淡悠远的身姿。三人沿着入口的小径,慢慢地走过被青苔长满的石子路,尽头,便是岑家别墅木栅栏搭建的大门。从门口看去,周围的每一幢小楼,都是独一无二的,都具有设计师们别具匠心的设计,没有一处房屋是雷同的。左边的一家是被雨水冲刷的光亮如洗的石板楼,右边的一家是粉刷成白墙的低矮宅院,对面是仿榫卯结构的木楼,后面的楼则是将顶楼的阳台改装成了向阳花园,种满了绿色仙人掌和盆栽榕树,即便在冬天望去,依然是翠色脉脉。
岑太太拉着两个人的手,不紧不慢地朝自家别墅的门口走了过去。三个人站在枯萎了的荷叶池边,花色的服装,与萧瑟的景色,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反差感。就这样,岑太太搀着两个美丽的、腼腆的姑娘的手,走进了家门。一进门,三个人就看到另外两个花枝招展的美人——岑大姐和岑三妹,从客厅里迎了出来。岑大嫂子在娘家排行老二,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妹妹,三人的年龄相差都不大。这天,岑大姐穿了件兰花装饰的白色百褶连衣裙,笑盈盈的眉毛和眼角之间,神态像是夜晚天上弯弯的新月。岑大姐笑道:“你们来看我们,路上可是颠簸劳累了,费了好半天功夫了。三妹,快扶着你钟姐姐和叶姐姐,向里头的暖间里喝茶来。”岑三妹穿了件紫罗兰色宽松裙,趿着羊绒里子拖鞋。三妹忙上来拉着钟青梅和叶融雪,走过过道,来到了一个右边逼仄的小里间。
岑三妹忙笑道:“两位姐姐,小妹多有怠慢,快请里面来喝口热茶。”岑大姐在一间客房里开了油汀,在南方的冬季可以取暖,一进了房间就好像春风拂面一样暖和。岑大姐和岑三妹拉着三人,到窗边的一张小原木茶桌前,五个人围着桌子坐下。岑大姐在茶桌上已经摆了一壶冲好了武夷山的正山小种,和五个紫砂矮脚杯,给每人倒了一杯。岑大嫂子笑道:“这一回来,没想到,见到三妹,她又长高了,看她这精灵的样儿,倒是和我们家的机灵鬼——钟妹妹,有些神似了。”这么一说,逗得大家都笑了。叶二嫂子忙道:“三妹固然是有灵气的。看她准备下的这品鉴茗茶的情形,颇有唐朝诗人口中的:‘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情形了。”钟青梅笑道:“这还了得。本来以为今天是来喝茶的,竟然还要陪着两位姐姐吟诗作对呢。这是欺负我们这些乡野村妇,没有文化罢了。没有想到,今天还要开动脑瓜子,才能吃得上点心呢!”听青梅这么一说,岑大嫂子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了。岑大嫂子笑道:“钟妹妹可是错怪我了,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可不敢欺负您呀!”也难怪,她今天和两个妹妹一同出门,就是为了图个乐呵,平时每天关在宅子里,关心的无非是油盐酱醋的事儿,已经过得很憔悴累人了。叶二嫂子笑道:“茶冻却是好茶冻,配着正山小种,更是花香四溢,进了这屋,就好像小时候春游的时候,进了花田里赏花似的。”
岑三妹从厨房里准备了甜点,拿了个核桃木圆果盘,把点心一同端上了茶桌。岑三妹陪笑道:“三位姐姐刚才略坐了坐,可是喜欢我们家中新配置的、供晒太阳用的实木家具了?”岑大太太笑道:“这新买的藤条软靠背椅,闲暇时坐着歇憩,倒也是让人舒坦。”岑三妹忙笑道:“姐姐们若是坐得舒服,那就多坐一会儿,一边还可以品一品我亲手备下的手工茉莉花茶冻,姐姐们可以一边聊天,一边尝一尝小妹的手艺。”岑大太太笑道:“要说我们两个老太婆,在家,早就已经没有心思亲自下厨,不做饭了,平时的芒果班戟蛋糕也都是让厨子做了现成的吃,或者,从烘培店里买来,给孩子们吃,就当图个新鲜。”叶融雪忙笑道:“是啊,现在这个年头,还有几个女子会自己动手做点心呢?也难为你费心了。在我们自己本家,也就只有钟姑娘,还难为她和你一样,常常想着我们这俩老婆子,胃口不好,磕化不动外面的零食,时常亲手烤了面包和蛋糕给我们吃。要是单论厨艺,我们这一辈儿,可是远远地赶不上你们这小辈儿的。”钟青梅忙陪笑道:“我们家两位太太不过是看我辈分小,得了空儿来取笑我。其实我哪里有什么手艺?不过是按照菜谱上说的,拿秤、天平、量尺、量杯、纸杯,和了面粉团,做芒果班戟蛋糕、榴莲班戟蛋糕和巧克力纸杯蛋糕伺候她们吃了罢了。可怜两位太太总是欺负我从小读书少,连做个西洋蛋糕都像做数学题,愣愣地折腾大半个下午才做成。我这个榆木脑袋,哪里顶得过三妹妹的脑袋灵光呢?”岑三妹笑道:“我本是个粗鄙人家出来的丫头,怎么好跟钟姐姐相提并论了呢?”大家看到三妹羞红了脸,不免又被逗笑了起来。
岑大姐笑道:“哪儿有二妹说的那么玄乎呢?要说三妹的手艺是如何练就的,无非是她每天在家无聊,用来打发时间的消遣和爱好。得了得了,都光顾着聊天了,忘了吃三妹的茶和点心了。”说罢,岑大姐让大家拿了一个茉莉花茶冻、菊花茶冻、玫瑰花茶冻、山茶花茶冻和红茶茶冻吃了,一共正好五个,每人一人各一个。钟青梅一边吃着,??手腕上的纯银铃铛打着红玛瑙石,叮当作响,好像一首曼妙的曲子。岑大姐笑道:“我记得钟妹妹自从生了如烟以来,是最爱吃甜品的。快来评价评价,我们家三妹,今天的手艺可以打几分?”青梅道:“如果厨艺有满分是十分的话,那么三妹的厨艺就是十分。”这么一说,五朵金花又乐得笑了。
这边五位姑娘在说笑着,那边仙子的生活却显得如此淡然和落寞。这一日正值元宵佳节,红云仙子第一次从天庭下凡,就来到白家客栈新的选址——湖光城。起初,红云姑娘也想和其他人一样,往青绿村里,下榻白家的客栈。但是,当她走到白家客栈的大门前,却发现稻草扎的门上,已经被贴上了两道大大的白色封条。庄园周围的田地也都荒废了,皆是一片芳草戚戚的景象,不见一人,让人心生怜悯。红云心想,这白家客栈、秋杏妹妹和白公子,只是自己梦中所思所念的。如此想着,红云姑姑心中就仿佛一颗石头悬着,又仿佛两脚踩在悬崖一线的山间峭壁,满怀感到空落落的,不甚痛快。一阵失望之下,红云姑姑只能掉转头,向城里走去。到了城里,只见满眼都是灯红酒绿,大大小小的酒楼和商铺前,旗幡招展,与之前荒芜人烟的景象,形成了天壤之别。这日,正逢除夕夜,大大小小的人家都挂了红色的、用毛笔字写了的春联在门前。只见,有的春联上面写了一首七律诗道:“风吹雪地白裘落,冷碧苍穹雁树孤。爆炮声声徒见喜,书童不理?晚钟无。”在一众商店之间,有一个米色墙壁的大宅院,是当地豪绅柳家的宅邸。这一日,柳家上上下下也跟普通人家一样,过起了除夕夜的节庆,大门口挂着灯笼,全府上下,一片喜庆祥和的气氛。
画楼勾栏之间,红唇珀眼的各色美人,仿佛是如清明上河图般的古画里似的,有的在挑着花色点心,有的在化妆品店里,对着镜子画眉扑粉。这一个个的美人,看得红云姑姑满眼红霞翠柳,云霞翠轩,目不暇接。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谁知,这湖光城里最大的柳家商铺,竟然也是当初强取豪夺,白家客栈地皮的主子王主任,转手卖给柳家的。柳家近来又准备在这块地皮上投资种植虫草。初来乍到的红云姑姑,固然是不知道这些的,只是图了便宜,随便找了商铺附近的一家酒店住下了。夜里,从酒店的窗口看去,便可以看到星光斗转,灯火如炬,霓虹色的街景,一眼望去望不到尽头。红云姑姑心想,这竟是在仙界也看不到的场面,果然人类的生活还是比神仙的生活幸福千百倍的。
柳家大少爷柳郁离在完成了一系列的地产收购的生意之后,一跃成为了湖光城最兴旺的家族了。大少爷用这笔房产交易所赚到的钱,在市中心盘下了几栋商场,专门卖当地的传统服饰、食物和特产。这些设计师们,很多都是年轻时,柳家大老爷柳含彰亲手一手发掘的,专门为了新兴的品牌,打了版,画了剪裁的图纸。在房屋的一面墙上,挂了一张巨大的海报,上面画了新款的民族服饰,一个明眸善睐的少女,头戴白族银白色流苏头饰,身披白孔雀羽缝制霞帔,眺望着远处的游人们。商场的服装店里,满眼望去,灯光流转之间,都是飘逸的仙袂,乍看之下,有杏黄色荷叶边过膝长裙,浅蓝绿色点翠真丝旗袍,桃粉色窄腰白袖边戏曲大褂,象牙白短款羊毛坎肩,皆是些平时见不到的稀有样式。元宵节的夜里,每天小街的沿街,都如同棋盘一样,横横竖竖,点了无数个星光般的路灯,晕黄的灯圈下,每一个电线杆上头,都挂着火红的红灯笼,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这些都是红云姑娘在街上闲逛时,所见所闻,可不比天上的神仙日子还要热闹多少。
趁着元宵家宴,柳家大少爷柳郁离,二少爷柳流萤,三公子柳明月,皆围着柳含彰,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一同品尝大厨手工所捏制的酒酿蛋花芝麻馅汤团。老太爷一边拿着勺儿,舀了甜汤喝了,一边笑道:“那天去收了白家的地皮,真是一笔很好的投资。如今,白家的地皮上,新建起的柳家酒楼,已经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可以说是湖光城最大的一家酒楼了。”柳郁离笑道:“太史公有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大家来酒楼里吃饭,不过是图个乐呵。父亲您操持家也有方,却也别太辛苦和操心了,多在家里享享清福。”老太爷笑道:“这一辈子,好不容易做点生意,当然,不能随便玩玩儿了,还是要认认真真做人,矜矜业业做事儿。”柳明月笑道:“父亲真是我们小辈儿地好榜样,以后,我们自然也要多研发点新中式的菜品和点心,才配得上酒楼风雅清淡的装修风格。今天我和媳妇还要去集市上买些年货,就先走一步了。”柳流萤笑道:“三弟来打理这些家事,我们自然是放心的。快去吧。”说罢,柳明月和钟青梅就先退了席。柳家大老爷柳含彰,从十七八岁,就与老太□□爱非常,生了大儿子,柳郁离,二儿子柳流萤,和小儿子柳明月。今天,几个孩子们都来家里吃团圆饭,陪陪两位老人家。柳家平时的上上下下,都是小儿子柳明月和他的媳妇钟青梅打点。今天两人又雇了好几个名厨,厨子们见他俩亲自监工,也是识趣儿,也不敢丝毫怠慢,做了十几个菜,满满地摆了一桌,满眼看去花花绿绿的,好不喜气。
只见,那菜肴中,有仿宋朝的蟹酿橙,清甜鲜嫩,仿清朝的清酱鸭肉,软糯弹牙,新疆菜奶桶肉,奶香四溢,还有江南菜火腿蒸笋衣,菜肉勾连。为了家宴,柳郁离专门请了当地有名的南方马厨子上菜,餐厅里就飘满了酸酸咸咸的香气,伴着秋夜的晚风,让人仿佛想起了在夏夜的海滩上,吹着海风乘凉的月夜。只见,马厨子又拿湖蓝色的瓷壶,在白瓷杯子里,倒了上乘的大红袍红茶,拿筛子打成了不见一点残渣的白沫,用红茶粉画了杜鹃花的图案,把仿宋的点茶端上来给柳老爷、冰蟾太太、柳郁离、柳流萤和柳明月喝了。饭后,马大爷又上了四盘葡萄馅、梅子馅、绿豆馅和草莓馅的凉粉春水生,作为夏日里,透心凉却又不粘牙的甜品。老太太吃了一颗梅子春水生后,笑道:“这是我最喜欢吃的甜点,夏天吃了非常消暑。从我年轻的时候起,马爷爷就做给我吃,过了几十年了,还是怎么吃都吃不腻。”老太爷笑道:“你向来如此。过了几十年,这个习惯也还是没变。”老太太笑道:“这是自然的。从我还是个小姑娘,一只喜欢吃这道甜品,一直到如今头发都白了。”
这么说着,老太太又拿了一个草莓春水生,放在了柳明月的儿子如烟的嘴里。老太太又笑道:“小孩子也喜欢吃这个点心。如烟,别理他们,多吃点。”如烟听了这话,一边吃了草莓馅,一边笑了起来。如烟还捡了果盘里的芒果干吃了。这芒果干是在老家乡下的园子菜地里,自己种的树上的芒果,摘下来晾干了做的。在过去,岑太太把柳家老家的地,租给了远方的亲戚,便宜地收了租,让他们打理园子,帮忙种些瓜果蔬菜,不时地拉一辆小货车给他们送来吃,或者,拿到城里的集市上去卖,又或者,送到自家饭店的厨房里,也好补贴城里的开销。这乡下送来的芒果干,还留有夏日晌午,暖阳下的阵阵香气,吃起来也是酸甜软糯,小孩子最喜欢吃它了,好像能够唤起童年时,最单纯的记忆。当然,大人们吃了,往往也是如此,更够让他们不自觉地热泪盈眶。看如烟吃得那么起劲,飞絮和清茗也吃拿了芒果干尝了起来,两位公子哥儿平时哪里吃过这等乡村野味,自然觉得很是新奇。看来年轻人的口味也大多是相似的。
柳老爷和老太太吃完饭,便拿了两把竹藤椅子,到门口院子里的大榕树下,去赏月了。榕树盘根错节,虬曲的枝桠构成了巨大的树冠,给老太爷和老太太,提供了别处无法替代的安全感。两个人每年的元宵节,都会在这棵树下望月。那月亮虽然不及中秋节般的金黄明亮,但是,却也晶莹剔透,好似洒下了千万颗闪烁的水珠一般,银灰色的光照亮了大地,给新的一年的人们,带来了无穷的希望。到了晚上九点的时候,屋里的立式钟响了,发出小鸟般歌唱的啾啾声,只见一只镀金的小鸟,从鸟窝里声了起来,有节奏地开合着鸟喙,好像节拍器在给钢琴打拍子一样,轻声细语地报时。伴随着响亮的钟点声,门外响起了明月和他媳妇青梅的笑声。两人一边聊着闲天,一边踏进了院子里的门槛。当日有个诗人,这夜里碰巧儿逛街,向着这门外的明媚天地望去,一步一吟诗道:“闹车勾壁,驿牌灯院,夜边旅馆旗招展。惜春不至冽冬留,风中空落梅花染。晚月清风,琴瑟备懒,羽音泛调丝难断。竹歌不爱爱红袖,绕园步步飞蹀恋。”这一夜,湖光城中的人们好像回到了唐宋的元宵佳节,许多人都趁着灯笼下的红光,带着自家的小孩子们,牵着白纸扎的兔子灯,在街上赏月赏灯。大红的、靛蓝的、桔橙的和明黄的灯笼,把城市的夜晚,照亮地如同北极的白昼一般隽永长久。
钟青梅笑道:“也不知道如烟这孩子,一个人在他奶奶那里,玩得怎样了?”柳明月笑道:“如烟这孩子一向乖巧伶俐,大概今天晚上,也不会例外,不会惹他爷爷奶奶生气的。”钟青梅笑道:“你这个当爹的也不够称职,趁着过节,只知道自己快活。”柳明月指了指手中的拨浪鼓道:“我哪有你说的那么贪玩。瞧这儿,刚才忙完了打点年货,我还不忘给儿子买个玩具。他不是一直吵着,要买那街口外地来的僧侣,卖的红色小鼓吗?我这儿就给他拿来了。”钟青梅道:”难怪人家说你多会逗孩子呢!”两人一边说笑着,一边拿着鼓,一边拿着从酒楼和集市带来的点心,进了屋里。种青梅和柳明月打开了院子的大门,穿过了院子,又打开了一个弹簧木门,走进了明晃晃的客厅里。时间已经快到了午夜了,厨子们都是散工,忙完了这一夜,都回家去了。厨子们走之前,拿出了前几年存的蜡烛,有牛奶瓶的,翻糖蛋糕的,红梅的形状,用打火机点了,放在圆形的木头饭桌上,把客厅照的又暖和,又明亮。钟青梅拿了柳明月手里的小鼓,给了如烟。小孩子“扑棱、扑棱”地摇着,好似飞蛾扑动翅膀的声音,不一会儿就自己笑了起来。虽说青梅嫂子是个外姓之人,但是,她聪慧敏捷,如今整个柳家都由她管事;不像从前,大嫂子管事的时候,铺张浪费,现在,整个柳家上下都崇尚简朴的风气。
这一夜,别看外面的各家媳妇儿们,都打扮得风情万种,钟青梅只穿了一件天蓝色银色暗莲纱裙,便出门逛街了,回来时,也没有买新的衣裳和腮红。出门之前,柳明月趁着她在化妆镜前,戴珍珠耳环和朱砂手链的时候劝道:“今天好不容易过节,出门去商场逛逛街,还不买一些新衣裳去,我看如今流行的荷叶边礼服就挺好看的。”钟青梅只顾着自己戴珍珠铂金耳钉,丝毫听不进明月的劝说,只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现在累了一个晚上回到家里,青梅还让大嫂子和二嫂子,把吃剩下的春水生、汤圆、奶酪煎饼,一起收拾了放冰箱,还够一家人吃个两三天的。大嫂子和二嫂子只是推脱自己年纪大了,身上不痛快,也只是青梅吩咐做些什么,自己便照例做些什么,也省得费一番脑筋了。在青梅的一番开源节流下,柳家上下一家,生活过得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也算得上富裕安康。近来,钟青梅不仅在家整理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还吩咐将各项买卖,都在自家的账本上,记下明细,好方便月末来核对。比如,钟青梅近来就削减了妯娌们的金银首饰、给远房亲戚们的补贴、给下面雇佣的零工的车马费这几项。在过去她还未掌管家事的十年间,在岑大嫂子的眼皮子底下,每年光是这三项耗损,就磨掉了宅子里的不少开销。然而,人情冷暖,时过境迁,那些亲戚和零工们早已忘记了本家的好。在过去,岑大嫂子也只装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不见,省得心烦,谁想到换了一个管家婆,竟是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主儿。
青梅整理好了自己的发钗和发髻,见柳明月正在躺椅上坐着发呆,摆了摆手,让他过来陪自己说会儿话。钟青梅道:“你今天过节在家里没事做,也没有想着出门去玩一玩儿?或者,去隔壁找你最亲近的姐夫陆永山,一起出去玩儿吗?”柳明月笑道:“好妹妹,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可不想市面上的流氓,一到逢年过节就只知道把老婆丢在家里,一个人独守空闺,而自己就只知道出门儿鬼混。”钟青梅道:“那你今天又准备瞎忙些什么?”柳明月道:“好妹妹,这可是说得两家话了。我可是从来不瞎忙的,向来都干得是正经事儿。倒是隔壁燕家女婿陆永山姐夫,我可是听小道消息说,他最近捅了大篓子了。”青梅道:“说来也是姐夫不好,我听燕晚晴说,他过去也常常惹她生气。近来,陆姐夫可是又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了?”?
柳明月笑道:“姐夫近来可不是得罪了人这么简单。我听他手下来我们家进货的工人说,他是败坏了陆家老字号的生意,亏了一大笔钱,留下了一个填不上的窟窿。”青梅道:“陆家的食补药材可是京中的老字号,他怎么会落到如此田地的?”柳明月笑道:“本来也没什么。只是,去年,陆姐夫想出去自己试试拳脚,好离开陆家老掌柜的管束,也证明一下自己的能力不比别的掌柜差。也不知,他是不是听容字斋的掌柜二少爷说起,前两年的虫草生意正在蓬勃发展,他便也学人家在田里种了很多虫草,谁知来年干旱,田里的苗一半枯死了,一半次品放到市面上也卖不出去,现在只能堆在仓库了。”青梅道:“姐夫这也倒是够倒霉的了。本来老太爷也说要在新买的地上种虫草,看来现在也只能作罢了,地也只能空着了。天灾难测,本来和燕晚晴就经常闹别扭,本来还可以扭转一下她对他的印象,现在经此一遭,一切努力更像是打了水漂。但是,姐夫不还是有一个家里人介绍的药剂厂的工作吗?可还算稳当?”柳明月笑道:“这两天,姐夫可不是在折腾吗?所以说,他电话里说,托我去打听打听,今天又喊我去合计合计工作的事情。”钟青梅道:“我就知道你要找他去玩儿。罢了,罢了。我今天也不需要你陪。只是,上商店再去转悠转悠,看看能不能给如烟买些衣服。你快去吧。”就这样,夫妻两个一天里各奔东西,一个找朋友谈天说地,一个往商场去了,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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