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头,陆永山一半是去找柳明月谈谈,一半是去新开张的酒楼里,找新来的鱼兰鸢吃酒去了;如今,他已经把这位女大学生,偷偷地从青绿村里接来,雇她来做自己的贴身秘书,更加没有心思待在家里了。如果说,燕晚晴像是墙头面向朝阳的向日葵花,那么,在陆永山的眼里,大概鱼兰鸢就像是绿水柔波里的,一朵清水芙蓉。这样清清白白的姑娘,估计很难有人,能够抵御其诱惑。这一头,燕晚晴却还全然不知自己丈夫的小算盘和风流艳遇,只是一心想着和闺中密友——钟青梅——一起去奢侈品商店逛街。在燕晚晴的印象里,陆永山还是那个风流倜傥的帅哥。燕晚晴嫁入陆家,也无非是想着趁着自己还是一树璧人,赶紧找个相貌堂堂的如意郎君嫁了,也算是了却了终身大事。当时,陆永山还是个高材生,在放眼望去,都是女生的历史系里,算的上是鹤立鸡群了。那时的他,在涉世未深、还未踏入社会半步之前,还没有惨遭现实的打击,失意落魄到眼下这步田地,可以说是结婚的不二人选了。在全校的师生里,仰慕他的人可是多如牛毛,而两人在一起,在外人眼里,也是绝佳般配,好像是鸳鸯蝴蝶派作家笔下的,才子佳人故事中的男女主角似的。
这天早起,燕晚晴见陆永山已经吃了早饭出门了,就一个人坐在梳妆台前,拿出一抽屉的首饰和化妆品,对着光亮得惨白的镜子,一个人画眉试妆。燕晚晴一边照着镜子中自己姿色犹存的脸庞,一边想起昨晚做的一个诡异的梦境。在梦里,傍晚天空的尽头,飘起了一朵朵红云。那云朵并不是人们往日里见到的,棉花糖一般的柔软和洁白;相反地,红如血色的
高耸的云朵之中,泛起了仙境的高楼、方顶、圆柱和庙宇。庙宇之间,有一个长发及腰,身如细柳的女子,穿着白鹤一般的长袍,面带微笑地招手,好像在召唤人们过去找她。不料,忽然下起了一场电闪雷鸣的暴雨,把雕栏玉砌的楼宇,都打散了,只剩下暴风雨过后,黑色的、寂静的宇宙,黑压压地笼罩了大地。一束阳光从阳台的天窗照进来,落在燕晚晴的脸上,她突然地,从万花筒般的幻象中惊醒,怔怔地看着镜中自己乌发红唇的鹅蛋脸。在幽暗的光线下,她仿佛从自己圆钝的眼角边,看到了一丝浅淡的细纹,也不知是不是对岁月流逝的、一帧帧的幻觉。
遥想当年,有传说,卖艺的苏州评弹诗人,在茶馆里偶遇了她,为其美貌所倾倒了;这大概就是倾国倾城的容貌了,世上大概只有陆永山这样的那人,不懂得怜香惜玉了。评弹诗人更是将其惊为天人,而作词《如梦令》一首:“相遇误识红袖,粉脂是清露釉。独自赏芳菲,可巧雨霁红柳。香凑,香凑,残夜月梢悄漏。”这词说的便是燕晚晴淡妆浓抹的神态。眼下,她虽然年纪渐长,已不知不觉过了三旬有余,但是,耳边仍挂浅绿的翡翠耳环,两颊扑了两个浅红胭脂,口涂淡山茶香脂,风韵比当年青涩的姿态不减,反而,更胜一分。在别的女人的眼里,这样的女人更应该是令人艳羡的,同时,应该也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失去丈夫的心的。所有的女人大概都祈祷自己,生来如此,这大概就是女娲的杰作,也不过如此了。妆罢,燕晚晴又穿上一件蓝底暗粉莲花刺绣的改良长裙子,手中只拎了一个黑底方格小包,脚踏小细跟黑鞋,就一扭一扭地出了门。那粉嫩莲花配碧绿荷叶的刺绣,闪闪发光,在人群中,更显夺人眼目,令人挪不开眼去。
这一天,钟青梅已经提前约好了燕晚晴一起去奢侈品店,顺便看一看新款的衣服。云鬓淡施之间,时间不觉一晃,已经到了下午,冬季的暖阳,直直地照在远方的山峰上,云气氤氲之中,显出枯草的一片焦黄,往日的春叶葳蕤,早已不复存在。如今的冬日,只剩下雪山头,荒凉寂寥,独自一个,矗立在天幕之上,光秃秃的山顶只有枯草的褐色倒影,仍然未化的冰雪,反射出金阳的刺眼光芒。当地人都?叫这雪山“巨人山”。这巨人山倒有点像她自己,无时无刻好像都像此时片刻,孑然地、悲伤地倚在门前这株金色的桂花树上,免不了逃避自己行将凋零却未凋零的凄苦命运。雪山的白色,在冬天阳光的反射下,更是显得刺眼,好像就像一把匕首一样,扎在人们心口的伤疤上。钟青梅像一头小鹿一样,身穿墨绿缎面衬衫和高腰阔腿裤,身披褐色毛皮短坎肩,轻手轻脚地向她走来。燕晚晴已在桂花树前等了半晌。钟青梅挽着燕晚晴的手臂,上了钟青梅的银灰色小轿车。
在车厢里,等关严实了车门,吹热空调的暖风,两人不免轻轻松松地聊天了起来。燕晚晴道:“那天陆永山去你家串门儿,听明月说,你前日里,去了岑家玩儿?三个姐妹们可都还好?”钟青梅忙笑道:“岑大嫂子如此老练能干,三个姊妹们都是好生照顾着,都好好的,我们还说了一下午的闲话呢。只是,岑三妹问起,你怎么也想不起去看看她?”燕晚晴笑道:“三姐妹都好,那是极好的。倒是我,最近因永山的事情忙的很,心里烦闷,身上也不大好,所以才没有得空儿去。”聊来聊去,不过是些妯娌们的杂事儿,见无话可说,或者,不好意思再过多地相互追问下去,两人便沉默了好久。如果两个好友常常不来往,那必然是要渐渐疏远的。
到了奢侈品店里,下了车,两人便走进了一家极简黑白色调装修的西洋定制华服和珠宝店里,橱窗里除了有一个穿着小黑裙礼服的、肤色苍白的假人模特,还堆满了五花八门的配饰——干花手链、陶瓷手环、白银镯子、宽严礼帽、珍珠项链、红宝蓝宝宝胸针、玉石耳环、铂金戒指、纯金吊坠、绿宝石鹦鹉摆件等等,玲琅满目,仿佛是数之不尽的珠宝。听说,现在不仅流行男人的西装,还流行女人的西装——女人穿男人的衣服会是怎样的呢?这个问题倒让人不禁思索片刻。在老派的当地人看来,如今的女人们,打扮得是愈发得不考究了,愈发的不像女人了,连说话的声音,都是粗里粗气的,哪里还有老电影里那般的、仔细到,头发丝儿般的精致呢?
才进了店门,就能闻到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怡人的香气,原来是老板日常放在店里熏香专用的花香精油,在空气中能隐约的嗅到不浓烈的,一丝丝茉莉花香交织着雏菊香。茉莉花象征着青春的纯真无邪,而雏菊象征着重生和生命。试问谁闻到了这样纯洁又充满活力的味道,心头能不为之一动呢?这不仅代表了一眼相中了这家奢侈品店的燕太太的好品味,更说明了这家店的掌柜的内心也是这般清澈,才能调制出如此甜腻却又清淡的高雅香味。或者说,从古至今,老祖宗都有“字如其人”的说法。而且,德国小说家聚斯金德也在他的小说《香水》中说过,真正的香气是也具有人的灵魂的神圣性的:“它没有一丝粗俗。绝对高级,它纯正、和谐。”然而,这样的神仙般的香味,若是粗陋不堪的凡夫俗子,是断断欣赏不了的。从这幽幽花香中,人们可以想象的到,制香人也是容貌端庄周正的。但是,这样高级的香气是断断不能买进的,放在家里闻着,却又显得太扭扭捏捏、矫揉造作了。
抬眼望去,一面墙的白色货架上,间隔着几厘米,平放着白底黑字标签的玻璃瓶,上面写着红玫瑰、白玫瑰、紫玫瑰、粉玫瑰、金桂花、薄荷、橙花、茉莉、竹叶、茶花等。钟太太笑道:“我们这些婆娘素来是不熏香的。可巧儿,平日里,也就只有岑三妹爱侍弄这些新鲜玩意儿。”燕太太忙陪笑道:“那买一瓶橙花的,得空儿了给她送去。”说着,便让店员包了一瓶。钟太太和燕太太在店里又慢吞吞地,逛了一圈儿之后,分别挑了一件淡紫罗兰色仿旧布衬衫和一件三股粉珍珠串儿耳坠子。钟太太笑道:“现在都不流行新衣裳了,流行做旧的物件和古董。我也不过是图个新鲜劲儿。”燕太太笑道:“只要妹妹喜欢便是好的。我这挑的耳坠子,也是挑花了眼以后选的,谁知那店员说这竟是仿清朝宫里的物件儿,谁知道真的假的?”钟太太忙笑道:“姐姐戴了好看,给姐夫看去才是正经,管它什么真的假的呢。”燕太太道:“妹妹瞎说什么。今儿姐夫压根儿不在家。我平时只是戴给自己看,纯粹图个乐子。”两人一边说笑,一边让店员把衣服包了,合着橙花香水,和另外两瓶薰衣草和铃兰花香香水一起,放在了一个暗花鎏金的纸袋里。既然给姐妹们都打点了上好的礼物,那么作为女人,更加不能在穿衣打扮的问题上,怠慢了自己。
两人说笑着走出了商场,钟太太又卖了个人情,开了那辆银灰色小轿车,把燕太太送回了陆家宅邸。两个闺蜜许久不见,好不容易又碰在了一起,燕太太自然要趁机邀请钟太太进家门儿略坐一坐的。回来时,巨人山顶的雪,已经从清晨的暗金色,变成了太阳落山时的紫红色。在一片霞光之中,连山顶的野草,都仿佛具有了绣闺的羞赧之色。燕太太道:“青梅妹妹,今天碰巧你永山姐夫不在家,只有我们两个,可巧儿一起喝喝茶,只想着叙叙家常。”钟太太道:“俗话说:‘盛情难却’。晚晴姐姐的邀请,做妹妹的今天,是没有理由推脱的。”正说着,燕太太挽着钟太太的玉臂,走进了自家的杉木大门;门前,右手边的玄关处,摆着一小幅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印刷油画,墙壁上贴了褐黄藤蔓纹路的墙纸,挂了一幅花间风格的闺中斜倚的美人图,一幅松柏的国画,和一幅旗袍美人的古董海报。
一进门,燕太太的两岁小女儿陆木星便迎了上来,燕太太只能给了她几包零食,打发她去小房间里,自己玩积木去了。像木星这么丁点儿大的小孩子,见了玩具往往都能自得其乐,自圆其说,也不来叨扰大人们说话儿了。钟太太笑道:“木星胖嘟嘟的,长得愈发地好看了。”燕太太笑道:“小孩子长得都一样,哪儿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一岁的娃娃还什么都不懂呢。哪里像如烟又懂事又乖巧?”钟太太道:“如烟都是明月宠娇惯坏了的。小孩子越是要散养,越是长得好。早知道,今天木星没有回娘家串门儿,我就应该把如烟带来,同她一起玩儿,也学学规矩。最近,他一个小孩子,总是一个人在家里,也没个奶妈配他玩儿,怪闷得慌。”燕太太道:“生了孩子以后,都是我一个人带她。什么时候如烟你带来玩,也好让我们娘俩儿解解闷。只是,那外面的奶妈,如果姐姐用的不顺心,不用也罢。”
其他的桌木沙发皆是云纹橡木设计的古董家具。落日的余晖斜斜地洒落进来,映衬的阳台和桌椅一片通红。阳台上,摆满了洒金树叶形架子,上面放了青红的、碧绿的、金黄的大小常青藤和络石藤苗。阳台外的架子上,也挂满了黑色的、蝤曲的植物架子,上面放满了高大仙人掌和如弯月般的芦荟枝条。夕阳不仅让植物们看上去红彤彤的,而且,还显出黑色的阴影,好像是被囚禁在阳台花园中的迷你怪兽。古代有米诺斯神兽,迷失在克里特岛的迷宫里;如今也有这些小怪兽们,怅然若失地,迷失在陆家阳台花园的暖辉之中。陆家虽然是当地的一家大户人家,但是,令人吃惊的是,燕太太偏好的装修风格竟然是如此的小家碧玉。用当代人的眼光来看,这大概就是小资的最初概念。但是,正如言情小说中的女主角一样,小资的女人也是有一点小脾气在身上的。燕晚晴也不例外。
陆家的客厅边上是一条狭窄的过道,燕太太挽着钟太太的手臂,走过过道,她的卧室就在过道进头的右手边最里间,是一间向阳的小屋子,摆满了老式的红木家具,屋子的正中间放了一个铺着靛蓝色床单的大床,两边放了各放了两个深褐色的柜子。床的这一头,仍然是那面做旧的梳妆镜,早上没有整理好的木梳,仍然懒惫地躺在镜子前面,镜子里反射出如同圆圆落日。床的另一头,搁置了一张圆角樟木小茶几和两把椅子,茶几上铺着洁白的蕾丝桌布,紧靠着一面椭圆形的大窗,夕阳从玻璃窗落在了蓝色的床单上,透出了一种梦幻般的紫色。窗台上放着一个白瓷瓶,里面种了两朵盛开的向日葵。虽然是凌厉的冬日,但是,冬风完全不妨碍温室里的花朵。这情景仿佛只能在梵高的油画里瞧见,艺术的气息,让这个隐秘的绣闺,更添了一分神秘和孤寂之感。
燕太太道:“你看我们家这么小点地方,卧室也是如此紧凑,我们俩只能在这茶几边略挤一挤了。”钟太太笑道:“不打紧,主要是我们两人好久不见,一定要趁着节假日,两人聊会儿天。”燕太太笑道:“恰巧前两人陆永山的朋友送了一小罐儿碧螺春,我拿来藏我房里了。今天都是体己人,正好拿出来尝一尝鲜。”她忙拿了地上放着的红色暖水瓶,和底下镶贝壳梅花柜子里的一罐碧螺春,把两个叠好的青花杯子放在两人面前,将茶叶在杯子里泡了。她又把茶几上的一小碟瓜子推到了钟太太面前,她知道钟太太爱磕瓜子。钟太太忙陪笑道:“姐姐有心了,还记得妹妹最爱喝上好的、清火的碧螺春新茶,吃原味的炒瓜子儿。今天只有姐姐和木星在家,姐夫又不知哪里去了?近来姐姐家可都还好?姐夫没有在外面又折腾出什么新的花样儿来了?”
燕太太笑道:“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在外面瞎闹。家里近来都好,台面还算勉强支撑得住,只是有一件,你姐夫的工作又要有变动了。”钟太太笑道:“那是自然的。家里放着个画一样的美娘子,外面哪里会有什么花头?只是姐夫这职位变动得也太勤了些。这其中可是有什么缘故?说到这里,我可想起来,今天临走时,明月说他要找姐夫谈事儿,莫非就是这一件?”燕太笑太道:“正是。想来本来他在一家国有药厂工作。这份工作千不好万不好,毕竟是他丈人、我父亲介绍的,在现在这个世道,算得上是个稳稳当当的金饭碗了。他也不看看,外面有多少人,上赶子,都求不到这样一份美差咧。”钟太太笑道:“也不知道,今儿个,姐夫和明月两个人背地里又合计什么鬼点子去了?”燕太太笑道:“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想法?突然间,他也想要赶这趟时髦,到外资公司去做生意。他大概不知道,这些大公司的上班族们,每天做牛做马的,有多辛苦!但愿老天爷保佑,这次,他和之前的许多次一样,都是三分钟的热度!但是,听他说,如今又动了心思,要重拾在青绿村的田里,培养的手艺,捣鼓起了倒卖中药的生意。”
钟太太道:“姐夫可是在单位里碰到了什么烦心事儿,才这么心急地要换工作呢?扳着手指头算起来,从前,姐夫可是顶不爱这稳当的职业的,但是,到眼下,他也应该在这家药厂做了有十来年了,多少应该有点根基的,他不是一直做得好好的么?为什么如今突然动了心思?”燕太太道:“如今在药厂工作,多多少少免不了应酬厂长、副厂长和销售部,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琐事,都要他一个人事亲力亲为,打点到位。不然,这年头药厂的生意也不好做,不仅药卖不出去,有了大单子,上面的谁又会把合同签给他呢?你姐夫向来不是个擅长经营人脉之人,更是不讲究和钻研这些人情练达,在厂里不会做人,往往受人排挤。到最后,落得一个知心的朋友也没有的。每天回到家里,他不是唉声叹气,就是独自喝闷酒,也不跟旁人多有怨言。眼下,永山实在药厂呆不下去也罢,去私企单干,倒也能闯出一片新的天地来。”
钟太太道:“想必姐夫心里是如此打算的了。也难怪,今儿一早,我看到明月着急忙慌地出门,多半也是为了此事,也好暗地里帮衬到姐夫。”燕太太道:“他哪里有什么大事儿可言?都是些乌糟糟的、鸡毛蒜皮的事儿。”钟太太忙道:“本来这也没什么,姐姐你大概还是不知道,眼瞧现在这个行情,跳槽的年轻人多了去了,姐夫自己单干,反而赚得更多,等哪天发达了,更好地补贴陆家和燕家两头儿家里的吃穿用度。”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无非是家中的叔侄们,都各自有了自己的去处,钟太太又开着那辆银灰色的小轿车,送燕太太回家。晚星已经升至了西边的天空一半,掩映着镰刀一样的月牙儿,洒下的银辉,让附近的草原和雪山,仿佛蒙上了面纱一般的薄雾,像是少女的泪珠涟涟。临走时,燕晚晴从厨房拿了一个洒金大红纸盒,里面装满了早上出门前做的桂花糕,给钟青梅拿去。这么一大盒子点心是柳家老小最喜爱的,应该够他们吃一两天了,算是一个贴心的礼物。
这一头,燕家女婿陆永山本是当地合伙燕家做草药生意的,没想到,老一辈的产业,在新一辈的经营之下,早已亏了一大半,这陆永山也是急得火烧眉毛,茶不思,饭不想,到了夜里,也是整夜整夜地辗转反侧,也睡不安稳。倒是燕晚晴,虽然是一个小女子,竟把燕家仅剩的线上生意,经营得如火如荼,活色生香。元宵节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去了,那一大盒子桂花糕,都被柳家吃完了。这一天,已经离开了腊月,进了二月初的寒冬,一大早,沈冰蟾老太太就让大家拿了昨天晚上,熬的一大锅山药红枣核桃粥,在灶子上热了给一大家子当早饭喝。一大早,柳明月便出门了。他至今都还记得,当初认识陆永山的情景。当时,他还是个没毕业的大学生,陆永山也刚才踏入社会不久,长得星眉剑目,额宽面方,穿着天蓝色的运动衫,和白色的运动裤和球鞋,完全没有社会上的烟火气。如今,陆永山留了胡茬儿,戴了一副金色边的眼镜,俨然地一幅商人盛气凌人的面目。
这天,陆永山约了他喝早茶,说是要认识一个老乡,以后在生意场上,彼此也好有个照应。早上十点钟,陆永山便拉着柳明月,到陆家附近的一家名叫“玉兰馆”的、亭子楼式样的茶馆,一起吃点心。这天,陆永山头戴一顶仿牛皮鸭舌帽,披着一件黑色夹克,身穿深灰色吸烟裤和深色皮鞋,翘着腿,窝在窗边的角落里,一边点了一支烟抽着,一边默默地喝茶。陆永山和旁边的一个眉清目秀的红衣女人已经上了座,忙脱了黑白小格子外套,挂在了门口的圆木衣架上。这天,偏是个阴云密布的天气,让已经落座的两个人的人影,都深陷在雪山上缭绕的乌云下,黑色的阴影里,让沉默的两个座上客,显得更加忧郁沉闷。只见,柳明月身着纯白羊毛背心,搭配着白色衬衫、做旧牛仔裤和高帮皮鞋,他不谙世事的模样,和陆永山大背头的油滑,形成了可笑的对比;若是两人走在路上,是绝对不会被路人当作是兄弟的。
柳明月道:“姐夫,我以为还离约定好的还差个十来分钟。早知如此,我该早早请了假,先从药厂里下了班,就赶来了,如何敢叫姐夫坐着等我呢?”陆永山笑道:“都是兄弟,说什么客气话。我不过是闲来无事之人,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看着雪山的风景,何况有美女相陪,更加自得其乐了。”说着,指了指小矮楼的落地窗外的雪山。午后的阳光,在云朵上,折射出的绛红的色调,如同油画的调色盘上蘸下了,直接铺满了天上和雪山顶上。红光把午后的黑白楼宇,都染了橘红色,好像是用许多水彩颜料,在画纸上堆砌出的流动的线条和色泽。永山道:“别再站着说话儿了,兄弟,快来我身边坐坐。”他顺手指了指左边的位子。永山的右边的红衣女人,穿着软白皮高跟鞋,个子高挑,冷眼红唇,留着齐耳的黑短发,戴着闪烁的紫水晶耳坠子,自顾自地望着窗外。她用余光望见柳明月走了过来,回头觑了他一眼,嘴角上扬地邪魅一笑,阳光从窗外照在她的脸上,让她的冷白皮,更加白得发光,就像是唐朝的图画里的、蛾眉的捣练仕女一样。
柳明月望见她尖锐的眼光,脸上不禁一红,更加显得怯怯的,心里忐忑万分。红衣女人道:“看见我怕什么,大老爷们儿见到小女人,怎么如今,反而,害羞起来,连我这个小女子还不如呢?”明月道:“恕小弟眼拙。敢问姑娘大名?”他忙到姐夫的另一边坐下。永山笑道:“这位是我今日请来的座上客——鱼兰鸢,鱼小姐。当年,我被安排到青绿村去种甘草苗,认得了她。当时,兰鸢还是个学中医的女学生,在我们的队伍上做实验。如今,她也南下,帮衬着我的铺子,打点一些倒卖药的生意。”明月陪笑道:“原来是位女高材生呀。我瞧见,一位可人儿坐在那一头,吓得半句话儿也不敢说错了,免得被她嘲笑。那可以说是陆府上下,当顶梁柱使的女药剂师了。但是,我听说,姐夫去年囤的那些虫草,都已经滞销了,如今的行情下,鱼妹妹却又如何卖得动?”鱼兰鸢笑道:“七八年前,我和你姐夫一起在地里种甘草苗子。当时,我们既是老乡,又是邻居,我们全家都承蒙他的照顾,如今,只想报答他的恩情,才从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青绿村里,来到这星火城中,只为谋求个生计。虫草的销路,我做了这行当这么多年,也是认识几个人的。能帮到姐夫。”
陆永山看着这两个年轻人,虽然他们中间隔了些距离,但是,他们互相地眉来眼去,心下早已猜出了**分,喝了新添水的热红茶,心照不宣,也不言语。柳明月笑道:“既是如此,鱼妹妹今天,又打算怎么和我做这笔生意呢?权当是在生意场上,互相帮忙,交个新朋友。”鱼兰鸢忙笑道:“当妹妹的我,既是为了报答姐夫的恩情,而明月哥哥您呢,又是姐夫可遇不可求的挚友,我当然会认下这个面子。正巧,老乡们近日里,想出了收购虫草和甘草药材来致富的主意。青绿村的老乡们,开了好几个中药小手工作坊,想要自制干虫草和甘草片。我倒还念着与姐夫往日的情分,早已和村儿里面的几个老乡们商量好了,在价格上绝对不会亏到陆家和柳家的。宁可我一分利不要,也不能亏了你们,还要让你们有红利可以拿。”明月道:“既是这样,妹妹岂不是亏了自己?”鱼兰鸢忙陪笑道:“倒也不至于。哥哥也知道,现代人的压力大,吃虫草能强身健体,甘草片可以止咳,那些办公室白领们,都乐呵呵地买进咧。我们这些经商的,又何乐而不为呢?我们家的铺子也有的几分利可以赚。”
柳明月听了这番许诺,心中的石头终于放下了,笑嘻嘻地道:“妹妹生得如此闭月羞花,虽然说的话出自绣闺,但是,固然是算得了数。在陆家,上上下下的事,永山姐夫也都能一锤定音,自己是在燕嫂子面前,做得了主的,在全家面前,也能够独当一面。和姐夫相较之下,我年轻的时候就被分配到了村儿里,既没有姐夫的阅历,又没有妹妹的学识,柳家里的那些事儿,都是我太太一人在操心。别看她是妇人一个,但是,和妹妹一样,心思着实细腻。家中的出入和用度,地里的那些事儿,我还得回去交接给她,让她给家里几个太太、爷们儿商议,这才拿的下来这桩生意。今儿,我回去就给我太太挑明了,想必用不了几天,她就能从会计那里,出了这批货。怕只怕,今儿头一回见面,妹妹不嫌弃我这个做哥哥的,在家中人微言轻。”鱼兰鸢道:“明月哥哥这样说就见外了。俗话说:‘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哥哥说是这样,就是这样了,柳三公子的话我还是信的。这一周,我就先回去,先等候哥哥的好消息了。”陆永山又让服务生上了一壶陈年酿造酒,给三人都斟上一杯,酒过一巡,又开了一番玩笑,才各自散了。
柳明月身后的这些花边新闻,钟青梅皆是一概不知的。柳明月一边在外面花天酒地,在屋里,东边大院儿的阳台上,眷中的三个妯娌姐妹们,早已约好了,一起坐在一圈儿的藤椅上,一边织毛衣,一边聊天。二月的阳光倾覆下来,就像钢琴家的手指尖,在勤俭持家上的轻拂,温柔却有力量。岑大太太穿了一件宽松白纱裙,叶二太太穿了一件套头衫和黑色百褶裙,钟三太太穿了件鹅黄色羊毛上衣和黑色紧身裤。透着玻璃窗框看去,好似一幅三美图。窗台上,迎着冬风,几株盆景中的仙人掌,露出嫩绿色和珊瑚红,相互交织着,像面朝冬日,在暗自思索。三太太拿出了昨天的自制桂花糕,打开了洒金红纸盒子,给姐姐们吃,也讨了她们的欢心。这两天过节,姐姐们都在家待着,心里也怪闷闷的。这桂花糕自然是外面的比不得的,吃上去入口即化,即便是冬日冰冷的风,也抵挡不住它浓烈扑鼻的香气。这花香,糅合了岑枫楸身上的百合香水味,和窗台上的杜鹃花香,更加把屋子里熏得香喷喷的。
岑大太太笑道:“三妹妹,听你屋里打扫卫生的阿姨说,你正月十六那天去看了燕晚晴,她可都还好?”钟太太笑道:“难为晚晴还想着姐姐们呢,这儿便是她拿了一盒自己做的桂花糕,想着孝敬姐姐们。只不过,有一件事儿。晚晴说陆永山嫌弃现在这份药厂的工作,又要跳槽别人的公司里去了。”叶二太太道:“怪不得昨儿明月说,要去找陆永山有要紧的事儿。我想是什么呢?这两个人凑在一起,本来就没个正形儿,也不知有什么正事儿?”岑大太太道:“明月又有了什么歪门邪道?莫非是他要投资前两日看中的老洋房?怪不得听他昨儿才提起过。但是,仔细一想,他又没那么大魄力。”叶太太笑道:“每天就看他投资这个,投资那个的,今儿又不知道要投资些什么?”钟太太忙道:“可巧儿了,那天和燕姐姐聊天儿,她倒是说起过陆永山在折腾什么,往年在青绿村倒卖中药材的生意,不知道明月是不是也要来掺和一脚。”
岑大太太道:“不提我这个小叔子了,免得又惹得妹妹心烦,我这个做嫂子的,岂不更加心疼?倒是三妹子,今天,可是喷了什么新的香水,有一种甜丝丝的味道?也让我们这些粗人,开开眼界。”钟太太笑道:“嫂子只管逗笑。我看这整个柳家大院,谁又敢看扁嫂子呢?大嫂子真是心细,这是正月十六那天,同晚晴姐姐去新买的薰衣草香水,完全就是图个新鲜。我们还顺手给岑三妹子带了一瓶。”钟太太顺手从藤椅边拿起一个桃粉色纸包的盒子,里面是送岑珠弦的橙花香水。岑大太太道:“难为你还想着她。这小姑娘向来是古灵精怪的,我们这些做姐姐们,往往都不能体会她的心思。可巧儿,你们年岁相仿,想必也是有很多共同的爱好的。”钟太太道:“这有什么的。不过,是和晚晴去逛街,顺手带给枫桃的。”原来,岑家三姐妹都是枫字辈儿的,大姐叫做岑枫楸,二姐叫做岑枫棹,三妹叫做岑枫桃。岑大太太道:“钟妹子的心,当然是最细的。几个妹妹们的心思都能照顾得妥帖,偏偏枫桃是最爱想得多的,这下她该欢喜了。”
三个姐妹们约在一起,不免相互吹捧一番,以此来解解闷儿。这时,听得门帘响处,是柳明月进家门的脚步声。他见钟青梅和如烟皆不在客厅里,就往阳台这边走来,正听到家中的三个女人,在说有关燕晚晴和岑家姐妹的闲话儿。钟青梅早已透过玻璃门,看到柳明月脱下了格子外套,挂在了门口的衣架上,正向阳台这边走了过来,顺手便帮他拉开了玻璃门。柳明月笑道:“远远地就听到姐姐、妹妹们的笑声,不知在说些什么,这么有趣儿?也说来给我听听罢。”岑嫂子笑道:“在说你家的青梅,如何心细如发呢。”柳明月笑道:“我家这位夫人,什么都好,就是跟各位姐姐们相比,差了点阅历,年纪轻轻地就当家了,自然,有许多照顾不周的细处,要做姐姐们的担待着,得空儿了,指教指教她,也不亏得姐姐们平日里白疼她了。”岑嫂子道:“我们正说着,你们家张罗着和陆家的一大笔投资,却又是怎么回事儿?”明月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姐姐们费心了。不过,是永山那头儿,联系了青绿村的村民和小作坊,愿意来高价收购我们家的虫草,也好补贴去年的亏损。”岑嫂子笑道:“你这么说来我们就放心了。”青梅笑道:“正是呢。我们刚才还说着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趁着大家不留意,又到陆永山那里鬼混去了。现在看来,如今,你知道上进了,对内内外,省着些家里的用度,却都还好些。”三人说笑只间,自然没有注意到,柳明月听了这几句醒脑的话,脸上红了一块,白了一块的,支支吾吾地更加说不出话了。看来,同她的晚晴一样,青梅仍然没有怀疑到她的丈夫身上,先按下不提。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