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青梅的大侄子柳飞絮和二侄子柳清茗固然也是不知道大人们之间,这些杂七杂八的事的。如果说年轻人的世界,最是清白可爱,那么,飞絮和清茗绝不会想到,明月晨起时,让他魂牵梦绕的,仍旧是前些日子里,脑海里鱼兰鸢的袅袅倩影。但如果真要他去跟她表白,想必他也是不敢的。因此,先撇开神魂颠倒的柳明月在一边不提。原来这一日,大人们在家里谈些生意上的要紧事,两个年轻人也是和往常一样,要上学校里去上课。到了教室里,氤氲的晨光从窗户中倾泻进来,时间还早,教室还没有别人来过,课桌、讲台和窗外的杂草都显得一片模糊不清。这学校的好些孩子,都是家长拖熟人进去的,本来就不爱读书,这么早,教学楼里,空无一人,倒也是正常的。
平日里,柳飞絮和柳清茗在高中也只知道混玩儿。只是,今年开学,两人便要毕业了。这关乎到自己的前途和命运,能不能考得上大学,能不能满足大人们对自己的期许,因此,两人也不得不做做样子。今天正巧是小寒,外面虽然不冷,却冬风萧瑟。看着这窗外将落仍未落下的黄蒿花和灰压压的天空,让人心中仿佛压了一大块石头,更加喘不过气来了。飞絮从台板里,拿出一张蓝白色鸢尾花样打底的一打信笺,上面什么线条也没有,只是白白的一张张纸,正好用来写诗,描绘这苦涩的景象,也好借机来抒发自己胸中忧闷郁结的愁绪。
柳飞絮正巧想起昨晚梦中,闻到门前的梅花正开,仿佛漂浮进了自己的梦境中;在梦境中,虽说也是如今这样白茫茫的雪地,却有一个红袍女郎站在梅花树下,微笑着朝自己招手。梦醒了,飞絮仍然无法忆起那红袍女郎究竟是谁。灵感乍现,他提笔写了一首六言诗道:
“大雪黑云尽去,
书笺下笔情浓。
芦花瑟瑟冰泞,
一缕梅香梦中。”
柳飞絮心想,身逢乱世,若是能做门前的一株孤傲的红梅,也强于陷于这无休止的人情世故的泥潭之中。正这么想着,不禁长叹嗟呀了几声。清茗见飞絮下笔如有神,笑道:“哥哥又在写什么好诗呢?拿来也给我瞧瞧。”说着,飞絮一边躲着、藏着、掖着,清茗一边便要去抢他手里的那张蓝白信笺。这两人相比之下,柳清茗毕竟年轻力壮,比柳飞絮还是要魁梧一些,三下两下就抢来了这一页诗。清茗平日里没事,就喜欢钻研诗学,这次更是被他逮到了机会,细细品这几句现成的。清茗念完这句诗,联想到自己马上要和堂哥与其他的兄弟姐妹们分开了,顿觉一阵悲凉。
清茗忙道:“大清早的闲来无事,哥哥为何忽做如此悲声?可是遇到了什么难过的坎儿?说与弟弟来听听,也好帮你排解排解。”飞絮忙道:“只是看如今大家都你好我好的,等到一毕了业,都各奔东西,不免心中如塞。”清茗道:“哥哥可别老想这些有的没的。近来我可是认得了一个妙人儿,不如放了学,可以带哥哥一起去见识见识。”在清茗的眼里,分离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而自己的堂哥,也常常过分的多愁善感了;分离是人生的常态,而相聚只是偶然。飞絮笑道:“你没事就会认识这些狐朋狗友的。这次又是谁家的公子哥儿?”清茗忙陪笑道:“也不是哪家大门大户的,也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三叔将我们家的文具、账本和纸张的用度,皆归了一个叫做白一瑶的先生管辖。那天在书房里碰到他,竟然和哥哥你一样,也是位会吟诗作对的主儿。”
飞絮笑道:“这么说来,正好可以一见。今天放学,我正好有空。”清茗笑道:“正巧他今日来做工,我约了他傍晚在我书房喝茶对弈,哥哥可以一同来玩儿。”飞絮笑道:“这样很好,我很久都没有和你下围棋了。”正说着,进教室门外传来一阵嬉笑声,几个男女学生背着包,拿着今天考试的书,从前门鱼贯而入。飞絮和清茗各自在两个后排的座位上坐下,经早上这么一闹,早就没了读书的心思,浑浑噩噩地上了一天的课,心里却只想着晚上和白一瑶的约定。等好容易放了学,两人忙背了包,一溜烟儿地径直往家里去了。到了家里,两人便进了书房,关了门,点了檀香的熏香炉,搁在了茶几上。飞絮又从茶桌下的暗格里,拿出了一套仿宋代的紫砂茶具,大小各异的茶盏、茶壶和茶勺,一应俱全。一边,清茗又从沙发边的储物柜里,拿出了一盒信阳毛尖、一盒蒙顶甘露和一盒用炒青眉茶新磨了的抹茶粉,用茶勺把两种茶叶,分别舀进了两个小茶壶里。另一边,飞絮又用电热水壶盛了一壶水,烧开了,倒在了两个紫砂壶里。
两人不急着喝茶,只是拿紫砂壶盖子闷了泡好的茶叶。紫砂壶像是流了汗一样,冒出一阵阵蒸汽,在檀香中,混合着一股股热烈的茶香。清茗笑道:“哥哥最近的茶艺又精进了,泡出来的毛尖和甘露,更香了。”飞絮笑道:“我知道你喜欢喝毛尖,上次朋友送了我一盒,我一直舍不得喝,藏在柜子里,给你留着呢。”清茗笑道:“多谢哥哥费心了想着我。”两人趁机喝了一回茶。飞絮笑道:“我们别光顾着自己享乐了。我还不知道你说的那位才子什么时候来呢?”清茗看了看立式时钟,现在已经五点五十分了。清茗忙笑道:“哥哥别急,他应该得空儿六点就到了。”正说着,便听到大门口有人敲门,清茗忙去园子里开门,见是白一瑶开着白色面包车来了,忙迎了他有说有笑地穿过园子,进了书房。这日,园子里黄木萧萧,落下阵阵老叶,而新冒的竹笋,在阳光下,也只能见到微微一角。
飞絮见白一瑶走了进来,忙拉出茶桌边上的一把黄杨木椅子,给他让了座。清茗忙笑道:“白先生今天是又拉来家中用的文具和纸张的么?”白一瑶笑道:“陪二位少爷聊会儿天,我们这些穷苦人自然要干活儿咧。单说你们家中的孩子们和酒楼里的老爷们一年的文具、账本和纸张用度,少说也要好几千,摞起来可跟个小塔似的,重得推都推不动呢。”飞絮道:“若不是白先生今日告诉了我,我都不知道家中的开销这么大呢。”白一瑶道:“两位公子哥每日不是生活在象牙塔里,就是生活在蜜罐里,长大的,我们这些穷苦人的常识,二位固然是不晓得的。你们柳家府上的用度之处还多了去了,大到酒楼里的原材料,小到园子里的瓜果树苗,这些都是往外开销的地方。除了我今天来送公子哥儿们用的纸张书籍,还有其他做工的,运输果子、点心和蔬菜的。”
清茗忙道:“我听三叔和三嫂子都称赞过,白先生是这一圈儿人里,最是尽职尽责和仁心永驻的了,从不克扣下人们的工资,送来的货也从不不缺斤短两的。果然是个读书人的作风。飞絮哥哥你大概还是不知道呢,白先生和他的太太年轻时师从天下屈指可数的书法大师——宋千秋,两人都是他的关门弟子,帮外人写的书法和对联,如今可是千金难求呢。”白一瑶笑道:“如今都落魄了,哪里还是什么读书人。不过在贵府的商场附近,开了一家小客栈,后来,又渐渐地延伸开,里面经营了一家小书屋。今天听清茗说,有幸拜识柳大公子。他说大少爷素来喜欢王羲之的丹青。我便自说自话,临摹了这一幅王羲之的《兰亭序》送来给您。”大家看了,果真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不知老之将至”等语,字迹飘逸寡淡,如同闲云野鹤一般,便知其所言非虚。
飞絮忙陪笑道:“劳白先生费心了。我柳飞絮,何德何能,受得起这样一份贵礼?”白先生道:“哪里费心了?不过是闲来无事,写来玩玩儿的,放在家里,也是白放着,等着积灰和虫蛀。”说着,白一瑶从手提的扎染蓝布袋子里,拿出一卷宣纸来,用细红绳捆了,递与飞絮。那宣纸飘出一阵旧纸和旧墨所独有的丹青香来,让人闻之心旷神怡。飞絮恭恭敬敬地用双手接过来,放在了平日里放字画的杨木架子上。白一瑶向那架子上望去,一摞一摞的,皆是些已经泛黄的、透出金黄色的古旧字画,都用细绳捆了,大约是很名贵的作品,所以,从来都不挂在墙上,供人观摩,权当它们不存在。往墙上看去,白墙上挂了一幅后人写的《三都赋》,用金边镶了。俗话说:“洛阳纸贵。”魏晋之人争相抄写左思的《三都赋》,其中有“流而为江海,结而为山岳”等语,仿佛几千年前的江河,依旧映在了星火城的雪山、溪流和沟壑之中。柳家把《三都赋》挂在少爷门读书书房之中,大约也是称赞自家地界的用意吧。
看佚名书法家的字,皆是用仿唐朝的正楷写的,简洁恬淡,清心寡欲。跟这篇名作一样,后人也会抄写其他的稀世珍宝的,其中的一些,就被藏在那泛黄的一捆捆字画中。这些字画大约就是万家争抢的作品,一纸篓卖出去,都可以抵别人家中的一箱子压箱底的黄金万两了。何况柳家还私藏了好几纸篓呢。当然,如今,大约还存在像王世襄那样的人物,可以心中无我,把一房间的文物,都捐了出去,只图个两袖清清,内心安宁。清茗笑道:“白先生别光顾着说话了。我知道先生素来爱和抹茶粉。我昨儿正巧儿新磨了,快一起来趁热喝点。”白一瑶素来喜欢字画,此时,不免难以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盯着这些旧纸看了很久。三人先是喝了一巡茶。茶自然是好茶,是刚刚新采的新茶磨的,甘甜之前,不免有抹茶所特有的一阵苦味,而过了半晌,香甜的滋味依然盘旋在舌尖上。就好像人生几旬的光阴一样,往往都是先苦后甜的。
白一瑶笑道:“这茶叶喝起来回甘无穷,若是有眼力的茶客一品便知,岂非我们这些俗人能喝得着的凡品?必得像贵府这样的大户人家,才能够从山野间寻的见。若说公子感恩我刚才送来的那副字,我权当今儿的茶叶作为回礼了。”飞絮忙笑道:“白先生为人洁白高标,岂能把我们这些俗物放在眼中?只期望您不嫌弃它腌臜 ,便阿弥陀佛了。”清茗忙陪笑道:“白先生知道,我素来喜欢吃茶,不知道您素日里有什么爱好呢?说出来,也好逗我们一笑。”白一瑶笑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和飞絮一样,喜欢画些和写些字画。宋师公和古人都说,如此才能修养人的脾性。本来,我的功力也不及宋师公的万分之一,更加要多加学习和勤进了。”飞絮笑道:“没想到白先生同我有一样的癖好。既是如此,不如,趁着今日吃茶的雅兴,白先生同我一起览卷,把我收藏的书画博览一番,也好帮学生我掌掌眼,先生意下如何?”白一瑶忙笑道:“那自然是好的,也让我们这等俗人开开眼了。”飞絮和清茗听白一瑶如此说来,便从架子上先拿下一个薄卷子,解了绳子,二人双手各端一头展开。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后人无名氏临摹的颜真卿《多宝塔碑》,笔力隽永恒新,浑朴有力,在摹本中,也是无数颜真卿的摹本中,可以算得上是上乘之作了。
白一瑶笑道:“果然是后人所作的佳作了。平日里,我临摹书法无数,却都没有碰到模仿的如此神形兼备的。”飞絮道:“倒也没什么。不过有一次去南边旅游,在深山里的一家古玩店,一位卖笔墨纸砚的老师傅那里淘来的。这都是好十几年前的旧事了。当时,只记得老师傅说,传说中,这是前清的、专门临摹颜氏的一位进士所作的,如此稳健的笔法,如今已经失传了。”白一瑶道:“颜氏在写这幅字的时候,还年轻,而如今斯人已逝,连我自己也都老了。”清茗道:“先生和谈什么老不老的,又不是那课本画像中的老子,听了难免让人胸中忧懑,不如再和我们一起看几幅画吧。哥哥所藏的可都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上品呢。”白一瑶听了,心中不免感慨万千,点点头,应允了。
清茗和飞絮忙把刚才的书法卷好了,又从架子上拿了一幅白底裱的画儿。两人卷开一开,原来是陈洪绶的《九歌图》中的一幅《湘君图》的摹本,所取之典故,即是屈原笔下的湘夫人苦等湘君而不至的故事,一幅白底的画儿,用绿褐色忍冬纹样打了底子。清茗笑道:“哥哥藏着的这幅原来是大名鼎鼎的《九歌图》。前两天,我翻父亲藏的旧书,屈原在《湘君》一诗中便有这么一句:‘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说的便是诗人采陆上的薜荔和水中的荷花。这句诗可太应景了。”飞絮笑道:“那这句中说的可不是白先生您呢?先生的为人和湘君一样,超凡脱俗,吃的、喝的、玩的都是天上来的宝物。”白一瑶忙道:“哪里像二位少爷说的那么神乎其神的?不过是比粗人多读了两页书而已。倒是这幅画画得有点意思。那湘君似顾非顾的神态,果真像是从水边走来的神仙,她顾盼神飞的姿态,也绝非寻常人。这大约是在映射画家自己,与世俗格格不入的一生,细细品来,很有韵味。”
飞絮忙道:“要不怎么说白先生是我难遇的知音呢?当初我看中这幅摹本,收来时,便是觉得它虽然时幅白描的作品,意境却如同唐朝的山水画般高远。瞧湘君瞥向观者的眼神,就好像画家在另一个世界,俯瞰着众生。白先生请细细看去。这摹本边上还有个佚名的题诗。”只见,那首打油诗道:
“自诩看花人,
实是画中人。
笑看画中人,
却被画人看。”
白一瑶道:“这首诗虽然不知道作者是谁,但是,却道尽人情苍凉,谁不是当局者迷呢?”飞絮道:“这天下的男欢女爱,灯红酒绿,不过是局中人看不破而已。还不如这执笔者,冷眼看世界和众生呢。”清茗道:“这么说,这作画者,比庙里的和尚还能参透红尘呢。那庙里的小和尚们,都没有入过红尘,何谈看破红尘呢?必得那些经历过风雨的老人们,才能真正看得破呢。”白一瑶笑道:“听你这么说,倒像个上了年纪的人才会说的话儿呢,哪儿像个青年才俊的少年呢?”飞絮笑道:“白先生这么说,倒是很准确了。我们周围的朋友,都说清茗看着轻浮,心思却老成,说出来的话儿,常常疯言疯语的。”白一瑶忙笑道:“倒也不全部都是疯话,其中还是有锋机的。”平日里,在白家客栈见的人多了,便能辨明得出,清茗是既聪慧,又有佛缘的。但这话儿,自然不能在两位公子哥儿面前说破的,怕犯了忌讳。这些大户人家,最怕说到“出家”二子,好像会斩断了富贵荣华的缘分似的。但是,若要说真正的犯了忌讳,倒也不至于。那些古董字画中,还有抄写的《金刚经》、《心经》和《地藏菩萨本愿经》等佛经经书。三人看得越发得来了兴致,因此,又看了几幅飞絮收藏的别的字画,喝了一回茶,也不忙着去吃晚饭。
这边三个年轻人在互相切磋画艺,那边,柳明月一早起来,便着趁钟青梅去准备早点的时候,给陆永山打了个电话。这通电话是他用家里许久不用的白底牡丹花瓷座机打给陆永山的,这样钟青梅才不至于从他的手机上,查找到通话记录。那日和家中妯娌聊天,又是触及柳明月的前途,不免伤了他的痛楚,让他近来在家中坐立不安,更是内心烦躁,不愿意在家中多待片刻。家中的生意,上上下下,一半儿都交与了青梅打点,夹在夫人和商人之间,自然感觉两头不是人,各处受气,脸上无光。柳明月拨通了陆永山的手机,听到了“叮咚、叮咚”好几声响铃,才听到陆永山那边接了电话。柳明月道:“哥哥今日可忙?不忙的话,我订了你家边上一家名叫“蓝鲸”西餐咖啡店的位置。昨日跟兰鸢妹妹有些事情还未谈妥,可否再请她来一叙。哥哥若是忙起来,便不必相陪了。”陆永山一听这话锋,便知了柳鱼二人其中的玄机。但是,别人的窗户纸又何必捅破呢?不如,揣着明白装糊涂。陆永山忙道:“兰鸢今日也不是很忙。她现在正在办公室整理一些我的文件呢。我现在就给她打电话,让她吃过了早中饭,下午一点去‘蓝鲸’咖啡馆见你。”柳明月道:“那正合我意,昨天,我已经预定好了两个人的位置和西餐了。”听着柳明月话里如此心急,陆永山更不好回绝了。如此说着,二人便挂了电话。
“蓝鲸”咖啡馆在陆府附近,已经开了很多年了,造型是当年从首都,专门请了著名设计师来设计的,与城里别的方块似的楼宇不同,是流线的椭圆形,通体的金属板,制成了淡蓝色,所以,叫做“蓝鲸”。建筑映衬着“巨人山”的雪顶,好似一头巨鲸,在翻滚的白波海浪中肆意游弋。柳明月在窗台边坐了半晌,看了一会儿窗外的雪景,才看到兰鸢穿了月白色长裙,脚踏玫瑰粉高跟鞋,从门前向他走来,在他面前的白色沙发上坐下。兰鸢看去,只见明月的着装更加考究,好像是为了见自己特意准备过的,身穿墨蓝色套装配鹅黄衬衫,脚踏咖色圆头牛皮鞋,俨然一副大老板的做派。兰鸢道:“三少爷可是久等了?方才,药铺前台,有些要紧方子要开,可耽误了我半天。”柳明月笑道:“也没有等多久。妹妹是个高材生,自然是个大忙人。我等等也是应该的。这不,我这就叫服务员上菜,想必兰鸢妹妹也饿了。这家店可不是每天都开的,一桌的筵席——这牛排和红酒——可是要排队预定的限量款,还不一定预定的到。掌勺的西餐厨师也是闻名遐迩的。今天你不尝尝这老师傅的手艺,可真是太可惜了。”
说着,柳明月便招呼了服务员,穿着米色西装,在桌边毕恭毕敬地站着。兰鸢拿起手边的一份菜单,看了会儿,笑道:“柳先生的好意可是盛情难却。只是,我还想尝尝这边的玫瑰咖啡,听朋友说是网红款,年轻人们都排队来喝的。”柳明月道:“既然如此,再加两杯咖啡。这玫瑰的名号配上美人美景,更是应景。”柳明月平日里看起来文绉绉的,今儿却是很健谈,大概是觉得和兰鸢自己很投缘的缘故,所以,话儿才比平时多说了那么两句儿。作为女人,自己也不敢多说几句自己的见解,生怕造次了,让明月觉得自己服侍得不周到。鸢忙笑道:“既然这菜如此名贵,我不过是个乡下来的小妹,本来就不是三少爷口中的什么美人,更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今日,只是可巧儿得空儿,可以陪少爷好好地尝一尝几道小菜了。”
趁着二人说话儿的闲隙,穿着米色西装的服务员掀了雪松木门进来,上了一道七分熟的菲力牛排、一瓶二十年陈酿的解百纳红酒、一道奶油蘑菇汤配土豆泥,和两杯玫瑰花耶加雪菲咖啡。柳明月笑道:“哪里谈得上什么大世面?只是,我是这么想的。平日里,想必兰鸢妹妹在青绿村,喝了乡亲们自己酿的红酒,喝得腻烦了,所以,点了这店里独有的法式红酒,我们二人,也好一同尝尝鲜。而这咖啡,也是从埃塞俄比亚进口的,暴发户都只喝蓝山,有品味的才喝耶加雪菲。”说着,柳明月便往小桌上的两个高脚杯里,一人倒了小半杯。兰鸢忙陪笑道:“少爷太抬举我了。过会儿,我还要回永山姐夫哪儿上班呢,不能喝得醉醺醺的。”柳明月道:“妹妹言重了。若是姐夫问起你来,我自己跟他说去。”兰鸢忙笑道:“今天不图个别的,就图个让少爷开心。别人都是单喝红酒,我们今天就是玫瑰咖啡配红酒,全当我们发明的新喝法,就图个乐呵。正巧儿,这玫瑰花香,解了红酒的腻味。”说着,两人一边切这牛排,一边一口一口的小酌起来。俗话说:“小酌怡情,大酌伤身。”今日,喝了这美酒配咖啡,就忘记了生意场上的不愉快,可以真正地算得上是心情舒畅了,就好像做了一次深呼吸般放松和怡神。
兰鸢笑道:“这几道菜虽然金贵,但是,却都是清淡口味的,难得我的口味能和三少爷的相合。”明月笑道:“本来吃筵吃的就不是菜,而是讲究和谁一起吃。如果你喜欢这家店,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常来。”兰鸢道:“三少爷的话正合我的心意。本来吃饭,讲究的就不是山珍海味,而是能够应景。这店里不仅菜做得一流,而且,装潢的也是我喜爱的极简风格,出了黑白的线条,不多累赘的花装。从窗外望去,还能看看雪景,和来来往往的车水马龙,仿佛时光都变慢了。正应了这‘蓝鲸’的名字,人好像都乘在鲸鱼的脊背上,在时间的河流中遨游。”明月道;“那我今日可把妹妹的喜好记下了。下次的约会,可绝对不能食言。定要陪我来这山景边坐一坐。”兰鸢道:“答应了哥哥的事情,自然没有把话儿收回去的理儿。”柳家三少爷,本来就是如今在柳府内管事儿的人,自然要好生伺候着,不能怠慢半点儿。只有如此,才能对青绿村的乡亲们、作坊们和陆家上上下下有益处。这一点是任何明眼的人都能看出来的。所以,明月提出幽会的请求,当然要爽快地满口应承了下来。
两个人仿佛心有灵犀似的,一边品着红酒和咖啡,一边都默默地不说话。“蓝鲸”咖啡馆距离柳家和陆家的药铺还很远,所以,两人都不用担心被熟人看到。兰鸢喝完了一口红酒,感觉醇厚甘甜,又忙喝了一口咖啡尝尝。玫瑰的清甜可人的滋味,瞬间抵消了红酒产生的脑热微醺,只剩下满心的清凉快意,内心也不如,平日里,在陆家药铺上班时那样烦闷不安了。明月在柳家,一向是鲍鱼和鱼翅吃惯了的,对眼前的西餐,并不是十分喜爱。今日请客,明月的目的,不过是讨兰鸢的欢心。想来她是青绿村来的,什么鲜花饼、鸡纵菌、野山菌子之类的,都吃腻烦了,所以,今天专门点了特色的早中饭,来给她换换口味,想必她会喜欢的。当然,如果是像别的商人那样,花钱买来的很贵的高级西餐,明月也是不放在眼里的,定要眼下这文艺的氛围才配得上兰鸢妹妹。
因此,明月拿了小汤匙,一勺勺地,喝了两口奶油蘑菇汤配土豆泥,全当消食了。明月道:“前些日子,只听妹妹说,和永山是在去乡下扶贫时认识的,又和晚晴做了很多年的邻居和好朋友。只是,不知道近来你和嫂子姐夫相处得怎么样?还是三人彼此很亲近的吗?”兰鸢笑道:“若说是非常要好的朋友,那也完全谈不上,这两年大家都你忙你的,我忙我的,感情也渐渐地淡了,距离也疏远了。若不是要帮衬着姐夫收购虫草这回事儿,估计我们都已经不再联系了,这辈子,我们俩人,估计都八竿子打不着了。如今在姐姐、姐夫身边工作,对他们的喜好,倒是重新熟悉了几分。譬如说,姐姐每顿饭后,都喜欢喝口红茶暖暖胃。”原么些年生疏不见了,唯恐晚晴不待见自己,兰鸢才来城里的时候,就每个周末跑去她家串门儿,顺便帮着做饭,对她的所好早已熟门熟路了。每次去,还不忘了帮女主人端茶倒水,也算是尽了自己做秘书时,伺候人的一点义务了。
明月笑道:“这倒也不至于吧。永山常常向我夸其你的好,说你办事大方得体,遇上大事儿不怯场,遇上小事儿也不过分较真儿。这么多年岁下来,念在往日的情分上,他也不至于亏待了你。说难听些,不论永山如何亏大自己药铺的手下,也不至于亏待了你这个女大学生。”这明月倒也心思缜密,听说了兰鸢低三下四,看人眼目的状态,还不忘调侃永山两句儿,也宽慰了她本已千疮百孔的玻璃心。谁不在家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呢?更何况,她在学校也是万人瞻仰的校花呢?如果不是家中的生计所迫,谁又愿意干这伺候人的活儿呢?然而,那桐木衣橱背后的锦衣绸缎,只能在做白日梦的时候,想想而已,等到真要买柴米油盐的时刻,陆永山给的几张人民币的力量,又能将这幻想彻底击碎成了现实。回到自己狭小出租屋里的矮桌前,昏黄的灯光下,堆积着的不是名牌化妆品,而是泛黄的账本、发票、出勤守则等文件。日子久了,却也习惯了这样被人呼来唤去的生活。然而,陆永山隔三差五也会趁假期来看她。其实,她的抽屉里,也少不了各种翡翠和彩宝的首饰。今日,她的手上,便戴了一个红宝石戒指。
这些明月是看在眼里,明在心里,只是装作糊涂罢了。在明月的眼里,兰鸢可不仅仅是陆府的秘书这么简单。她好像如同一场梦中的白衣仙子,仙袂飘飘,好像吹一口气,就会化为乌有,伸出手想去触碰,却有那么得可望而不可及。真正的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兰鸢笑道:“哥哥这么说,倒是让做妹妹的不好意思了。趁着年轻,多学点本事,也是好的。若是有一技傍身,以后出现了什么意外,也是不怕的。而且,我那些成就,不过是外人吹嘘的,他们哪里知道其中的深浅,无非是考试时,比同桌多考了两分,并没有什么稀奇的。”明月笑道:“兰鸢妹妹的好可不是仅仅体现在此处的。如今像你一样清白的女人,已经可以算是很珍稀了。看妹妹的头发黑如乌木,皮肤白皙若霜,便可知你是神仙般下凡的人物了。”兰鸢听了这话,心中不免暗自感叹一番自己命运多舛,几乎欲落下泪珠儿来。
明月看到她欲哭未哭的神态,泪珠儿直在眼眶内打转儿,和泛着红晕的双颊,心中如同刀割了一般,更是对她恋爱万分。明月见这情景,自知言语唐突了,忙道:“我本身就是个粗俗之人,可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刺到了妹妹的心中痛处,那可是多有冒犯了。”兰鸢道:“在这世上,人儿长得、生得再貌美也没用。更何况,我在乡下,还有两个病痛缠身的老双亲,还有一个正在念书的弟弟要养活呢。”明月道:“既是如此,那我更是要给你这单买卖做了,你正好可以还陆家一个人情。如果以后,你算账需要什么文具,我也可以低价卖给你。我刚认识了一个专做这笔生意的白先生,他给我出得价是最良心的。”兰鸢这才含着泪水,点头应允了。这柳三少爷,虽然人看着不着调儿,但是,话儿却能说到人的心坎里去。明月又陪她碰了几杯红酒,谈天说地的,才让她忘了刚才的不痛快,待她心思渐渐地回转过来。明月又叫了一道女孩子爱吃的甜点——榴莲酥,两人吃过,才各自散了。
当兰鸢仍然沉浸在对与明月未来的烛光晚餐,或者,是去电影院的浪漫约会的、无边无际的想象中时,明月眉头紧皱地往回家地路上走去,一副深思熟虑的表情。作为一个成熟的男人,他当然有自己的、别的考虑。敲定了这笔生意,他回到家里,在青梅面前,可是变得更有底气的多。如果他真的能将一仓库的虫草倒卖出去,即便再被人们说三道四,自己不过是个二道贩子,但是,赚来的利润够抵得过酒楼里好几个月赚的,家中也会对他刮目相看了,不会再有人说他是整日只知道跟在青梅后面,当尾巴,游手好闲了。至于,自己到底对兰鸢也是真心的,付出过真感情,还是,只是借题发挥,利用了她的单纯和天真一回,明月断然是不敢往这方面细想的。
好像有些事情,越是想得清楚,便越让人看到这光明世界背后,黑暗的另外一面。但是,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那就是自己只需要花几顿饭的钱,和几句哄人的甜言蜜语,便能换来一家人好久的安稳生活,这笔账是任何有一点常识的人,便能算得清楚的。当然,这样的想法只能停留在自己的脑海里,是绝对不能让兰鸢知道的。如果被她知道了半分,她不仅会到自己面前,甚至跑到柳家的家门口来闹,而且,还有可能凭她一时赌气的一句话,告状告到陆永山的面前。如果是这样的话,这笔单子可能就会黄了,一切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但是,自己不说去的话,又有谁会知道这样的心思呢?想来不过是杞人忧天,天知地知罢了。
和街道上忙忙碌碌的赶着下班的芸芸众生一样,明月一边神色匆匆地赶路,一边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五点了。今天他恰巧没有开车出门,正好可以趁着散步的时间散散心,从咖啡馆走回家大约要三十分钟。明月想起来约了白一瑶,交接店里常用的账本和文具,并且,要一同吃早饭。五点半,明月回到了家中,看到飞絮兄弟二人的书房虚掩着门,便知道是他们请白一瑶做客。明月推门进去,同白一瑶签了买卖的单子,又请他和两个侄子,在书房隔壁的小客厅里吃了晚饭,配的不过是鲜笋鸡汤、干炒素鲍鱼等小菜。和自家人吃饭,固然是不如午餐时,请客那般豪华的。至于,白天与兰鸢的对话,明月不过将它当作自己工作中的一段风流韵事,亦或是,一个不得已的、为了讨人欢心才说的、违心的笑话罢了,也没有别的意思。说笑了一番,五个人又在棋盘上下了一会儿围棋,忙活了一天也累了,才各自回去休息了,暂且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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