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伯恩点着椅子扶手,手心的金链像一条绳索,牵引着空气中某只看不见的巨型怪兽。
“那个小记者想为前人翻案,这位前人还与他无关……”雷伯恩为他的勇气拍手称赞,“英雄的行为啊,能写一篇扣人心弦的文章了。”
“外面风言风语,流言满天,新闻记者也都随心所欲,胡写一气,就他们的工作性质而言,分明有专门的文字素材……”
纪劳伦瞅了眼腕表,实在非常忍心打断他们:“行了先生们,快到午餐时间了,你们还有其他‘重要事宜’要商量吗?边吃边说吧,我府里没那么多规矩——眼下还是先喂饱肚子,不急于喂饱脑子吧。”
纪劳伦出身文职,府上的一日三餐跟他手写的稿子一样富有新意,可惜的是,雷伯恩习惯了轻断食,此行又抱着其他心思,午餐吃得很节制,节制得几乎只揩了点儿油水,下午一点半多,雷伯恩打道回府。
“打扮成这样,背着我去见哪个男人了?”
雷伯恩挂上帽子,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打扮:“说得跟我去偷情似地。”
冷沦靳一步一步朝他走来:“午饭吃了吗?吃了多少?”
雷伯恩也不避讳,曲肘搭到他肩上,有一小缕头发搔上冷沦靳喉咙:“先生,我们这样是不是有点儿暧昧?”
冷沦靳不吃他这一套:“问你话,少拿问题掩饰问题。”
雷伯恩“欸”了一声,不得已说:“吃了很多,都顶到胃了。”
冷沦靳伸手摸到他肚子平坦的一片:“顶个屁,你吃了吗?”
雷伯恩:“哎呀,晚点补个下午茶就好了,再吃要胖死了。”
冷沦靳捏他腰上的肉:“瘦的跟个杆儿似地,哪儿胖了?”
“你骂我。”
“我怎么骂你了?”
“你骂我是电线杆子。”
“是电线杆子也是最靓的那根——去吃饭。”
“不去。”
冷沦靳发现他有时候跟个小孩子似地,上次在木屋也是,有时候弯弯绕绕得叫人捉摸不透,有时候又简单纯粹得不行。
冷沦靳掐着他腰,没小心抓到了他的痒,雷伯恩哈哈大笑,去拍他的魔爪,笑出了泪花:“哈哈哈哈哈,冷沦靳,你讲点道理行不行,你坏死了……”
冷沦靳一怔,没想到抓住了雷伯恩一个不算软肋的软肋。
雷伯恩笑起来,紫罗兰色的眼睛跃动着,像是小小的水晶胶花在碎,一闪一闪,勾得人非常心动。
冷沦靳突兀地想到了一首诗——
像他这样的玫瑰,就应该被自己丢进死也走不完的沙漠,最后气息微弱,一滴甘霖,换一句亲爱的。
趁雷伯恩不注意,冷沦靳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雷伯恩一愣,没从突如其来的吻中回过神,眼睛快速眨了眨,好像无所适从,像头一次被表白的孩子,神色居然有些惊慌。
冷沦靳没忍住,又捏捏他耳垂:“快点,你也不希望我掰开你的嘴一口口喂你。”
这是冷沦靳第一次和雷伯恩一起吃饭,安安静静,只是彼此吃着碟子里的食物,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走着,没有任何杂人和不快。
吃完,雷伯恩一拉铃,赫德森送来一个翡翠盒子,里面盛着好几支安息香溶液和薄荷片,雷伯恩取出一支溶液,含在嘴里,又给冷沦靳挑。
寒冬腊月,雷伯恩总算穿得暖和了一回,天鹅绒白乎乎的软毛在他腕骨上圈了一圈,还空出一截,冷沦靳垂眼,这行走的香精出门前不仅在耳根和鬓角喷了香水,还在领子、袖口等动作幅度大的部位花了心思,整个一行走的人形祸水,走哪都殃及无辜。
冷沦靳没有饭后含东西的习惯,没取,雷伯恩又收了盒子。
“费尔德费尽心机把你弄来,又不肯露面,他安的什么心?”
雷伯恩觉得有趣:“什么叫‘费尽心机把我弄来’?填饱了肚子,终于步入正题了?长官人还挺好,知道口腹之欲不可少,没让我饿着肚子接受审判。”他的嘴里有溶液残留,呼气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沁人的芳香,“冷沦靳,不是你费尽心机把我弄来的吗?”
冷沦靳:“我觉得你在等什么。”
雷伯恩去拆桌角的新烟盒:“我在等什么?等你良心发现,把怀表还给我呗。”
“不光是怀表,”冷沦靳摁住他不老实的手,“费尔德那个疯子自诩对你爱得深沉、跟你恨海情天,拜得维托闻着暗羽之力的味儿去,被耍了一顿还能憋着火将计就计,纯粹是为了报复你,费尔德心里明镜儿一样,欲擒故纵,顺手牵羊想用阿尔文的势力扩充自己,半道上把你弄来梵皇——你应该很生气,凭你……”
雷伯恩衔上他的话:“凭我睚眦必报的性格,我该活剐了他,而不是放任他在我眼前跳脚?”
“你在安克拉斯就无所谓,被纠缠、被抓伤、被血猎针对、被截杀,收拾‘叛徒’我没见你真心实意,费尔德让你来梵皇你居然也乖乖听话,是坑也往里跳,他设计羞辱你,你只是小小出手,你是宽容慈悲的大天使还是受苦受难的基督徒?你在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别人折腾你、伤害你,你在等哪门子天主,赎哪门子罪?”
“挖得真深呐我的法官大人,诡谲真的才成立不到一年吗?”
“我手下有人很了解血族。”
“费尔德对我嘴上爱、心里恨,干得没一件人事儿,你呢?你不也恨我恨得要死,恨我打乱你的生活,恨我搅得你天翻地覆,恨我押你入局,恨不得折我羽翼、砍我筋骨,看我狼狈不堪、低三下四、身边无可用之人,你再用几滴甘霖,换一句亲爱的?”雷伯恩手探进冷沦靳衣服口袋,“呀,亲爱的,花怎么还没扔,等着留香呢?香可不是这么留的……”
“是这么留的。”
冷沦靳勒过雷伯恩后腰,吻上他的唇角……结果没能够。
雷伯恩手肘顶住他的喉结:“你想说什么?吃顿饭拐弯抹角,惹恼我的人没有好果子吃。”
冷沦靳偏不信邪,把他摁进怀里:“有些人喜欢拿西方那句名言说事,‘有的人一出生就在罗马’,罗马是什么很令人向往的地方吗?”
雷伯恩眼睛一眯。
“血统区金玉其外,实际上磨牙吮血、杀人如麻,你一个纸醉金迷、荒淫无度的‘血族皇帝’,早在酒池肉林里泡烂了……”冷沦靳有一下没一下按压着他的眼尾,感受着睫毛扫过指腹的触感,继续朝雷伯恩贴近,“怎么还不给亲?你不是很多老情人?”
雷伯恩挡住他的嘴,冷沦靳没能再进一步。
好一阵子,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冷沦靳蹭开他的手。
“时代变了,罗马早不是历史上的罗马。”雷伯恩冷硬地说,“还是那句话,冷沦靳,我不跟人偷情。”
冷沦靳想:还是太心急了。
雷伯恩不是一个敞着口的瓶子,他向四周散发出无与伦比的芳香和肉/欲,却也像西方的藏香瓶一样盖得严实,别人最多让自己多饱饱眼福,冷沦靳一来二去,生了贪念,想让香气在手心四溢。
然而爱他的人不计其数,有幸被他爱上的人不知道出没出世。
他是真的恪守底线不跟人偷情……还是从没跟人有过?
“想什么呢,谁想跟你偷情?”冷沦靳说,“或许我只是单纯想拉着你在狂欢节上跳舞,给你化了妆、戴上面具,脱光了让别人看我们/做/爱?”
下一秒,冷沦靳觉得怀里人的呼吸变深变长了。
雷伯恩淡淡地说:“好啊,狂欢节上各路神仙精灵粉墨登场,到时候你拉一个、我拉一个,一起脱干净了大/做/一场,实在不行,我面具也不用戴,直接露脸给你助兴,想想一定很有成就感。”
冷沦靳的心沉了下去。
许是犹嫌不够,雷伯恩又往火里添了把柴:“别一脸漠然啊,到时候阿芙洛狄忒一点你额头,你醍醐灌顶,说不定扒拉着人家的裙摆,大喊‘女神等等我’,求她低头垂怜呢……嗯?看我干嘛?眼花把我当你的皇后了?”
他这番话挨着冷沦靳耳根说,先是把热气灌进去,嘴唇又擦过冷沦靳耳骨。
冷沦靳终于撒了手。
雷伯恩一整衣服上的褶子,连句再见也不说,抬脚往外走。
即将迈出门的那一刻,冷沦靳冷不丁问:“你小情人那么多,为什么到我这儿信口调戏一句都不行?”
雷伯恩没理他,保持着均匀的步伐,继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年一度的狂欢节如期而至,梵皇大大小小的街头挂满了各种彩蛋,罗马柱上贴着花花绿绿的水彩画,井盖儿上也绘制了搞怪的小丑图画,炮声隆隆响了三下,各路人马从大街小巷里流出,飞鱼似地游入舍丽大道,金纸屑、彩带、彩球、花瓣甚至装面粉的蛋壳从飘着阳光的窗口洒下来,夹杂着高台看客们的口哨和欢呼。
这三天,哪怕是图尔努斯和埃涅阿斯在街上不期而遇,两人也不会拔刀相向,最多拿起木盆和篦子作防御来一顿唇枪舌战,“攻击”完人后乘车逃之夭夭。
马车蛄蛹在浩如烟海的人群里,一双眼睛不动声色地浮起又落下,转而湮没在熙熙攘攘的汪洋中。
亚历山大被外面闹哄哄的场面吸引,嚷嚷着换衣服,把一个硕大无比的大头鬼罩在自己身上,手舞足蹈地嗨去了。
尤里看了看莫奈,那眼神好像在说“我也想去”,莫奈摸摸她的头,给她找来了适合的衣服,自己也换上了一套,跟着一起下去了。
肖故招呼里德看住人,敲开冷沦靳的门:“不下去看看?”
他有点意外,冷沦靳跟前叠着几份新旧掺杂的报纸,指间夹着一点猩红,他居然在抽烟。
肖故欲言又止:“冷沦,你……”
冷沦靳深深吸了口烟,眯眼俯视着窗下的人。
主干道上挤满了兴奋的人形动物,两个守门的宪兵打扮成了两只绿毛猴子,跟演话剧似地你挠我一下,我非得挠你两下。
上升的烟圈遮住冷沦靳的眉目,吸完最后一口,他把烟头摁进了烟灰缸,捞起桌上的捧花,拉开小窗抛了下去,砸到了一个人的犄角上。
他说:“这年头,狗都挤成了用后腿走路的人,你说,人能戴着假面具,变成四条腿走路的狗吗?”
这句话里蕴含的信息量有点大。
肖故:“费……”
冷沦靳点到即止。
癫狂、喧闹、摇摆不定的情绪像一根火炬,跟处刑台下围观行刑杀人的群体性激情有异曲同工之妙,被花砸中的牛头人扶正脑袋,继续高举牌匾,上面用意大利语写着“杰克爱的是他可爱的南”,旁边还舞着几个橙、红、蓝的小丑,脸上画着滑稽的妆容,跟唐老鸭似地。
雷伯恩放下帘子,催促赫德森快点驾车。
随着车流的疏散和人声的远去,雷伯恩闭上了眼,忽然,赫德森一声厉呵,马车后的人堆里放烟花似地爆出一阵刺耳的尖叫,“谋杀”、“死人”的字眼飞天过海,刺破了歌舞升平的表象,传进了雷伯恩耳朵。
雷伯恩倏地睁开眼。
与此同时,一朵带血的桔梗花扔进了他的车厢。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发生在人群里的凶杀案不胫而走,他们刚到酒店,周围已然议论纷纷,你一言我一语传得有鼻子有眼,又是杀人者为亲复仇,又是恶魔借狂欢节附身,还有说异种吸血鬼行凶伤人的,好像白刃戳烂心脏的一瞬间,上帝在各人耳边悄悄说出了真凶,这些人不需要律师资格证,原地化身成了断案的法官,传奇得不行。
时运流转,说变就变,上午还热闹非凡的舍丽大道,因为一滩血水,彻底鸦雀无声。
日头衰退,彩饰还没来得及摘的人行街仿佛被某个夜叉吹了口气,忽地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坟场,安静、瘆人得不可思议,偏偏时逢月缺,几只落单的幽灵弓着身飞快窜过,夜色更加浓重了。
晚间,雷伯恩得到一个消息,冷沦靳为了制住突然嗜血失控的尤里,被划伤了手臂。
“就不应该救你于水火,
像你这样的玫瑰,
就应该被我丢进死也走不完的沙漠,
最后气息微弱,
一滴甘霖,换一句亲爱的。”
——《杀死一枝玫瑰花的冲动》
图尔努斯跟埃涅阿斯是《埃涅阿斯纪》中的一对死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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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意大利随想曲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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