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梵皇这个艺术之都来了一位名动一时的绝色夫人,自称‘白兰’,没人知道她从哪儿来、家庭背景如何、真实身份又如何,甚至连她的仆人是海亚人还是马耳他人都无从得知,因为他们的肤色太白,白得像刚从棺材里跑出来的吸血鬼,而梵皇盛产阳光,经常出门的人皮肤都是小麦色,种种未知信息的加持,显得白兰夫人跟她的随从们异常神秘。”冷沦靳没什么起伏地说。
雷伯恩接上:“您今年尚未花甲,三十年前,您才二十几岁,在当时的您眼里,白兰夫人就像一枝独特迷人的英伦玫瑰,处处散发着无与伦比的芳香,诱使你不断靠近、不断走入无人的沙漠,只为了摘得一朵鲜花——尽管这鲜花或许有毒。”
“您爱白兰夫人,令弟也爱他,为了争夺白兰夫人,你们甚至大打出手——毕竟当时为了博心上人一眼,用尽了各种花招,要是临到末了被人截胡,且这人还是家里的混账,说什么都显得自己很废物。”
古铁雷斯嘴唇哆嗦着,什么也没说出来。
雷伯恩观他面色,调整着叙述节奏,像个敬业的故事大师娓娓道来:“伯爵先生,您做事细针密缕,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但令弟不一样,他为人不雅正,甚至可以说虚伪至极,是个远近闻名的‘达尔杜弗’,耍着性子令白兰夫人多次感到难堪,还一度让您在重要场合骑虎难下,同时他败坏家业、拈花惹草,招惹数门官司上身,而令弟也觉得您这位长兄眼高于顶、道貌岸然——这种种,造成你们表面上兄友弟恭,私下里相看两厌,恨不得掐死对方……”
话说到这儿,古铁雷斯像是针扎了屁股,“蹭”地站了起来,膝盖不疼、腿也不痛了,无需借助任何医疗仪器,竟造就了一场世所罕见的“医学奇迹”,雷伯恩颇为戏谑地瞅着他,好像在说“怪不得您相信传奇和传记,这东西果然能治病”。
古铁雷斯也意识到了什么,后知后觉地想扶稳轮椅,不料手一滑扑了个空,轮子“轱辘轱辘”滚到冷沦靳脚边,冷沦靳抬腿一踢,轮椅擦着古铁雷斯小腿被踹进了角落。
雷伯恩:“欸,你尊不尊重人啊?”
冷沦靳:“他是什么好人吗,需要我尊重?”
“那也不能不尊重长辈,我还满口‘您呀’‘大人’的呢。”
“那你跟我一块叫。”
“不,我一个公爵,被管显得多没面子。”
冷沦靳面无表情:“我没见过想坑死小辈的长辈。”
古铁雷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神色木然,三魂没了七魄,早不在意他俩是不是故意**来膈应自己。
雷伯恩清清嗓子拉回他一点注意力:“得知他也爱上白兰夫人时,你一度感到非常痛苦,心绪不宁,事业低迷了好一阵,我不知道那段时间你还受了什么刺激,总之,你没中和好理智和感情的关系,你崩溃得起了杀心,想结果自己生物学上的亲兄弟。让我猜猜用了什么手段……”
冷沦靳顺其自然地说:“用毒。”
雷伯恩打了个响指,很给面子地夸道:“聪明。”
一种或几种草药的使用或可解释一个民族诞生的历史,或某个人完整的一生,同样,它也能催生爱情或致人死亡。
毒药是一种艺术精品,它跳脱、有怪癖、爱幻想、喜欢试验的力量,内核‘俱全’,关键时刻一鸣惊人。
雷伯恩说:“在一只兔子身上下毒还能叫人有所防范,不吃就是了,可如果在一株兔子可能啃到的草上呢?比如一棵椰菜、一只胡萝卜。接下来兔子死了,在大千世界里不足为奇,它被扔进垃圾堆,受日光暴晒、大雨涤荡,内脏露了出来,臭味引来鬣狗,它吃了这些内脏,回到家第二天就死了,得到了跟兔子一样的礼遇,这时一只秃鹫或老鹰飞过,把死狗开膛破肚,饱餐一顿后飞回天上,正好被狩猎的人射中,把它制成笛子献给某一位公侯伯子男,随便哪个午后,这个倒了血霉的人把笛子放到嘴唇上吹个一两次,吹完了如常吃饭、睡觉、社交,外人看着还是腰杆儿挺直、脸色红润,这么持续了几个星期,他忽然死了,死因不明不白,连医生也无从推断——为什么?”
冷沦靳捉住雷伯恩往他口袋里伸的手,避开了酒心巧克力,撕开一块薄荷糖的包装,塞进他嘴里:“因为这位公侯伯子男近半年身体本来就不怎么样,除了医生开的药,各种稀奇古怪的营养品百无禁忌,吃进点儿什么相生相克的东西,毒素累积,太正常了,哪怕真查出点儿砒霜,也不好判定是敌人下的还是他自己傻不愣登吃下去的。”冷沦靳一顿,盯着雷伯恩防止他吐掉,“如果这再不死,还有‘刀山’‘火海’等着他,结局的走向一定万无一失,严格限定在可控范围内,不然单靠下毒,随便出个意外就会破坏这些因果关系,尽管你从始至终都在竭力疏通这条关系链,古铁雷斯伯爵。”
“表述跟事实可能存在偏差,但下毒差不多是这样一套流程,”雷伯恩在旁边一唱一和,“不过人死就死了,政治上没有谋杀这种说法,甚至没有人的存在,在利益角逐上,不是杀死一个人,而是除掉一个障碍,仅此而已。”
不管怎么样,出门前我叫他绝对自由地离开了,甚至出于血缘关系告诉他别忘了回家吃饭,天黑前他自己没回家,有什么办法?他可能走错了路,也可能吵错了架,就这么丧命了。
精妙绝伦的犯罪手段,运筹帷幄的脱罪方法,连杀人都可以逃脱法律的制裁,成本只是一只兔子和几棵椰菜。
从一万五千里外伸出一根手指,想杀的人就死了,真是完美得天衣无缝,谁会联想到一位堂堂正正、连路上的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体面人犯下了这档子事?
雷伯恩几乎要拍手叫好:“为了伯爵您,我自学了一门毒药学,在广大的知识盲区又填补了一块空白,简直是托您的福。”
古铁雷斯狠狠闭了下眼。
书房的门开着,跟候见室相连,雷伯恩目光落到那扇门跟墙壁之间的夹角,红布下的方形玻璃没遮严实,他瞟见了一只鹰笛。
戏剧性的出身、明知不可得的爱、日积月累的憎恨、瞒天过海的仇杀……政治党人的爱和恨真是古怪的东西。
雷伯恩问:“伯爵,您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此时的古铁雷斯做了个跟身份很不相符的动作,他撸了把脸,像个挫败的商人颓唐地接受了出海失利的噩耗,良久,哑着嗓子说:“你来找我,肯定不是为了揭发我过去的罪行,这跟你无关,也没有必要,你是……想跟我打听什么还是从我这儿拿走什么?”
雷伯恩头搭在椅背上,像是累了,冷沦靳手绕到后面,想给他揉,雷伯恩歪了一下脑袋,嘴唇擦过冷沦靳虎口,在上面留了个薄荷味的吻,比了个“谢谢”的口型。
冷沦靳好像被某只软毛小动物亲人地蹭了下,心脏无法自拔地塌下去一块。
雷伯恩对古铁雷斯说:“你能大大方方承认自己犯过罪,能再大大方方承认另一件事吗?”
“……什么?”
“你受了谁的指派?”
古铁雷斯:“我为什么一定要受人指派?”
“那不然呢,像你说的,‘这跟你无关,也没有必要’,别告诉我是为了应付被翻案的令弟一案,故意找我压风口,那小记者受人恩惠,替人卖力,你不是和谁谁谁配合无间吗,他一开始抖搂这件事就是在给你找麻烦,还以为是精诚合作,结果他背后捅人,你不满、怨怼,却按下不表,为什么?因为你很高尚?除了生牛肉,你难道找不出别的办法让我注意你?从你那辉煌的政治履历上随便抽出一两件事都比这更文明、更奏效,还是说,你打第一面见我,就觉得我这个人叫人恨得牙痒痒,一定要取我项上人头给自己空虚寂寞的生活找找乐子?”
古铁雷斯眼神一暗。
“另外,我很想知道,你昨天卖我的那个人情,想要怎么个还法。”雷伯恩轻声说,“说说吧先生,还有很多事我们不知道呢。”
古铁雷斯·边伯尔伯爵,一个在报应与侥幸之间被生生折磨了几十年的上层男人,这一刻,仿佛终于卸下了厚重的盔甲,怆然一笑,露出了□□和心灵上创钜痛仍的疤痕。
“其实你了解得够全面了,很多事我不想去记,这么多年,也半推半就忘却了不少,追溯过去是件多么困难的事,眺望未来却简单得只有一个字,死。”
雷伯恩平静地看着古铁雷斯,平静地看着他揭开一页页斑驳的过去。
“那个人……他去世很多个年头了。”古铁雷斯揉着眉心,艰难地捋顺记忆中的脉络,喃喃道,“是我动的手,是我萌生了杀念,这种念头第无数次潜入我梦里的时候,我在某个星期天早上起床后,下了一个决心。”
冷沦靳不带温度地说:“杀亲兄弟的决心?”
古铁雷斯:“对……我之所以记得那是个星期天,是因为我当时在休假,前一天是星期六,白兰在午后茶歇时送了我一枚胸针,告诉我,她愿意试着接受我的感情,但也只是‘试着’,让我别抱太多期望——虽然这已经够让我欣喜若狂了,可谁料想当天下午,古特雷在他搞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演讲会末尾,公开表明他要娶白兰为妻——白兰冰清玉洁,这个思想肮脏、形容低俗的家伙骚扰她那么多次,也配觍着脸这么说?!”
雷伯恩:“你的条件非常优越,放在上流社会也是拔得头筹的存在,古特雷跟你一比,就像一条穿着衣服的泥鳅,你对白兰的爱也拿得出手,为什么会因为一次演讲方寸大乱?”
哪怕白兰夫人来自一个不怕血的家族,她会乐于接受一个歹毒弑亲的人吗?
不问不要紧,一问,古铁雷斯像被戳中了什么痛处,眼中闪过一道泪痕:“因为白兰不是第一次爱人,她之前有过一个割舍不下的人,还结过一次婚!如果再受到伤害,她就不会再愿意爱我了!”
冥冥中,有一种反常到无理的心态操纵着他与自己作对、与心中明知的正义作对,这近乎一种原始时代遗留在血脉中的驱动力,是一种让人上瘾的较量。总有一类人,悬崖边明明拉着一条“不能前进”的警戒线,却非要壮着胆子以身试法,仿佛那条红线帮他们分泌了多巴胺——
“火灾的事是我没想到的,只能怪他自己蠢,碰倒了火烛,我只是略施小计,把他的一份机要文件复印给了一波跟他有政治冲突的官员——熟悉我们做派的人都知道,这无可厚非,大大小小的纸质文件是一种会飞的代步器,我们不知道哪天,哪位先生情人的个人简介或军事要员的战略方案会跑到对方的床头上。当年火势那么大,如果忙于救人、分散了救援力量,周围的行宫和其他居民必定遭殃,我只是选择了一个对公众、对政府更有利的方案。”
古铁雷斯作了极大的努力,勉强抑制住了滚滚如涛的悲痛,多年的人皮面具,让他的嘴唇十分诡异地酿出了一个微笑的模样。
有一段时间,他也曾害怕,觉得不安起来,认为过错不完全是一方面的,那个人之所以变成那样,原因是不是自己也不太好?可是后来,当他得知那家伙半夜跑去骚扰白兰的时候,这种感觉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为什么没早点动手”的悔恨。
一个隐秘的声音告诉他,这种有悖人伦的念想不是偶然产生的,一定有许多人在某些微小的细节里暗示了他,旁人的恨和他的都由一种隐形的、相互关联的复杂容器悄然培育着,只不过时机成熟,他恰好是这个人,恰好完成了这件事。
三十年前的那瓶毒药,三十年后依然在发作,只是从一个死者身上转移到了另一个活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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