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听什么?这些不够重要吗?我的人生平平无奇,除了去地狱之门捏造一个新身份、结识点新贵,别的新鲜事一概没有。”
雷伯恩:“你结过婚吗?”
“结婚?”
“对,你跟涂钦小姐不是私奔了吗,后来结婚了吗?”
李维奇沉默不语。
覃斯问:“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一个字还是两个字?”
路易斯磨着小虎牙:“你敢说‘还是’,我揳死你。”
“小暴力狂啊你,还学会揳人了。”雷伯恩面上仍在笑,笑意不达眼底,“何必非难鲁本先生呢?不说就不说吧,人家都要翻篇重启人生了,过往对他来说是一件伤心事,巴不得赶紧忘掉,我们这群野兽还处于爬的阶段,妄想做什么坏人?”
路易斯狠狠骂道:“软弱,无能!”
雷伯恩又转向李维奇:“人活一世,生前不管多少恩恩怨怨,死后都是一缕青烟,再大的爱恨跨不过生死。你说你才认出涂钦小姐,字里行间还对她怀有旧情,尽管要告别过去、脱胎换骨,起码配合一下迁墓工作吧,如何?”
“……怎么配合?”
“我问了,一具尸体在移葬之前,必须要验明身份,只有获得了家属的同意并在监察人员的主持下才能办理后续事宜。虽然你不肯承认你结过婚,但……鲁本先生,你是死者家属吧?”雷伯恩扔出一张半旧的结婚证,“别说上面的签字和相片里的人不是你,我比对过字迹,确认无疑,照片也经过专业人士鉴定,没有作伪痕迹。”
“结、结婚证?”李维奇惊讶得差点失声,难以置信地追问,“你从哪弄来的?”
“这你不用管,就说迁墓的事情做不做。涂钦小姐身无分文,流落他乡,死前连亲人的面都没见上,如今让她魂归故里,好事一件,鲁本先生如此重情重义,不会因为怕过去的‘污点’被翻出来而影响新身份前程不作为吧?”雷伯恩笑眯眯地说。
“不、不……”
“那太好了,我相信鲁本先生不会拒绝,就这么说定了……”
“不,不对!我要说的是不对!什么结婚证?不对,这是假的!□□!”李维奇大喊,“你们看底下的婚姻登记处,我在机关工作,从没见过这个民政部门!你们在哪里找来的结婚证?我现在有人脉、有钱,可以去查!这是假的!有人诽谤,有人诬陷!”
路易斯气得一蹦三尺高:“假的?你个死渣男不光骗身骗心,你还骗婚?”
“你听不见我后半句吗?有人诽谤,有人诬陷!尸体会说话吗?死人会说话吗?有人仗着它是哑巴,拿它来泼我脏水、毁我前程!”
雷伯恩冷眼旁观。
是啊,尸体会说话吗?死人会说话吗?有人仗着它是哑巴,什么是非曲折都往它头上扣。
“照这么看,有人手法高明,骗过了专业人士,目的是为了诽谤你,那涂钦小姐的签字和相片也是伪造的了?”拉里预设了一个文字陷阱,“你们的婚姻是无效的,涂钦小姐知道这件事吗?她是因为了解到真相才离开的吗?”
“我说过,她离开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意愿!我找过她,没有找到!而且,我告诫过她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还是情愿爱我、跟着我……”
“那你不会拒绝吗?!”拉里一发光波将李维奇掼到树上,“她为什么离开你,你又对她做过什么,你比谁都清楚!别说你不知道,你们不是恋人吗,怎么跟个陌生人一样?刚刚对着她的尸体,你可是也说不认识!”
也许有些人更喜欢看得见的东西,譬如表面的艳丽多娇、嘴上的浓情蜜意、摸得着的万贯家财,因此对一颗深沉的心无动于衷。
“你的故事很感人,但是感动不了我们。我也想说服自己相信你,可是觅得的真相足以让血液凝固啊。”雷伯恩话音一转,“迁墓仪式上,家属既然来了,监察人员也不能少。出来见一面吧,塞西利娅小姐。”
李维奇惊恐万状,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唇上下开合,像要发出很多个字音,却是哆哆嗦嗦,什么也没说出来,他的手臂在空中一阵乱舞,最后指着从雷伯恩身后走出来的女人,剧烈颤抖起来。
塞西莉娅一见到他,泪如泉涌,锥心泣血地控诉:“是他,就是他!化成灰我都忘不了!就是他诱拐我妹妹,让她不惜一切代价执意私奔!什么鲁本、什么观念不一致,我呸!玩弄是非这套,你从一开始就经营得惟妙惟肖!你害得我们家家破人亡,又中途变心不要她了!啊啊啊啊啊啊,李维奇,我恨死你了!”
李维奇连滚带爬地往树后面躲,被乔托一把揪出来,摔到众人跟前,烂了两颗牙。
“你……是你!你没死?”
“我当然不会死!我是七年前被你埋在地下的幽灵,来找你索命!”
兰泊一家高档雅间里,跟倒数第三个要务人商谈的过程并不愉快。
冷沦靳咽下嘴里的白酒,酒杯朝背后一掷,高脚杯在墙上砸得粉碎,接着,他按了按铃,另要了一只,用拿来的新杯子斟满酒水,杯也不碰,仰头喝了。
对面的人心中有了数,牵起一个冷淡的笑容,起身告辞。
冷沦靳眼皮一垂,指了指他的鞋,那人去穿鞋,鞋带是系着的,穿了一分多钟也没穿上,商场上雷霆万钧的架势扭头叫高撅的屁股败了个光,神经也不由得有点紧张,手上打滑,显得愈发笨手笨脚。
冷沦靳叹了口气:“你连鞋都穿不上了?”他拎起一只鞋拔子,在手里掂量,“需要帮忙吗?”
那人冲冷沦靳绽开一个圆融的笑,没料到这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皮囊下还有一副热心肠,手刚要拿,还没碰上,鞋拔子犹如彗星扫尾,在他眼前一晃而过,“咚”的一声,他感觉后脑勺一沉,趴在地上,两腿一抽,没知觉了。
“鞋都他妈穿不上,还想跟我玩斗地主?”
冷沦靳用鞋拔子拨拉开男人,在他身上摸了摸,用小刀割开里兜,取出藏在身上的文件,又摘下他鼻梁上的平面镜,踩烂了两只微型摄像头。
在兰泊而今的商业版图上,有五大家族的名字格外耀眼,其中以布坎南家族最为强盛,其下设五大分支,前两大支派多年前分别因绝嗣和业务收缩而被迫垮台,余下三支时至今日的核心人物分别为华科特、内尔瓦·荷伍与本森·艾伯特。
最后……还剩下两个。
塞西莉娅痛哭流涕,将被颠倒的事实掰开、揉碎进了血泪里:“我后来听说妹妹死了,死在哪里都不知道,只听人说她死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拉里走来拍拍她的肩,温声道:“我们也是查了很久才得知宁宁被塞林格勒当地一个好心人埋在了这里,因为那时候没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碑立得很简单,墓志铭上也没刻什么字,只有一个尸体被发现的日期。”
李维奇鼻青脸肿地蜷在墓地边,像一只瘸腿的蚂蚱,因为太疼,无意识抠弄着之前压棺材的碎石,抠得指盖劈裂、血肉拉杂,他阴狠地窥看着雷伯恩:“不应该啊,不应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她死得那么寂寥,翻涂钦氏族谱也不该找到我头上,我觉得我更像误打误撞……你是在找人吗?什么人能让你扒这么细、这么深?”
雷伯恩挽起袖子,戴上一副干净的手套,蹲到李维奇面前,拍了拍他的脸:“那你不是该操心的。”
“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我,鲁本,不过是个四处游荡、不问世事的旅行家,身不由己地漂泊在异国他乡,在塞林格勒默默搭建自己的营帐……毕生夙愿是默默活着、默默死去,我只是这样一个追求者……”
雷伯恩好整以暇地一歪头。
李维奇目光灼灼:“我们都知道,除了圣人,完成一个人的心愿是教父和法律也难以做到的,但你可以——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我觉得你可以……放过我,我有好处给你——你想找什么人?我可以鼎力相助!”
“抱歉,我受人所托,没有放你走的权力。”雷伯恩托起李维奇的腮帮,目光在他五花八门的脸上游移了两圈,像是在极力忍耐什么,神色介乎于一种爆发和隐忍之间,“请允许我提一句,你可不是什么议员,谈什么要求呢?”
李维奇错愕:“什么?”
紧接着,他的脸被狠狠甩开,两个耳光噼啪扇了过来,火辣辣地疼。
雷伯恩大步走回塞西莉娅面前:“我替你扇了几个耳光,可能远远不够,接下来这个人怎么处置你说了算,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很简单,学这个千刀万剐的家伙,去地狱之门捏造一个新身份,永远离开东部生境,别再回来。”
“你想让我远走高飞?”
“可以这么理解,我来塞林格勒只为了这一件事。”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雷伯恩选择性地略过第一个问题:“别多想,我是为了自己,你暴露在人前越多,对我越不利。我不需要任何感谢,也不值得这两个字。”
“谢谢。”
雷伯恩无奈道:“你不用对我说谢……”
“谢谢……没有你,我根本找不到阿宁,也不知道她在这里受苦,我是涂钦氏的一脉分支,跟主家关系不算亲近,从很多年起,除了表姑,没人再关心我们这一支……”塞西利娅泪水糊住了眼眶,擦去一层,又盈上新的。
几年前,父亲意外早去,留下她们母女三人,妹妹在一个平常的日子出门散步,不巧遇见了那只将她拽进万劫不复之地的恶鬼受尽欺瞒,跟着他一走了之,母亲听说小女儿出走,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弥留之际还拉着她的手,告诫她一定要把妹妹找回来。
没有下限的人太可怕了,一如李维奇之流,他们对万事万物无敬畏之心,犯了错没有半点悔改之意,肆意践踏天理伦常,一手将他人推进深渊,却拍拍屁股大笑而逃。
雷伯恩等塞西利娅平复好心情,递去一张帕子:“都过去了吗?”
塞西利娅觉得她走到如今这一步,已经足够坚强,此时却又险些因为一句关切而溃不成军。
雷伯恩问:“有没有把你的悲伤全哭掉?”
一句简单的问询,温柔而不失力度地划开了塞西利娅心口胀脓的疮包,让里面溃疡了多年的杂物顺着一个小角慢慢淌出,塞西利娅手足无措地搓握着满是老茧的手,死死咬紧牙关,像是喘不上来,一只手猛地攥住胸口,渐渐从不受控制地嘤咛、呜咽转为了嚎啕大哭。
她重重捶打着心窝:“我、我……我那么没用,我把妹妹弄丢了……我那天晚上为什么没有拉住她,我为什么、为什么……没和她一起去!吃完晚饭,我就该不顾她的意愿拽着她去浇花……我这么蠢,这么笨,从以前到现在……为什么要等一切发生了才让我看见?!为什么!我的腿为什么这么慢,我的嘴为什么这么没用!是我害的,是我害了阿宁!啊啊啊啊啊啊啊——”
塞西利娅狂乱地扇打着自己,拉里和覃斯两个人都招架不住。
李维奇心生惧意,疼也顾不上,拔腿要跑,乔托一脚踹得他爬也爬不起来,在泥地里哀嚎不止。
路易斯又补了一记回旋踢:“再叫?我生气了不光骂你,我还打你呢。”
“放松一点,塞西利娅!冷静,别去想那些事,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慢慢让自己走出来,深呼吸……”雷伯恩扳住塞西利娅的肩,强硬地使她面朝自己,“为什么要折辱自己?为什么要伤害自己?你也不过是个受到渣滓蒙骗的可怜人,该死的是利用这一点戕害你们全家的人,痛苦要施加给那些作恶的人,不要让它来惩罚自己。”
塞西利娅齿牙尽露,好似一只成了精的老虎,邪祟入体、毒气四窜,此刻正由老虎变成人,或由人变成老虎。
“我知道,几年来你的世界一直局限于妹妹和寻仇,我在后一点上也有点心得,很难受、很难被人理解是不是?复仇女神在后边又追又赶,我们总在想,对于深切的、没有尽头的、永久的痛苦,要用同样的方式回敬给对方,这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们明白,凡是给他人斟满复仇苦酒的人,自己也无法全身而退,或许还会喝下一杯更苦、更毒的酒,但只要大仇得报,所有的惩罚又那么不值一提,甚至是死亡。我明白的,我全明白。”
受害者不需要自伤,需要暴怒。
雷伯恩牵起一个和煦的笑,他的那对紫色眼睛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塞西利娅望进去,逐渐可以正常呼吸。
“但也别忘了,死亡只是一重很小的睡眠,它不包括这个世界。真正的世界是很广阔的,我见过一点点,它是一个充满了希望和忧虑、兴奋和失落的变化纷呈的天地,等待着一切敢于冒险闯进去寻求人生真谛的人。”雷伯恩说,“我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塞西利娅,我想告诉你,如果在荒原上迷了路,远方只有一点儿灯火,别害怕,在这片静寂和黑暗中还有人醒着。”
拉里眼神微动,瞄了雷伯恩一眼。
他这样劝慰别人,却永远停泊在了心里那片流放之地。
塞西利娅大口喘气,癫狂褪去,她的眼底布满血丝,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没事了,没事了……让你们担心了,我只是想哭而已。”
李维奇面无人色,在乔托手下挣扎成一个球,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塞西利娅大步流星,抓住他的头发,把他往墓园更深处拖。
“等等。”
雷伯恩背对着塞西莉娅:“如果你愿意的话,叫我‘涂钦南’吧。”
涂钦……南?
雷伯恩转过身,又重复了一遍:“叫我涂钦南吧,我喜欢这个名字。”
复苏的春光里,草木发荣滋长,雷伯恩微微笑着,宁静得宛如须臾间花开的一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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