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嘱托

桓喜在路旁酒肆里找到了晨山。

她先前上楼时想着事情,没有注意食肆里都坐着些什么人,下楼时粗略一瞧,才发现晨山就坐在正中的位子上。

路旁食肆里临时搭出来的台子已被拆掉,又摆回了供人落座的桌椅,想来戏班子已经从霜露镇上离去。晨山是端木芷的师父,端木芷又是跟着戏班子来的,晨山没走,端木芷说不定也还留在镇子上。

桓喜想着,有几分开怀,毕竟她还没有好好感谢过端木芷,江湖路远,倘若对方在她与婶婶交代事情的同时已经一走了之,还当真无处可寻。

她在晨山对面落座。

晨山正在喝酒,见桓喜过来,只将脚也伸到桌上,把一坛酒向桓喜的方向踢去,本人却还是向后仰头,咕咚咕咚咽着酒水,看也不看一眼;桓喜伸手将酒坛止在身前,掌心与坛子相接,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在酒肆之中格外响亮。

又是嗙的一声,晨山将酒坛放在桌上空出的地方,用袖子抹了把嘴,大叫道:“爽快!”接着,他才将腿放下,大马金刀地坐好,与桓喜开门见山:“丫头,你觉得我的徒儿——端木芷此人如何?”

桓喜怔了怔,未曾想连一句开场白都没有,但如此说话也算爽快,她想想便道:“端木兄为人正直,帮了我与师弟大忙,实是感激不尽。”

晨山摇摇头:“休说场面话,况且哪儿来的端木‘兄’?我想想,你在桓家行四,今年已十九了,芷子比你还小一岁。”

“咦,但他的武功可是当真不错。我粗略算过,与他真打一场,胜负应也仅有五五之分。”桓喜讶然。

“他吗,于武学一道天赋颇佳,可惜于兵器上分外执着,非要用他大师兄给他的破扇子。”晨山哼笑了几声,又开了一坛酒,“除此之外,你应该还有别的事要问我吧?”

确是如此,桓喜与端木芷同行两日,起初只觉他分外温和有礼,可而后姜家连着出事,端木芷的语音笑容却半分未曾变过,便实在有些奇怪了。桓喜本以为端木芷或许对姜家不喜,不过是没将姜家的糟心事放在心上,但就之后在姜森院中的喃喃来想,竟像是端木芷与人说话做事一直保持的温和笑意,不过是因为他师兄对他说过,应该要如此去做方才摆在脸上。

这未免实在奇怪,就算端木芷再如何敬仰自己师兄,也不该如此刻板,就如同没有自我一般。

桓喜沉默了一会,组织好措辞,方才问道:“端木芷他……是不是不大善于处理自己的情感?”

晨山道:“都说了,说话别客气,委婉个什么劲儿。早听你父兄长姐都说你看着粗枝大叶,实际细心机灵得很,但我这人听不得委婉的话,先前在那破院子里的劲儿呢?再者,你满月酒我还没少喝呢,小时候也没少抱着拿我胳膊荡秋千,长大咋不认得啦?”

他一口气抱怨完,引得桓喜瞪大双眼:“啊?晨山前辈,你是那个……那个我小时候的假山叔叔?”

彼时晨山身形与现在不同,正如江湖传言一般,身长八尺,肌肉精壮,可不是正像一座人形假山。他嘿嘿一笑,点了点头,伸手比划了一下:“芷子被我收养时才六岁,恁大点。小时候还被我带来跟你玩过一次,虽然是你单方面拽着他跑来跑去,不记得啦?”

桓喜仔细地回忆了一下,却实在回想不起来童年玩伴里哪个肖似端木芷,只好摇了摇头。

晨山继续说道:“他幼时除了自己的名姓之外,别的一概不知,情绪上的问题,还是跟你玩过一通之后,才被他大师兄忽然发现。”

“他究竟是怎么回事,莫非……是天生情绪淡薄?”桓喜摸不着头脑。

“七情六欲你晓得吧,简单来说,这小子没七情。”讲到此处,晨山叹了口气,双眉之间挤出两条沟子:“他天生情感如何我不知晓,因为……他是中了蛊。你也晓得,蛊,腹中虫也,晦淫之所生。若不知该如何解蛊,随意试验,说不定得更出乱子。这两年来,我带他在江湖上四处走动,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倒是学了不少,连唱戏歌舞都会了,叫人填了个好名头,却没能找到知道这惑心蛊该如何解的人。”

“惑心蛊……?我从未听闻过这样东西。”桓喜将五指插进发丝之间,肘部支于桌上,认真地听晨山叙说。

“此蛊自何处而来我也不甚清楚,只是四方打听之下,两年前,有旧友告知河东萧家收了些域外古籍,我去查探,倒也当真得来个残篇。”晨山表情颇为无奈,“只是残篇之上,仅仅记载了惑心蛊之名,以及‘其本取五感,未制足日,附五脏,藏五气,隐喜怒悲忧恐’这叫人瞧着半懂不懂,没有屁用的半句话。”

“那……你们又是如何确定,端木芷是中了惑心蛊的?”桓喜问道。

晨山说道:“因为芷子自己说,他隐约对惑心蛊这个名字有些印象,反正也没别的线索可找,干脆死马当活马医便是。”

他说得十分随意,桓喜缺听出其中却深含着一股无奈,十一二年来只找到了这一点儿可能的线索,自然不得不捉着不放。她并不通医术,艰难地想了一会儿该如何帮忙,最终道:“桓家古籍也并不算少,我可托长姐帮忙查查,也能招拢些世家子弟一起帮忙在自家书库之中找寻,但……”

晨山找了十余年也没赢没影的事情,世家书库他想必也明里暗里打探过,没准早已翻遍,想来用处也并不算大。

果然,晨山摇了摇头,却道:“我找你来,是想问你,能否代假山叔叔照看芷子一段时间。”

“当然可以,反正我也闲来无事。只是……山叔你另有要事?”桓喜拣了个顺口的称谓。

晨山点头:“是。霜露镇偏远,江湖人也不多,消息应该还没传来,我得回白门去压压场子。”

要劳动他本人压场,事情大概不像晨山语气这般轻巧。桓喜也点点头,应道:“好,山叔放心,我待会儿就去找他。”

晨山一招手,招来个跑堂的,一边将酒钱结了,一边与桓喜道:“蛊的事情你也不必太过在意,他平素照看自己还是行的。但是你也看到了,他大师兄教他那点儿东西,平日里没事儿还成,一旦事情有变,他辨不了他人情绪,无从变通,太容易叫人误会,所以让他单独待着山叔才不放心。”

跑堂的走来,是个礼貌的年轻女子,已不是郑甫文。桓喜打量了两眼,一边点头,一边问出端木芷所在,打声招呼便站起身来,没忘记将晨山推至她身前的整坛酒也一并抱走。

坐在凳子上的晨山笑了笑,自语道:“年纪大了,唠叨起来别说小辈,我自己都觉得话多……”

虽然桓喜只是想快些去找端木芷,并未觉得他有多唠叨。

霜露镇周遭风景不优美也不秀丽,小镇歪歪斜斜的修建,从高处看去,就像是雪地上一块灰扑扑的漏缝补丁。端木芷正坐在这组成这补丁的某一个屋顶之上,桓喜在镇中最高的树上望了好一会儿,方才将他找到。

她托着酒坛,足尖在屋瓦树干上连点,没几下就跃至端木芷身旁。说来也奇,她的心情本来一直有些低落,此刻见到端木芷的身影,却忽然起了玩乐之意,学了晨山的口气,含糊地冲他喊:“芷砸!”

端木芷转过头来,瞧向她,半点也不介意,温和笑道:“我师父去找过你了?”

“对!他事先与你商量过了吧?你们怎么说的,有没有说我坏话?”桓喜将酒坛放到脚边,自己也坐了下来。

端木芷道:“师父说白门有事,他要将我这个不孝徒弟托付给你,又问了我对你的看法。”

桓喜探头过去:“你怎么说我的?”

“我说桓姑娘为人开朗侠义,是可信之人。”端木芷转回视线。

“还算中听!”桓喜展颜一笑。

两人并排坐在屋顶,离得不近也不远。桓喜直起身子,拍开身侧酒坛的封泥,一股醇香酒气逸散出来,她却也不喝,只当闻个味道。

寒风凛冽吹过,为酒香掺上了些别样的冷肃之感。桓喜的目光落在天空,阳光炽热地洒下,将温度留在她略有散乱的头发上。她静静地感受了一会儿寒风与烈酒、凉气与热度,几者相交相融的莫名韵味,隐约像是想了诸多事情,又好似什么也没想,忽然转过头去,双手把住端木芷的肩头,使他上半身转向自己。

穹顶挂着的太阳刺眼,洒落的光线在没有遮挡的屋顶并不柔和,但落在桓喜脸上,却只衬得她的目光更为清亮。她头次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尖尖牙齿,向端木芷真诚地说道:“端木芷,本姑娘决定了,要找到能帮你解蛊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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