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
秦溪况瞪着眼睛颤抖着吐出这两个字,直挺挺倒了下去。
夜风吹拂着花圃中的树,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细微的声音里面,似乎夹杂了一丝不协调的东西。
张道骈一念警觉,她虽不是正统修士,也受玄元圣师点化入道二十年,比之凡人,五感更加敏锐。
几乎是那个人一进入园子,她就察觉到了那点不寻常的气味,但她还是慢人一步,等起身查看情况,那人已经到了她面前。
“你是谁?”她闻到了血腥气,立刻像是被打了一拳似的,一阵天旋地转:“你把况儿怎么了!!”
“大长公主殿下,小人暂且借你人头一用。”话音未落,一柄长刀劈来,直取眉心。
张道骈没料到对方出手这样干脆,根本来不及躲闪,但她受天鼎庇佑,有救命金光护体,那刀去势之快,“铿”一声砸在金光上,立刻将刺客反弹数十尺,滚落花丛。
张道骈几乎在同一时间从袖中取出纶音笛,架在唇边屏气吹奏,杀音碰撞,直往刺客周身走去,震人耳膜的音调令那刺客痛苦地捂住耳朵,双眼在夜色中亮出骇人的血色。
此情此景,只宜速战速决,那人索性不顾浑身撕裂般的疼痛,发狠一个移身快步袭来,张道骈退无可退,给被她一掌劈翻在地,口吐鲜血。
接着是长刀再次迎面而下,劈开风流的声音“唰”地在耳边响起,张道骈绝望地闭上眼睛,仿佛已经预见自己的身首异处的惨烈模样,然而似乎过了比预计更久的时间,想象中的疼痛也没有到来,她猛得睁开眼,面前却是一个青衣女子,捏诀而立,一股醇厚的罡气将刺客隔绝在外。
“大长公主殿下,可有受伤?”她柔声问道,几缕长发迎风纷披,拂过棱角分明的侧脸。
“没事……”张道骈捂着胸口,想站起来腿却软了,不由地脸颊泛红,微微发窘。
宋今人转过脸去,引气为剑,“此人我来对付,殿下自己小心。”说完便迎了上去,刺客亦横刀于胸,抬手飞快地在两刃刻了几道符咒。
灵符辅器,此人是个符修。
而她身上又肉眼可见地有一股强烈的魔气涌动,看起来,不是魔人也是魔修。
再仔细看,魔气绕身没有章法,显然是后天沾染,从灵泉而出,如果是魔人,魔气先天出自魔核,是可以控制的,绝不会是这样的状态。
可想而知,此人必是魔修无疑!
好啊,竟敢在太郊地界撒野,真帮人这是无法无天了!
转念之间,对面长刀已经突至,宋今人握剑的手一紧,剑身上一条金光游蛇一般顺着剑脉走动,继而金光大作,“轰——”一声将刺客弹出更远之外。
拉开了距离,可以放手一干了,宋今人持剑压了上去,与那人缠斗起来,电光火石间,只看见一白一红两道残影斗得十分凶狠,花圃中的几棵桃树在这力量的摧残下纷纷折断,空气中都是令人心惊肉跳的兵刃碰撞声响。
几个回合下来,刺客已见疲态,见讨不到好处,她凝气刻符,打算施术遁走,但宋今人哪里会让她得逞,指挥舂明,发动剑阵,数十道剑光齐将那人困在了阵法中心。
每念一诀,阵法收紧三尺,剑阵越收越逼仄,眼见着就要被擒,那人忽然袖子一扬,从里面飞出万千水汽,水汽化珠噼里啪啦落在剑光之上,居然凝成了一道冰墙。
不等宋今人反应过来,刺客抱着身子,蓄力几步,一奋身,生生将冰墙薄弱之处撞出一个口子。
脱离阵法,那刺客就势滚落在地,但强行破阵,免不了被阵法反噬,五脏六腑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她身上那件夜行衣更是被灵剑割得七零八落,从里面透出一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顾不得重伤,她施展鬼步,就要遁走,不料下半身突然被什么攥住似的,整个人“嘭——”地扑翻在地。
宋今人暗道一声上钩,她早在阵法里布了几条灵藤,就趁着对方慌乱应阵之时,偷偷缠在她脚上,叫她即使逃出阵法也依然寸步难行!
她一下子扣住了对方肩膀,另一只手就要去抓那人的腰,不料还未碰上,手心一阵刺痛,像是万千钢刺扎进了肉里。
她大骇,自己修得一身钢筋铁骨,有什么东西能够瞬间破了她的身防?
转眼一看,却见对方腰上衣物散碎,露出肌肤的地方有一个血红色的图腾,忽大忽小地缓缓转动。
宋今人感觉全身的血液在翻涌,露出十分惊骇的神情,那东西就像一张血盆大口,对视之间,一下子吞没了她的神智,令她好像堕入一个漆黑阴冷的地狱,神识被阻之际,刺客反手烟遁而逃,宋今人回神要追,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宋今人被这透着无限绝望和痛苦的声音惊地心脏一颤,意识到再追无益,猛顿一拳,只好先跑过去查看情况。
只见张道骈跪在地上,将秦溪况死死抱在怀里,无尽的泪水将一张脸洗得万分苍白。
她抬头看着宋今人,近乎哀求地:“宋今人,救救她!求你救救她!”
宋今人蹲下去,右手按在秦溪况早已被鲜血浸透的胸口,但是下一刻,她就像是被蝎子蛰了一般,飞快地抽回了手,这个动作让张道骈瞬间惊慌,眼神也陷入了一片茫然,她害怕从宋今人眼里见到那可怕的东西。
“没救了,一刀毙命。”宋今人低下头,残忍地击碎了她最后一丝希望。
——
奉皋太守赵矩此刻正在院门外焦急地来回踱步,连连哀叹,时不时伸长脖子朝着院门里投去一撇。
自从得了皇命协办圣贡,这半个月来,她几乎就没睡过一天好觉,眼见着事情快要结束了,却又天降横灾,叫钦差大人死在她了地盘上!
天奶奶啊!
出此大祸——
她赵矩就算有十个脑袋,这回怕是也不够砍了!
但在巨大的惊惧和绝望之中,又不可避免希望此事还有转圜。
她抱着手,咬着唇,以口问心,自己安慰自己:想那位仙山下来的宋仙长和中京过来的向仙长都是得道修士,与我等凡俗见识不同,她们或许能够救那小秦大人一命呢?
到底是道门中人,总该有个救死的秘招吧!!
然而转念一想,又懊恼地往自己脑袋上狠狠凿了一下。
起死回生?赵矩啊赵矩,你这猪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不说这四个字就是代表着天方夜谭,你难道忘了昨晚宋仙长任凭大长公主殿下怎么哭喊哀求都无动于衷的样子吗?至于向仙长,一入府门就快把头都摇断了,脸色白得比死尸还要吓人,她们要是有办法,何至于此呢?
更让她倍感煎熬的是,一个晚上过去了,没有一个人跟自己交代情况,没有一个人告诉她该做什么,一群人,包括宋仙长、向仙长以及圣昙的几个娣子,都把自己关在那小秦大人尸身停放的屋子里,一整晚,静悄悄,屁都没传一个出来。
救不救得回,好歹给个准话啊!
这么不上不下地把自己架在火上烤,真正折磨死人了!
“天奶奶啊地姥姥,列祖列宗,各方神灵,我赵矩为官十三载,劳形案牍,兢兢业业,从来不敢做有亏功德之事,但求各位开开眼,行行好,保佑那小秦大人可以平安度过死劫,也是保我赵矩能够化险为夷……”
正当她求仙告祖求得头顶冒烟,门嘎吱一声开了,向子曦从里面走出来,接着是宋今人。
“向仙长!宋仙长!”赵矩几乎是扑过去跪倒在地:“下官失察,下官有罪啊!”
向子曦皱着眉扶了她一把,嫌弃道:“女儿膝下有黄金,赵大人能不能惜一惜你作为朝廷命官的体面!我们又不兴你在官场上那一套。”
宋今人则看也懒得看她:“你继续加紧府内防守就好,这件事与你有察失察无关,要说责任,我们这边还重一些。”
说完,径自走了,向子曦也跟了上去,两人长腿如风,很快将赵矩抛在了身后。
正屋暖阁里,秦溪况毫无生气地平躺在床上,四面各两人一共八名修士源源不断地为她输送灵力,但这并不是为了救她,而是拖延她尸身腐坏的一种无可奈何之举。
这种做法纯粹只是浪费灵力,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人死灯灭,回天乏术,这样保持她肉身不腐又有什么用呢?
之所以还在坚持,是因为大长公主张道骈怀着一丝侥幸,幻想着眼前这个少年能够起死回生。
“况儿……”张道骈颤抖着抚摸她的脸颊,双泪交流,痛不欲生,明明一天前还和她相谈甚欢,怎么转眼间就阴阳两隔了呢,这让她怎么和她娘亲交代,怎么面对吴芮榕啊。
“你还那么年轻,怎么舍得……”
——
吴芮榕从昨晚开始就一直犯心绞痛,这毛病其实并不常有,唯一的一次,是十岁那年眼睁睁见着秦溪况掉进了河里,为这事心疼了半个多月。
大概是昨晚被吓着了吧。
她想,任谁见到那种血次呼啦的场景,都会心悸的。
手捧一碗米粥,吴芮榕一路往楼上走,一边走,一边打哈欠,她已经一个晚上没睡觉了,全都是因为要照顾那个人。
当她打开门的时候,那人已经靠着床坐了起来,看着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她没有理会,径自把粥碗放在桌上,走到床边双手抱臂,神色一冷:“你到底是谁?”
眼前这个人,并不是秦溪况。
之所以认错,是因为两个人眉目之间确实十分相像,当时天黑,又是心中怀着对秦溪况的一腔埋怨,哪里会有心思分辨。
但仔细一看,其实差距不小,秦溪况神色偏冷硬,而这人气质中带着细微的柔和,更何况日久天长的相处,记忆和感觉,首先会教你做出区别。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她不是秦溪况,为什么会和秦溪况长得这么像呢?
而且还受着那么重的伤,倒在自己租住的客栈楼下,这人难道是在跟踪自己?
看她样子,分明就是一个修士,不然,寻常人胸口破了这么个大洞,早就见阎王去了,哪里还能陪着自己玩躲猫猫呢。
种种想法在她脑中刮过,眼前的人却没有回答的意思,吴芮榕歪了歪脑袋:
这人不会是个哑巴吧?
不对,昨晚分明听她开过口,说过话,哎呀!要不就是耳聋?
对方看着她表情越来越丰富的一张脸,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指指桌子:“我饿了,想先吃那个。”
“哦,我去给你端过来。”吴芮榕不知不觉就顺从了她的指示,甚至搅拌着汤勺,亲自一口一口喂给她。
对方一开始慌张地拒绝,但吴芮榕瞪着眼十分坚持,看着这张和秦溪况七八分相似的脸,她不可避免地起了一丝玩心。
嘿嘿,上一次给秦溪况喂饭可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的她多好玩儿啊,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一口一声地叫自己姐姐。后来她知道自己比她小,就不肯这么喊了,现在想起来,还是怀念地心尖发颤。
她把对面的人想象成是秦溪况,像小时候过家家一样给她喂饭,一想到这个,她就莫名地兴奋。
“咳咳!”没喂几勺,对方就撇开脸:“我饱了,饱了……”
“还有半碗呢……”吴芮榕一脸的意犹未尽的表情。
“吴姑娘,这样的事,你还是对溪况去做吧,我实在是无福消受了。”
吴芮榕手一抖,差点把粥洒出去:“你怎么知道我姓吴?还有,你……你……”
“吴姑娘很聪明,又对我有救命之恩,如果我对你有所隐瞒,那才是不明智之举。”
她叹了口气,不管吴芮榕有没有消化掉方才的震惊,自顾自地自我介绍起来。
“实话和你说了吧,我叫秦溪萬。”
“我想你听到这个名字,就应该知道我和溪况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事实上,我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我大她二十多岁,五岁时就被西土道门金魁宗选中,成为了一名修士。”
“我怎么没听说过……”吴芮榕忍不住插嘴,又自觉失言,捂住了嘴巴。
“你当然不可能听说过,因为十几年后,我就背叛师门,入了魔道,”她的眼神忽然暗淡下去,继而又对吴芮榕投去安抚的目光:“别担心,我虽是魔修,也懂得知恩图报。”
她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自嘲,然后故作轻松地笑了一声。
见对方没有露出害怕的神色,她才继续:“入魔之后,家族蒙羞,迫于流言压力,秦家不得不将我除名,但我阿娘阿母其实是很疼爱我的,甚至……甚至为了把我拉回来,不惜动了再生一子的心思。”
吴芮榕心里一抽。
这是……什么意思?
秦溪萬表情逐渐变得严肃,语气中含着懊悔和悲伤:“那时候很多人以为,生下溪况,是我阿娘阿母为了弥补失去爱女之痛的一种聊以慰藉的手段,可那些人都错了。”
“她们根本想不到,这里面,有一个非常不光彩的目的。”
“具体的缘由很复杂,简单来说,是要一种与我同根同源的血脉,替换我身上已经被侵染的魔根,让我能够返回正途。”
“这就是所谓她们想出来的方法,而我……而我当年也实在是自私,竟然就这么默认并接受了,我们三个,都是罪人……”
“天哪……”吴芮榕听得额头冒出虚汗,脚底一软,撑着床杆,缓缓坐了下来。
她从来不知道,这里面有这么一段曲折。
以前只隐隐知道溪况和家里关系不好,好像是突然有一天就这样了,没有任何预兆,自那以后,溪况就变得成沉默寡言了,她去问阿母,和长辈们打听这件事,可没有一个人告诉她实情。
原来……原来竟然是……
“所以,你也该明白,溪况为什么会和母亲们决裂,因为十二年前,她突然知道了自己出生的秘密。”
“可是……”吴芮榕喃喃:“她为什么不和我说呢,为什么……”
为什么要一个人承受这些。
“吴姑娘!这种事她怎么说得出口呢,自己的出生,完全是为了另一个人,等于否定了她的一生,而疼爱自己的娘母,居然要把自己推入火坑,那时她才多大,她怎么受得了?”
“她一定恨死了我……”秦溪萬咬着牙说出这几个字,可想而知她的悔恨。
这几句话后,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各自在消化着无法化为言语的情绪。
突然,吴芮榕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那后来……”
“没有后来,到底母女连心,她们虽然因为这个念头生下了溪况,但是随着溪况渐渐长大,感情愈来愈深,自然就不忍心了。”
“然而即使如此,心结也已经产生,无法弥补了,这大概就是报应吧,于我阿娘,阿母,还有我,都是。”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吴芮榕问。
“为什么?”秦溪萬看着她:“因为我知道你是她未来的妻子,你们会成婚,生子,会一起度过完整的一生,所以这些已经被时间掩埋,连她自己都难以启齿的过去,你有资格知道。”
吴芮榕听到“妻子”二字,已经被压下去的委屈又泛了上来,故意撇撇嘴:“你这个做姐姐的可真是想当然,我们只是订婚,还没有走到那一步呢,万一我俩最终没成,而我手里又掌握了她这么大一个秘密,照她那个别扭性子,不呕死才怪。”
秦溪萬突然笑了:“吴姑娘,你这样说,难不成溪况对你不好?”
“……”
“若真是如此,我代我那不成熟的妹妹向你道歉,请你多多包容她,溪况是个可怜孩子,虽然她的不幸是我一手造成的,理当由我这个做姐姐的来偿还,可是……”
她顿了顿,继续说:“可是我不敢见她,我想她也不愿意见我,既然如此,还是免了这一场注定不会愉快的会面吧。”
她的语气苍凉而又伤感,吴芮榕听了,都忍不住感到深深的同情,和她比起来,自己和秦溪况的那一点别扭还算的了什么呢?
“萬姐姐,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溪况,”她又说:“而且,我知道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你是她的亲姐姐,她不会真正恨你的。”
“借你吉言啦。”秦溪萬听到这句话,眼里闪出一抹泪花,吴芮榕赶紧将头低下去了。
再抬眼,那人已经整理好了情绪,眼睛望向窗边:“又是新的一天了……”
新的一天?
“吴姑娘,我可不可以请你帮个忙。”
“萬姐姐请说。”
秦溪萬伸掌,化出一个红色的锦囊:“帮我把这个交给溪况,虽然可能是一厢情愿,但是我想,也许她看了之后,会对以往的事释怀很多。”
“好。”
“谢谢,还有,”秦溪况又看了看窗外,语气已经恢复轻松:“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她回头对吴芮榕很认真地说:“吴姑娘,见过我的事,希望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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