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羁魔司主(三)

宋今人的第一反应是:昴千秋她在发什么疯!

时曲已经死了,魂飞魄散了,怎么可能复生!

要说昴千秋复活是因为修炼了魔族的某种邪功,那么时曲难不成也和她一样,修炼了什么匪夷所思的魔功么?

听她的意思,是她做不到这件事,所以寄希望于天鼎,这就更荒谬了,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能使人死而复生的邪术,又如何能够帮忙。

如果可以,她当然想要时曲复活,那她就可以问她,当年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有没有背叛我们,有没有为杀害同门有丝毫的后悔!

但是不可能,这是做不到的事,宋今人只有在梦里去质问她,而游时曲这个懦弱之徒,却连她的梦里也不肯来。

“她到底要做什么……”宋今人满脸的困惑和怀疑。

“昴千秋这个人,她的想法不能以常理度之,说实话,为师对此事亦毫无头绪,所谓死而复生,只是一个拐弯抹角的说话,天道有常,生死两面,决然不可颠倒,能够复生的,大概都不曾真正死去,昴千秋能够复活,就是因为她修炼上古伴生邪术,三魂七魄不再一处,犹如狡兔三窟,肉身毁灭,仍有灵识,加以受魔将魔修长久供养,才能重获新生,这是她独一份的机缘,而曲儿不同,曲儿命灯已熄,魂魄已入黄泉,这一点毋庸置疑。”

“那师母又是如何说服昴千秋的?”

“用不着为师去说服她,是她自己信誓旦旦,说是已经有了将曲儿复活的方法,需要的只是时间,既然如此,那么天鼎就给她时间,我们追捕余存阳,最需要的,恰恰也是时间,以时间换时间,对我们来说并不吃亏。”

“我明白了。”

沈泉林说这话,字里行间其实表达了一个意思:她对复活时曲,其实不抱什么希望,这很有可能只是昴千秋一厢情愿的想法,但是天鼎不必在这一点上去反驳对方,因为此事并不要她们真正出力,她们要做的,只是“允许”昴千秋去做这件事,给予这个阶下囚以暂时性的“自由”,而结果成功与否,与天鼎无关,天鼎也不关心,天鼎在意的,唯有魔修余存阳与她那帮心存不轨的手下。

对此,宋今人不可避免生出一些失落,但这失落也在预料之中,她倒也没有多大的期待,她心里其实是很明白的。

她想起了秦溪况,那个差点死在魔修手下的少年。

她用“差点”两个字,因为她后来察觉,那个魔修根本没打算要秦溪况的命,在下手之前,那人就锁住了秦溪况的魂魄,使其进入了一种假死状态,不然即使有秦溪萬舍身相救,也必然回天乏术了。

那么时曲呢?

沈泉林说的对,当时她们出征,每个人宣誓之后都在祭殿里点了各自的命灯,人死灯灭,再没有比这个更加清晰直观的了,灯灭代表着魂魄已入黄泉,黄泉归于冥界,人、冥互不相通,绝无恣意往返的道理,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常识。

但是,会不会有例外呢?

会不会有那么一种办法,可以将人从黄泉引回人界,连沈泉林和诸显圣都不知道?

如果这种方法存在,那么时曲……就有可能复活!

侥幸的火苗在她心里蹿起,时起时灭。

这一刻,她无比希望昴千秋说的是真的。

毕竟,这个女人来自魔窟,饱阅无数上古典籍,她自己就是通过修炼各种稀奇古怪的术法,将自己一步步推到四大护法的地位的,她的所作所为,宋今人固然深恶痛绝,但是对于她的实力,宋今人却没有理由怀疑。

然而她很快又醒悟过来,忍不住唾骂自己:宋今人啊宋今人,你也疯了!

昴千秋是个什么好东西!她所有的法术,都是见不得人的邪术,她是一个残忍至极的魔人,一个毫无底线的骗子,想想看,即便她真的复活了时曲,那时的时曲,还会是你认识的那个时曲吗?

更何况,你怎么知道昴千秋没有在耍心眼呢?

你可别忘了,当年昴千秋是死在时曲的手上,她不应该对时曲恨之入骨吗?

但是现在,她却提出这么个要求,冒着彻底魂飞魄散的危险,帮助正道去清剿自己的同族和同盟,就为了复活杀死自己的仇人?

你不会真的以为,那个奸邪狡诈的魔人,是真的爱着时曲吧!

她爱她吗?

或许吧,但她真的会因为爱她,对过往的一切既往不咎吗?

魔族确实天生情种,但是昴千秋……宋今人觉得,此人绝不是会因为感情而困住自己的人,从这一点上来看,她甚至比其她四帝更加清醒和可怕。

这么想着,头脑一片乱麻,闹不明白,她也不去纠结了,干脆将这些交缠而又对立的思绪暂时清空,只问:

“师母,那我什么时候去见昴千秋,她现在在哪儿?”

“不急,人么,在南天祭司手里。”沈泉林说完,看了一眼九稚。

宋今人循着沈泉林的眼神,也撇了一眼对面。

但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她很快就将眸光微微移开了一点。

宋今人有点不敢看她。

问就是这人这张脸实在和冯与真长得太像了。

不,不能说是相似,而是几乎是一模一样,她想,这俩人一定有她不知道的联系,她很想问个明白,但是现在显然并不是个好时机。

于是,她只好极力压制自己蠢蠢欲动的心,不去在意,不看不想。

相比于宋今人的心乱如麻,鬼鬼祟祟,南天祭司的表情就非常风轻云淡了,她喝了一口放在手边的茶,才悠悠说:

“今人道友,据昴千秋所言,你现在手中那把骄雍,正是寻找游时曲残留人间气息的关键所在,而要通过这一丝气息去复活游时曲,则要借用东国两件至宝,所以,一切都需要我们到达东国之后,才能展开,在此之前,道友大可不必过于忧虑。”

南天祭司交代完一切,便默默不再说话。

她这样子,倒让宋今人莫名疑惑,这个人的性子,是不是和那天晚上见到的那人不太一样?

在她面前的这个南天祭司,冷傲如霜,不苟言笑,一双眼总是微微下垂,似是很吝啬给宋今人一个多余的眼神。

她记忆中的冯与真,虽说也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但那人迎面给人的气息,还是温润而又柔软的,恰似暖玉而非寒冰。

忽然,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就跳了出来:

若是冯与真用这么一副冷漠的态度对她,她恐怕会当场崩溃的!

别看她被冯与真冷落了二十年,但那毕竟是一刀断联,又分别两处,从来不是面对面地无视和冷遇。

要是冯与真当面对她说:“我不爱你了,我要永远离开你,我再也不会见你,你这个混蛋!”那宋今人非得吐血而亡不可。

沈泉林看她眉头紧皱,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以为是刚才的那些信息,让她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便关切道:“今人,你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回师尊,今人都清楚了,第一件,是要随朝祭鸾使往东国说服东主协助天鼎接掌太平会,第二件,是接近昴千秋,从她口中打探出叛修的踪迹,也是从侧面协助太平会破除余存阳的阴谋。”

“是了,你明白就好,这两件事,说白了都和太平会有关,其实也就是一件事,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在余存阳及其手下实施阴谋之前破除她们的行动,以免再出现一场人魔大战,不论是天下各国百姓,还是我三百道门,恐怕都经受不起再一次的战争摧残了,今人,你是我最得意的娣子,天鼎在你身上注入了很多的心血,你做好准备要承担起拯救苍生的责任了吗?”

“师母,今人自拜入天鼎的那一天起,便将生死置之度外,护佑苍生是我辈义不容辞的责任,今人绝不敢忘!”

“好,好……”沈泉林欣慰点头。

接下来,几人又商讨了一下今后的行程,羁魔司几位司员近期都三三两两在执行任务,等她们回来集合,要几天的时间,而且要寻求东主的帮助,总不能空手而去,沈泉林准备送上一份寿礼,以朝贡名义觐见东主,这也在加紧筹划当中,等一切准备完毕,就可以出发了。

商量完毕,南天祭司三人先告辞离去,她们各自都要为行程做些准备,况且这对师徒二十年未见,要给她们一个说体己话的机会。

“今人,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等人都走光了,沈泉林起身,打开了旁边的隔断。

宋今人意识到,师母一定还有其她要事要告诉自己,刚才碍于有“外人”在场,不能明说,所以特意把自己留下,单独嘱咐。

她正色答是,亦步亦趋跟在沈泉林身后。

两人穿过隔断,一直往里走,到大殿尽东就是一间小祭室。

祭室里面是一张很大的祭桌,上面摆的,全都是日照峰牺牲娣子的牌位,从二排开始,一直到第六排,近七成都是沈泉林的徒娣,也就是宋今人的诸位师姐。

这些师姐,有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有的在她入门,甚至出生前就已经牺牲了,很多都牺牲在人魔大战里,当时,沈泉林有包括宋今人在内的三十九名娣子,然而如今,只有云庐、云淳、云象以及宋今人四人见在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对于沈泉林来说,无疑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在道门,更是一个无法避免的诅咒。

千年前的道门攻伐混战之祸,使得宗门领袖不敢再沾染尘世因果,人界有警,都是手下娣子奉命出征。

沈泉林作为二十四圣君之一,只能后方坐镇,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在自己膝下长大的孩子,一个个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栋梁,然而又在奔赴战场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先她而去,这对她来说,不是最大的悲哀吗?

如今,站在祭室之中,面对着森然林立的牌位,这种巨大的悲怆又一次席卷而至,令她脸色逐渐苍白,身形也略显佝偻起来。

宋今人陪她站了一会儿,便向前给每位师姐都上了一柱香,经过“云驳”、“云炁”、“云归”……,直到末位一个,上头写的正是“爱徒游时曲之位”,心里不由得一颤,她回头:

“师母……”

宋今人再也忍不住,哭着大喊:“师母,时曲她是为我死的呀!”

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昔年场景,轰然席卷而至。

——

“嗤——”

利刃割开混沌,白光耀眼,一阵山摇地动。

宋今人从迷雾中坠落,望空中喷出一口血,整个人如断翅之鹰,重重撞上冰层,一大片血迹在她身下蔓延开来。

“今人……今人!”冯与真扑到她身边,小心翼翼把她搂到怀里,一串泪水滴在宋今人的脸上,冲出一道浅浅的痕迹:“撑着点,我给你输送灵力。”

“不……”宋今人勉强睁开一只眼,从喉咙里发出几丝艰难的气声:“真儿,我没事,你……”

本想让她多顾惜一些自己,胸口却突然传来钻心般的一阵疼痛,两口血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等再反应过来,冯与真已经用唇堵住了她,源源不断的清气顺着灵脉流入灵泉,令她损伤的心肺得以缓慢地愈合。

但是很快,冯与真就捂着小腹,闷哼了一声。

宋今人大惊,挣扎着靠着冰壁,让冯与真躺在自己的肩头,伸出手替冯与真安抚那个不安分的孩子,渐渐地,她的内心就再次被绝望填满。

再不能突围,她们都要死了。

不见天日,万里冰封的冰窟正在源源不断地吸取她们的灵力,成百上千的修士就因此像是被斩断手脚般动弹不得,一旦她们的灵泉彻底枯竭,降临的便是死亡的深渊。

尽管宋今人还凭着一丝两缕的修为在苦苦支撑,但那几乎无济于事,这点灵气无法助她突围出去,无论做什么都只是困兽之斗,用不了多久,她的灵力也会耗尽。

届时,只有延颈就戮!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没法保护自己心爱之人,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死在自己面前!

宋今人一想到这里,便深深懊悔和自责,为什么?为什么要答应冯与真一起跟过来,为什么不强硬地拒绝她,再是恨,恨冯与真做出这个决定,让她在这般境遇下还要经受如此痛苦的折磨。

但最后,都归于平静。

她甚至还生出一个万分无耻的想法:孤身赴死固然壮烈,不免太过悲惨,能在死前抱着心爱的女人,感受着那种熟悉而又美好的温度,真是世上最大的幸福!这种幸福超过了任何一次与她相拥,就好像一个将要饿死的人,突然得以饱餐一顿,不是莫大的满足了!

是啊,同生共死,更有何求,能够死在一起,已经是上天恩赐,不能要求更多了。

忽然,一个熟悉的脚步声打断了她飘飞的思绪。

她说,今人,你好狼狈。

游时曲,你来做什么?

做什么?你看不出来吗?我来救你,只要你跟我一起,我保证没人再会伤害你。

宋今人并不理会她,只将怀里的冯与真搂得更紧。

今人,你怎么想的。

你太吵了。

好,那我长话短说吧,你现在很危险,金光海结界快要完成了,那时,不知多少恶灵将会现世,你,大祭司,还有你们的孩子,你们都会死,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因为这一点,我不愿意杀你,我可以让你们都活下来,只要……只要你和这帮正道之士划清界限。

此起彼伏的骂声响起。

游时曲,你个叛徒!

游时曲,你不得好死!

你会得到报应的!!

游时曲将手一扬,几束光打过,酣畅淋漓的皮肉切割之声响起,鲜血四溅。

宋今人这才红着眼抬头瞪她:“你到底还要杀多少人才满意?”

“我不杀她们,总有一天,她们也会自相残杀而死,今人,你怎么知道死在我的手里不是她们之幸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游时曲讽笑:“不过,不是现在。我了解你,你这个人,向来唯师门之命是从,师母叫你生你就生,叫你死你就死,成天的嘴里就是那些虚无缥缈的苍生道义。你自以为受了她们多大的恩惠,其实……哼,你最亲近的人就在利用你!”

冯与真狠狠捏住她的手臂,颤抖着吐了一口血,宋今人惊呼一声,更加对游时曲怒目而视:“你闭嘴!我生是天鼎人,死是天鼎鬼,我永远不会像你这样自甘堕落!游时曲,算我看错了你,我不知道你会是这样背信弃义之徒,从今以后,你我恩义两绝,我不会再认你这个朋友!”

游时曲后退一步,气息因这句话突然紊乱,但宋今人全然没有察觉到,因为立刻就有一个高昂傲慢的声音打断了她们。

“曲儿!和她废话什么,这人如此冥顽不灵,不杀,遗患无穷,你要劝降她,我看一万年也做不成,还不如直接杀了了事,也好给我那惨死的几百手下报仇雪恨!不过么,杀得太干脆,是便宜她!她身上这千年道行,可是众人都垂涎不已的宝贝,浪费了不免可惜,待我将她抽筋洗髓,炼出修为予我二人慢慢享用。”

昴千秋哈哈大笑起来,刺耳的笑声一阵阵回荡。

宋今人冷笑一声,反唇相讥:“昴千秋,你有多大的能耐,你承受得起么,你不怕一不小心爆体而亡,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哪劳你来费心,宋今人,你不要以为自己还能活着离开这里,金光海结界一旦发动,万分之一的魔气就足以将你们这一帮乌合之众全部吞灭,就算你等待的援军能够赶到,也不过以卵击石!”

“好!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以卵击石!”宋今人奋身而上,如猛虎下山,直扑过去,同时剑光四起,成合围之势向昴千秋拢来,巨大的冲击力使昴千秋后退数十丈,两道对立的灵力铿然相接,头顶脚下的冰层也被撼动得轰然倒塌,倒长在冰洞之上冰棱一阵雨般直冲地面,砸得地面冰雾四起。

宋今人这一招抱了必死的决心,人剑合一,凝聚了几百年的修为集于剑上一点,力可撼山,要置昴千秋于死地,此时,她的周身像镀了一层金色的铠甲,整个人便是一把巨剑,直插昴千秋的心脏。

但昴千秋也早有准备,结界铸造生效的当口,她们本可以在外海静待这一帮人被死亡吞噬,不需耗费一兵一卒,但谁让时曲非要劝降这人呢?哼,在昴千秋看来,宋今人完全没有劝降的必要,她该死!这人不仅从一开始就在动摇时曲,而且不知死活,负隅顽抗,她手上沾了多少她魔族同胞的鲜血,凭这一点她,她就可以死上一万次!要想劝降她,无异于痴人说梦,她知道这人绝不会乖乖束手待毙,因此进来之时,便时刻留意这人的一举一动,现在好了,她亮招了,昴千秋等的就是她沉不住气,倒省的再和她叽歪,也让时曲早点死了这条心!

昴千秋的道行在五帝之中虽属末流,但她能够另辟蹊径,舍得对自己下狠手,修炼连魔王也不敢染指的上古邪术,便不得不让人对她感到钦服,此人又极其心狠手辣,以身为炉,炼掉不知多少同胞手下,她恨宋今人,便有被她浪费“修炼器材”的这一份大仇在,然而,即便如此,她也已经邪功大成,非一般的修士可以破其防御。

遑论现在的宋今人已经被魔阵大乱灵泉,吸走不少灵气,即便殊死一搏,也正如她所说的,只是“以卵击石”罢了。

宋今人将剑压下去的那一刻,立刻觉得不对,剑入一寸,便被顷刻生成的巨大屏障生生隔开,再一用力,竟不能前进半分,她忍住喉头漫出的腥甜,凝气再刺,势均力敌的对抗使她握剑不稳,双手猛颤,青筋暴跳而起,七窍流出血来,就在这时,残存的灵力再次汇聚,她再次大吼一声,“咔啦——”屏障终于出现裂缝。

而当她抬起眼睛的时候,竟然看到屏障幻出一个自己的影子,双目圆睁,狰狞着举剑向自己刺来。

“嗤——”

她毫不犹豫,将剑往前一推,与此同时,镜子里的人也刺穿了她,舂明从她的腹部狠狠扎入,瞬间就从腰后钻出,她只觉得一根冰蛇在她身体里肆意搅动,尖锐的冷刺爆裂开来,带出的鲜血像一条条红丝带,狂飚而出,泼入冰层。

她愕然圆睁双眼,呕出了一大口血。

紧接着就被掀飞,这一场对峙不过电光火石,她还没有忘记,昴千秋有帮手,游时曲一掌击在她后背,几乎将她五脏六肺震碎,她倒在地上,砸出一片冰坑,像是一个熟透了的西瓜,血汁四溅,溅在壁坑上的鲜血又顺着裂纹滴滴答答回流,将她困在血泊之中,像是一只死猫,一动不动。

那一刻,她什么也听不到了,冯与真绝望的呼唤在接近耳边的那一刻就忽然堙灭,只有细微的震动带起她的心脏极其微弱地跳动,她耷拉着脑袋,呆滞的眼神看着前方。

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冷静,千秋!

为什么!你看不出来,她要杀我,不是我有防备,我就死在她手上了!你如果爱我,就替我报仇,亲手挖出那个人的心!你去啊!

快去啊!快去杀了她!

快!

……

杀了她!杀了她!……

快帮我杀了她!

昴千秋的声音在她耳边尖锐盘旋,轰鸣不已,嗡嗡嗡,嗡嗡嗡,忽然,一个无奈而又坚决的声音响起,像是一箭破开迷雾。

“好!”

嗡——天旋地转。

她看到那个人向自己走来。

而她自己,却灵魂出窍一般,在高空俯视着这一切,冷眼旁观。

她看到血泊里的宋今人在垂死挣扎,反握舂明,一寸,一寸地将其从自己的身体里往外拔,堵住漏洞的塞子被拔开,鲜血顺势汩汩而出,洞坑血水上涨,将她的衣袍泡得漂浮起来,一举一动都发出黏腻不已的声音。

眼见着骄雍越走越近,她发出绝望而仇恨的怒吼,彻底将剑抽出,用力朝游时曲一掷,游时曲凛然不动,肩膀被划出一道血口,舂明轨迹不变,飞向昴千秋,不出所料地被弹开。

这一下彻底将其激怒,昴千秋魔功大作,冰窟里满地刀枪剑戟无不听其号令,唰唰唰运动起来,形成一条高速飞舞的剑带,以雷霆万钧之势朝着宋今人袭来。

“嗖嗖嗖——”

刀剑的破空声,利落的入体身,鲜血飚飞声,流水滴落声,以及撕心裂肺的呼嚎,几乎在一瞬间响起。

宋今人挣扎起身,她木然的眼里映出无数剑头。

那些剑凌乱地穿过游时曲的身体,经鲜血涂染,破土而出,最终截停在她眼前。

游时曲维持伸手拦挡的姿势,彻底变成了一个血刺猬。

“不——!!!”

“曲儿!!!”

最绝望的惊呼是昴千秋发出的,她疯了一般跑过来,接住往后倒去的游时曲,这个阴狠毒辣的女人竟有一天也会露出如此痛苦的表情,她来不及责怪游时曲,探入魔气,想要堵住她身上千疮百孔的血口。

“曲儿……”

她哆哆嗦嗦地呼唤:“不要,求你……”

……

“曲儿,你是我的啊!”

时曲却不看她。

她再也发不出声音。

昴千秋就这么抱着她,不动,不哭不笑,不发一言。

飘在天空的宋今人也闭上了眼。

“今人,你又私自下山,不怕师母责罚?”

“你又不是大师姐,管不着我。”

“我是你师姐!”

“你拜师比我要晚,该叫我师姐才是!”

“臭丫头,我打你没大没小!”

记忆中的时曲嘭然炸成碎片,扎在她的脑袋里,疼得她直想死,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昴千秋更为惊恐绝望的哀嚎。

“游时曲!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躺在昴千秋怀里的游时曲,临死之际,趁着昴千秋悲痛欲绝,一招击破她的魔核,直取内丹,对方没有任何防备,就这么一击即中。

两人的身体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分开,就在瞬间堙灭。

一切又归于寂寥。

“师母!时曲她是有苦衷的!”宋今人回神,语气坚毅:“如果不是她,那时死的就是我,她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对付昴千秋,她在死前亲手杀了昴千秋就是证明!没有她的话,就没有我们后来喘息的机会,没有她,正道了联盟在金光海就全军覆没了!”

宋今人每每回忆到这一段,都会痛不欲生,她相信游时曲没有背叛她们,那个人只是让自己化身成了一匹独闯巢穴的孤狼,她或许有错,但她从不曾自己忘记从何而来。

但没人像她一样相信时曲。

她听到的,是无数人对此冷嘲热讽。

有人说这不过是游时曲临死良心发现,不能抹平她对正道所做的恶,有人说,这是游时曲和昴千秋内讧斗殴,是她们魔族自作自受,她们都在断言,时曲已经背叛正道,这是十恶不赦,不容翻身之罪。

怀有执念的,唯有宋今人而已。

她也不去和那些人抗争,或许也不指望这抗能起什么作用,所以干脆将一切埋于心间,独自默默铭记。

今天,在最尊敬的师尊面前,她觉得,她终于找到了可以倾诉的人,沈泉林作为时曲的师母,她和自己的心一定是一样的,只有师母会理解自己,只有师母会愿意相信自己。

但是,沈泉林只是叹了一口气:“是真是假,孰是孰非,或许只有曲儿自己才知道了。”

“今人,你想知道真相,那么就去寻求真相,但是,这是一条十分艰巨的路,甚至可能是一条永远寻不到答案的路,但我知道你的性子,不达目的不会罢休,既然如此,我不会拦你,你大可趁着这次机会,把自己心里疑惑的逐个问个清楚。”

“谢师母成全!”

“不是我成全你,是你自己成全你自己。”沈泉林凝重地看着她,“今人,我还是那句话,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护好你自己,为师已经替你算过,这一去,你有一劫,这劫不一定是祸,也说不准是福,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一切都要靠你自己把握。”

宋今人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的样子,修士修行,精进一步,何其困难,每一次都会伴随着凶险无比的命坎,过了,功法大成,不过,便是身陨道消,宋今人生受其母氿万世千年道行,这些道行转为修为融入她的体内,本就为天道所忌,所以她自小到大,就没少经历这些千奇百怪的劫难,早已见怪不怪了,又加上她天性恣意乐观,看淡生死,更添几分从容。

她记起二十年前出征那一夜,沈泉林也是把自己单独叫出,秘密嘱咐。她说,今人,这一战你有命坎,凶极险极,为师已经上奏显圣,欲把你留在身边侍奉,如此,或许可以避以一劫。她听了,当即摇头,说,诸师姐妹都可为天下苍生抛头颅洒热血,徒儿为何偏要做那缩头乌龟?是生是死,各凭天命,临阵脱逃最为人不耻,徒儿愿意出征,请师尊成全!她看到沈泉林那眼神里有忧虑,有不忍,有掩盖不住的哀切,唯独没有为她这话感到应有的自豪,她就知道,师母不是在夸大其词,这一去,恐怕确实是危险了。沈泉林又问她,大祭司那边,你打算怎么办?她如今有了你们的孩子,如果你不幸陨落魔窟,岂不是让她伤心欲绝?宋今人沉吟片刻,纠结过后,凛然答说,她会理解我的,我们在女娲石下发过誓,彼此之间,先属天下苍生,然后才是妇妻一体,沈泉林只好放弃,你有自己的想法,做师母的,就不再劝你了。

这一回,沈泉林并没有说这是必死之局,或许如她所说,是福祸相倚,又或许,是因为这一次的任务确然非她不可……

想到这里,宋今人忍不住自嘲,人啊,活得越久,越怕死了,宋今人,师母一句话,叫你想得那么远,你当年的豪气呢?惭不惭愧啊你!

扑通——

宋今人跪在沈泉林面前。

沈泉林眉头一皱,忙去扶她:“傻孩子,你这是干什么?”

“今人还有一件事要求师母。”

“你说就是了,何必行这个大礼。”

“师母受得起,师母先听我说。”

“好,你快说吧。”

“师母应该知道,今人手下也收了一个徒娣,她叫阿宝,大名葆华,三年前,是与真将她送来与我作伴,此后便是相依为命,情同母女,她才九岁,性子单纯,不谙世事,徒儿为师不德,没有教过她太多东西,如今一去……万一,万一娣子果真遭遇不幸,万事还要请师母多多管照……”

说完,就地磕了一个头。

沈泉林叹了一口气:“你说这个干什么,难道我还能不管我的徒孙吗?”

她将宋今人的脑袋揽到怀里,疼惜地拍了拍:“今人,我知道你怕,无论发生什么,你有师母。”

“是,是……今人知道。”

宋今人的眼泪在沈泉林身上洇开深色一片,她放纵自己埋首在对方腰间,像是小豹依偎着母豹,眷恋而安详。

“乖乖吃,乖乖长,不要打架。”阿宝在石槽里撒了两把豆子,自言自语般教育两只幼兽,颇有小小长辈的风范。

如今,大黑小黑的拟体已经有成年猫大小,豆子、谷物和羊奶都是最好的饲料,每到吃饭的时候,阿宝就准时守在一边,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

她最喜欢观察它俩进食的样子了。

一只纸蝴蝶飞了进来,双翅在空中大幅摇摆,绕着梨树转了一圈,然后在阿宝面前停下。

阿宝惊讶又新奇地拿起纸蝴蝶,四处一打量,发现沈婵正骑在墙上,笑着和她打招呼。

“阿婵姐姐!”

沈婵利落地从墙上跳下来,一个月过去,她的爬墙功力已经很深厚了,所以没有发生上一次的糗态。

一落地,她就跑到阿宝面前,“小阿宝,宋师姑不在啊?”说着,眼睛一亮,就蹲下去,摸了摸两只小家伙的脑袋。

“哇,都长这么大了。”

她顺势又去捏涿衡的两只可爱的耳垂,可是这小家伙脾气还不小,居然晃晃脑袋拒绝了沈婵的讨好,这让她未免有点尴尬。

“师母去见师祖了,阿婵姐姐,你的腿怎么样了,那天我们俩的事情,师母生了好大的气……”

沈婵没心没肺地敲了敲自己的腿:“已经完全没事啦,别担心,姐姐下回再带你出去玩。”

“不要了不要了……我不想惹她生气。”

沈婵一瞬间生起怜爱之心:“真是个乖孩子,不过老待在山上多无聊啊,闷也闷死了,呐,我教你一招,凡事只要不被发现,那就相当于没有做过,咱们只要……”

“沈婵——”

宗漫拉开门走了出来,气色不善地喝断了她。

“腿断了还不安分,小心师姐回来教训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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