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情窦初开(二)

你很怕我吗?

沈婵在对方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好像受到了什么感召似的,懵然神游天外。

她仿佛老道入定,灵魂飘飘忽忽,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里面虚无苍茫,混沌丛生,无数个悬浮的小天地飞啊飞,转啊转,搞得她晕头转向的。

而她就沉溺其中,茫然不知所往。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哎呦”一声喊了出来,原来是解鹭安拧着自己的耳朵,狠狠地旋了一圈,她流泪呼痛:“师姐,你干嘛呀!”

“让你清醒清醒!”

说完,扭头就走,而原本只在她们十步之遥的巽惠棋却早已不见人影了。

入了偏殿,几十个娣子稀稀拉拉地或坐或躺,若有若无的呻吟声在空旷的大殿里飘来飘去,倒真有两分惨然。

巽惠棋把几个比较严重的伤员集中在一起,让她们摆成一个舒服的姿势,缓缓输送灵力,她对解鹭安道:“解道友,贵处有的药品,请按这个单子所列取些过来。”

“好,”解鹭安接过单子,偏头看向沈婵,见她正像模像样地给一名轻伤娣子包扎伤口,便走过去在她头上敲了一下:“婵师妹,不错嘛,好好干啊。”

语气里难掩阴阳怪气。

沈婵不理她,低头兀自摆弄,不料下手太重,那娣子当场痛呼出声,她吓得手足无措,下意识朝巽惠棋投去求助的目光,巽惠棋冷冷一撇,转身走了过来。

“你,别捣乱。”

言简意赅,一箭穿心。

沈婵嘟囔着走开,满脸的失落,突然腰间一紧,她回头,巽惠棋一手扯住了她的腰带,清冷的眼神直射过来:“去干嘛,学着点。”

“哦。”

她也不知怎么的,竟被这句话弄得有些小雀跃,但终归不敢坐得太近,挑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默默观瞧。

只见对方结一个诀,运手如飞,轻轻点了伤者身上几个穴道,那人胸口便规律地起伏起来,脸上现出舒泰的神色,连声恭维她,巽惠棋宠辱不惊,喜怒不形于色,只微微点头,便继续施为。

巽惠棋虽然叫沈婵看着,但是所谓隔行如隔山,她既于医道一窍不通,这么干看着能看出什么来。

而巽惠棋似乎也没有任何指点她的意思,运气施术,不再给沈婵任何一个眼神。

某种程度上说,氛围安静地可怕。

虽然说这样两不交流,避免了无谓的接触,对于沈婵来说,正应了心中所盼,但是相对而无言,似乎更令人尴尬了,因此心中总有些忐忑不安,充满了无所适从的茫然。

她只好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受治疗的伤员上。

因为伤者不能见风,殿内四面窗户紧闭,比之外院要稍微暗一些,巽惠棋每次施法时,周身忽明忽暗会笼着一层淡淡的荧光,在晦暗的环境中,这层光更显绚烂、剔透,将她整个人衬得有些虚无缥缈。

而她脸上因为过于专注而呈现出来的认真和倔强,就在这种缥缈中愈发清晰夺目起来,更添一份独特的韵致。

眼前一片流光溢彩。

由治愈之术发出的安详之气在术流中似波浪般扩散出去,本是为了减缓伤者痛苦之用,沈婵虽然没有受伤,但毕竟离得近,不知不觉也受这份气息所抚慰,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舒服,自然而然就想着要和这股气息靠近。

她不由自主地闭起眼睛,身体逐渐轻盈,犹如泛舟湖上,昏昏欲睡。

正入梦间,只听“噔噔”两下碰撞声响,这感觉猝然而断,沈婵听到一声惊呼,是从前方传过来的,她睁开眼,巽惠棋已经收回了手,往后踉跄了几步,沈婵想也没想,扑上去扶住了她。

就在接触到巽惠棋的那一刻,沈婵感到双手一麻,随后“咚”的一下被撞开了。

“哎呦!”她像是被人踹了一脚,重重地往后翻了几个跟头,混乱间,耳边响起巽惠棋焦急的呼喊:“小雨!”

沈婵眼冒金星,入眼是一条长长的红丝带,开着叉,灵活地上下摇摆,扇动几丝渗人的凉意,再定睛一看,瞳孔一缩,冷汗就下来了。

蛇——

“啊!蛇!!蛇!!!”

她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软体的动物,一看到一条竖瞳坚鳞的赤焰蛇压在自己脸前,正在一个非常危险的距离之内,浑身汗毛陡然竖起,也不顾周围还有一堆受伤需要静养的师姐,抱头扯开嗓子嚎了起来。

“小雨,过来!”巽惠棋在沈婵面前蹲下,伸出手臂,用掌心的肉干吸引它,“乖,别吓唬人。”

那条赤焰蛇嘶嘶吐了两下蛇信子,在沈婵脑袋上不轻不重地甩打了几下,这才恋恋不舍地缠上巽惠棋的手臂,把那块肉干卷进了嘴里。

“沈道友,那个,沈道友……你还好吗?”巽惠棋这才分出一点注意力给沈婵:“对不起,这是我的灵宠,它闻到魔气突然间有点失控,冲撞了道友,沈道友没摔坏吧……”

沈婵心如擂鼓,下意识想伸手拍一拍胸口压压惊,一想到刚刚这条蛇压在上面,又把手缩回去了:“没事儿……”

“沈道友怕蛇——”巽惠棋的语气带着古怪的笑意。

沈婵一下子就脸红了:“谁说的,我只是没防备,谁叫你摔那么一下,我以为是什么魔物伤人,这才动静大了点。”

“太好了,我还担心你害怕我的灵蛇,这样就没办法给我打下手了。”巽惠棋走回到那娣子身边,对那人说:“道友身体里有残留的魔气,不过只是一些虚浮之气,只要催逼出来就没有大碍了。”

“沈道友,”她转向沈婵,“你要是没事的话,可以过来搭把手。”

“我要怎么做……”

“我的灵蛇是吞噬魔气的灵物,能够清除这位道友身体里残留的魔秽,可惜它有些胆小,还请沈道友充当灵蛇和这位道友之间的媒介,有了阻隔,小雨就不会逃跑了。”

沈婵额头又冒出了一滴冷汗,咬牙切齿扯出一个笑:“行”。

“来吧——”她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巽惠棋不知怎么的,居然有些不忍心逗她了。

于是她从乾坤袋里取出了两珠草叶,一边摸着小蛇的脑袋,一边把草叶喂给它吃,得到了足够抚慰的灵蛇,身上狰狞的红纹渐渐褪去,顷刻间幻化地晶莹而又小巧,小白蛇圆润可爱,即使是像沈婵这样天生怕蛇的人,也不禁生起了怜爱之心。

“我可以摸摸它吗?”她伸出一根手指,抬起眼询问巽惠棋。

“嗯,可以。”

沈婵一瞬间露出孩子般的笑颜,压了压它的脑袋,灵蛇很通人性,先前沈婵畏惧它,它就不高兴地使小脾气,而见对方一副服帖的讨好模样,自然也顺从地用脑袋拱了拱她的手心,沈婵被她拱得发痒,不由地笑出了声。

这笑声也感染了巽惠棋,她忍不住抬起袖子,掩唇而笑,美人胜雪,笑靥如花,风姿可堪入画,实在让人挪不开眼。

解鹭安看着这一幕,却微微皱眉。

就在这时,跟在身后的师妹抱着一筐药材,提醒道:“师姐,你怎么不走了,不是要给小医仙去送药吗?”

“哦,走吧。”解鹭安心不在焉地答道。

——

宋今人又喝了一口茶。

辰桂思伤势虽然已经控制住,但不知为何,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氿三苏守在她的床前,脸色比她更为憔悴,黯然伤神的样子像是去了半条命,宋今人进门去看了一趟以后,只觉得唏嘘不已。

左右自己插不上手,她也不便打扰,喝着茶,想着事,琢磨琢磨巽医仙交代给自己的任务,就在她想着是不是该回去一趟时,氿三苏终于肯出门见她。

“今人,谢谢你。”

“师姐千万不必客气,我其实并没有帮上什么忙……”

氿三苏摇摇头,“不,”她哽咽道:“我真没法想象,如果我们晚到一步,桂思她……”说着,痛苦地流出了一行清泪。

“我知道她是恨透了我,不然她不会不肯醒来,我只好不去碍她的眼……”

“师姐,你千万保重,等辰师姐醒了,你们好好谈一谈。”

“谈谈有什么用,她几乎不肯和我说一个字,她也绝不会再听我解释……”

宋今人心头一震,沉默了。

这种感觉她何尝不懂呢,当年她把那个孩子献出去的时候,冯与真也是一般冷漠决绝而去,连一个字也没有给她留下。那人用二十年的疏离告诉她,妇妻之情,就此恩断义绝,从今往后,天涯两处,不再回头。

她不回头,宋今人就无可奈何啊……

所能做的,无非一等再等,十年又十年,凄风苦雨,苦等苦熬,才终于盼来对方那一点点的温情。

然而,终究只是怜悯吧。

想到这里,双眸一暗,血色渐渐褪去。

氿三苏看她这样子,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无意触动了她的伤心事,心里一阵阵懊悔,也不敢再自怨自艾了,便扯开了话题,拉她坐下,渐渐聊起二十年的近况。

聊着聊着,氿三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对宋今人说:“今人,还有一件事,我本早想找你谈一谈,可你刚回来便下了一趟山,后来又是我和桂思之间出了这样事,一来二去,就把这件事耽搁了。”

她问:“剑省那边,这些年,有人来找过你吗?”

宋今人一听到“剑省”二字,蓦地里浑身一悚,好像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但随即握紧了拳头,调整好呼吸,压住了那份不自然。

她之所以有这么大的反应,是因为这个地方不仅仅是她母亲出生的地方,更给她一家三口带来了极为深重的苦难,令她痛失双亲之后又幼年遭挫,直如噩梦一般,如果可以的话,她一生都不想再和这个地方扯上任何关系。

而这一切的根源,还要从剑省最初的来历说起。

想当初,求仙问道一事兴起,天下有益于修仙的灵气聚合之地便被成群成股的修士所划分占领,这些适宜修士修炼的名山大川,被称为“灵渊圣地”,而占领灵渊圣地的修士,则在其上建立了无数大大小小的门派。

太郊三门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自此以后,天下修士分流,依附道门,护佑苍生的被称为在籍修士,其余的便是散修。

渐渐地,天下灵渊圣地均为道门所占,散修不得染指其中资源,修炼进度自然追赶不及,而要她们挂靠道门,自归正派,去承担所谓守护天下的责任,反将求仙问卜,得道升天之事排于次位,却又违背初心,委实不愿。

于是,有一部分散修就学着魔族聚群而居的特点,依照血缘关系聚成固定的家族,一来团结对抗外敌,不至于被轻易攻灭,二来合力寻找长久的栖息之所,欲找寻未被道门占领的圣地作为长久修炼的据点。

氿万世所在的,就是这样一个由八大姓氏组成的庞大的共生家族。

这个家族形成于几千年前,因为最初起源于天倾地弥山,所以自称为“弥山族”,弥山族人早年四处迁徙,在经历了无数的曲折和磨难之后,终于于两千多年前在东境寻找到了一处未被道门开发的秘境,叫做宸境。

然而事情却永远不会像她们所期盼的那样美好。

原来,这地方竟然是开天辟地从未有人居住过的蛮荒之所,之所以人迹不至,就是因为它生生死死极为凶险,虽然有灵气聚合,却暗藏死机,寻常人踏足其中,不出几日,必定死于非命,而修士追寻长生,最忌讳与“死”象为伴,所以道门人不愿在此修炼,又怕被有心之人利用,便合力将其封印住了。

弥山族费尽心机,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一个“理想家园”,怎肯轻易放弃,于是,她们多方寻找盟友,联合其她几个强大的家族,在经过了极为漫长的商讨和计划之后,合力硬生生地破开了宸境的封印,此后一寸寸地在里面征伐开拓,用了几百年的时间,终于将其改造一新。

改造后的成果,自然也是几个家族共同瓜分,她们将宸境一分为五,分别命名为剑宸仙省、兰宸仙省、琼光仙省、玉树仙省和星耀仙省。

弥山族占据的就是五省之中位置最佳,地域最广大的剑宸仙省。

据说,当年弥山先祖在此地入驻的第一天就连获三把神剑,大喜,以为祥瑞之征,所以以“剑”命名此境,后来弥山族人多修剑职,又出了数名大成的剑修,便让“剑宸仙省”四个字更加名副其实了。

一开始,五省家族因为勠力同心共同开拓的那一段历史,相处还算融洽,可不知道是不是宸境凶煞影响的关系,时间愈久,爆发在五省之间的冲突就越多,以至于引起了数次规模不小的敌对战争,虽然最终都会走向和解,但也让几个家族之间伤了和气,关系再也恢复不到从前了。

然而关系破裂事小,无休无止的冲突所造成的道业损失事大。

修士寻找灵渊之地修炼,目的就是想有一个稳定的修道环境,杀伐因果,不是好事,长此以往,必将引发大患,因此,几个家族首脑干脆聚在一起开了个会,决定在省界之处设立隔离,各省之间永远不相往来,也算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如此,千年光阴易过,竟然在这蛮荒之地,诞生了数名千年大修。

宋今人的母亲氿万世,便是其中之一。

她在迈过千年大坎的那一年,因为与族人生隙,步出剑省流浪,居然很快地遇上了一个凡女,坠入了爱河。

照理来说,越是道行高的修士,越不容易动凡心,氿万世封心锁爱千年,几乎已经绝了尘缘俗念,可她一见到那个名为宋菲音的女子,就突然如勘大道一般,明白了所谓“爱”为何物。

命运的齿轮就此开始转动。

宋菲音很快就有了二人的孩子。

而这在剑省,却是法理不容的。

要知道,当今之世,千年大修何其珍贵,即便是道门之内,要躲过死劫和轮番的因果而迈过千年大关也是异常艰难的。

宸境五省之所以能够结出这般丰硕的果实,自然是有她们享受了圣地灵气滋养的关系,也因为她们不像道门中人那样需要担负降妖除魔之责,是以终年步门不出,不沾因果,在道门之中,也就是显圣才有这个待遇罢了。

因为闭门自守,再加上几千年来流传下来的传统和先代教训,她们极其团结而又排外,有自成一体的一套族规,绝不允许族人做出有悖于家族之事。

在她们看来,氿万世能获得千年道行,完全是托庇剑省的结果,若是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散修,早便被外敌围攻而陨了,又哪里修得到千年之数!

因此,包括氿万世在内的所有族人,她们的一身修为不该只属于她们个人,而应属于剑省。

可氿万世却无视了这个规则,居然和一个凡俗相爱!

如她这般一脚踏入凡间业果洪流,日后必不能如当年在剑省一般,安然无所顾虑,万一天降灾劫,为劫所毁,岂不是千年道行就此毁于一旦,那么剑省千年来的供养,也就此付诸东流,白费一场了。

这正是弥山族不愿看到,也无法承受的结果。

氿万世作为剑省的一员,她既然受了家族恩惠,那么她就要负起相应的责任,最重要的是,她的婚姻和后嗣关乎家族兴亡与荣辱,岂能由她自己草草决定,更何况又是与一个凡人交合?

修士与凡人交合,总归不如与一个旗鼓相当的修士诞下的孩儿精纯出众,她们认为,氿万世此举,完全是一种对家族背叛。

更可恶的是由她开此先例,日后如何震慑族员,若人人都将此事加以效仿,弥山一族何以壮大,更有何未来可言?

氿万世当然深知自己面临的困境,因此,她在得知宋菲音怀孕之后,就带着她,毅然决然地开始了漫长的逃亡之旅。

这段东躲西藏的日子有多少心酸无奈与艰险,宋今人彼时还在她娘肚子里,当然体会不到,只知道后来,她的出生终于暴露了娘母的行踪,族员挟持了她阿娘,威胁氿万世即刻自裁谢罪,剔除灵脉归还仙省,宋菲音不愿爱妻受胁,先一步自尽而亡,氿万世悲痛欲绝之下,连伤数人,带着宋今人逃往天鼎,在玄元圣师面前,将一身的道行传给了这个出生不久的女儿,而后便自我了断了。

宋今人得天鼎庇佑,这才算逃过一劫。

剑省虽然来势汹汹,但也不得不顾忌道门领袖的威压,而况她们也不敢同坐镇三门的十二显圣、二十四圣君撕破脸皮硬碰硬,见事态已经无法挽回,也只好收起所谓的“族规”和“清理门户”的说辞,打道回府不再追究了。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帮人终于还是其心不死,不过八年,就再次卷土重来。

这一回,她们派出了氿万世的族妹,氿太源,偷偷潜入太郊伺机而动,趁着天鼎娣子带宋今人下山游玩的空当,将她拐骗至剑省,意图取出她体内氿万世所传授的千年道行。

麻烦的是,那时候的宋今人早已在诸圣杰的护法之下,将一身的道行转化为了自身的修为,而天下并没有任何一种术法,可以在不伤害修士的前提下,毫无损耗地将她的修为全数攫取出来。

她们还算有一点良心,念着一点同族之谊,不愿伤害这个孩子的性命,所以迟迟未曾动手,只将她关押在地牢里,要找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最后也不知她们怎么商量的,竟然想出一个极为恶毒的方法,要找齐三个千年大修,共同在宋今人身上加一道上古九轮魔印,直接以魔印吸干其全身的修为,让她自此成为一个废人。

宋今人当年不过八岁,被关押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又日日经受这般魔印的摧残,直痛地死去活来,九轮魔印凶邪无比,经由三千年修为的催动,发作起来,便如在十八层地狱里层层煎滚,往复循环,实非常人所能忍受,宋今人几次想要寻死,无奈身体各个地方都被死死束缚住,根本找不到机会。

那几个月的惨痛经历,是她一生都无法忘却的噩梦。

好在后来,沈泉林带着一帮师姐妹打进了宸境,五省修士见强敌到来,竟然不顾祖训,就地结为联盟,连番上前阻拦,这一仗亦是打得天昏地暗,震动东南道门,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两败俱伤之际,周围几大宗纷纷派出娣子前来支援天鼎,沈泉林一帮人得此助力,才成功将五省修士压制,把已经气息奄奄的宋今人救了出来。

她记得获救的那一天,是冯与真抱着浑身是血的她,那人咬着唇,双眼赤红,落下的泪冲开了她脸上的血迹,她睁开眼,看着她垂首为自己哭泣的样子,身上的疼痛竟也消减了好几分。

当时小小的她,反过来安慰那人,但冯与真只是不说话,抱着她的双手却收束得异常的紧,她记得,那几天的冯与真格外体贴,回山的途中,破天荒地与她同被安歇,她没心没肺,竟也觉得是因祸得福,怡然自乐。

只是魔印一日未除,宋今人便还要忍受那种千刀万剐般的非人折磨,回到天鼎以后,宋今人因魔印发作几度在生死线上徘徊,一直到人魔大战之后几年,潜藏在她身体里的魔印才彻底被逼退。

然而魔印可消,加之于她身上的痛苦,杀母之仇,折磨之恨,却是永远无法磨灭的了。

因此,只要一提起“剑省”二字,宋今人就不可避免地想起过往种种,神思震动之下,容色不免有些失常。

她定了定神,才说:“三苏师姐,我与剑省早已没有相干,自然我不会去寻她们,她们也不会来寻我。”

氿三苏知道她仍心有芥蒂,略一迟疑,还是道:“好吧,那想必剑省这些年发生的事,你也不知道了?”

宋今人摇摇头,表示不知。

氿三苏叹了口气,语气中有些哀伤:“二十年前,人魔大战,东土虽遭兵燹较轻,但魔兵总还有所渗透,宸境多次遭遇围攻,危急之下,五省只能联合抗敌,虽然最终将魔兵击退,但还是伤亡惨重。”

“宸境五省虽然不显于天下,但其实力却是不容小觑的,当年沈圣君带着那么多师姑师姐去救你,也差点不敌而败,二十年前,竟会在一群魔兵的入侵之下,几至覆灭,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内斗’二字!”

宋今人听到这里,内心并不觉得如何惊讶。

两千多年前,五省互相划清界限,不相往来,本就有避免互相残杀的意思,想来是受宸境死门的影响,才导致入驻其中的几大家族不可能和平相处,所以族中先祖快刀斩乱麻断绝了彼此之间所有的交流。

然而几十年前,她们却因为觊觎宋今人体内的修为,不顾先约,再次聚首,在她身上下九轮魔印,就出自五省商量的结果,也是她们几个家族一起动的手,所以后来沈泉林来要人,她们才如此团结,只是经此一事,终于破坏了几千年所维持的平衡,当年那种内斗相杀的局面,便再一次上演了。

说到底,这也是她们自作自受!

氿三苏不知她心中所想,继续说下去:“人魔大战之后,内斗的局面也并没有结束,剑省虽然在五省当中位居首位,实力也最强,却抵不住其她四省联合围攻,这样一来,不免落了下风……”

“后来就是一些没什么意思的陈词滥调了,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今日是盟友,明日就可能成为敌人,总之是无休无止,矛盾也愈演愈烈……”

说着说着,脸上的哀伤更重了一份:“再后来,太源阿姊就在一场战斗中,被四省打成重伤,折磨数月之后,也被下了当年你所遭受的九轮魔印……”

“什么……”宋今人呼吸一滞,难以置信地看着氿三苏。

“魔印噬骨之痛,今人你应该是最清楚的,这一回又是五名千年大修同时出的手,情况比你当年更加危急,几十年前,有玄元圣师邀请四部大成咒修护法,为你稳住伤势,然而这些人在人魔大战之后也是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再也请不到一处了。”

“十年前,太源阿姊的女儿归一上天鼎来找我,把这些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话里话外却在暗示,如今普天之下,只有你才能救太源阿姊……”

“我?”宋今人疑惑道:“师姐,这话从何说起。”

事实上,当年那几名咒修仙长为她控制魔印,效果着实有限,只堪堪起到了延长寿元的作用,后来她在外游历,意外获得了一部《神凰图要》,得此宝典相助,才终于对症破除了魔印的威胁。

然而《神凰图要》乃是上古至典,阅后即毁,她通读一遍之后,图要上的每一个字即从记忆中消除,彻底堙灭在了世间,因此,即便是她再中一次九轮魔印,恐怕也不见得就能抵挡得住,又何谈拿来救人呢?

她得到《神凰图要》一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就连氿三苏也不十分了解其中内情,因此,她把图要消失一事告诉她,氿三苏听了,先是有些惊讶,而后微微一叹:

“那我也不清楚了,归一她知道你中了九轮魔印之后得以生还,便道你有什么应对的法子,我想她也不知道《神凰图要》一事,只是说你身上灵泉灵脉具有抵抗魔印的先迹,而普天之下,有记载以来你又是第一个中过魔印的修士,由你出手,或许能将太源阿姊身上的咒印控制住,其实她们也不抱什么治愈的希望,只盼着你能替她减缓一些痛苦,好歹保她一命,何况你与太源阿姊,说起来也是极亲的族属,亲属之间的灵泉总有相通之处,这样一来,借助魔印先迹清理咒印的成功几率又多了一分。因此,这世间除你之外,短时间内大概也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救太源阿姊了,若是连你也没有办法,那就是死局难解,无可奈何了……”

宋今人此时唯有冷笑:“那颜归一总不会不知道,我被这魔印折磨二十多年,这里面也有她母亲的功劳吧。”

这句话带着气性,是不满所谓“普天之下,唯有她能救氿太源”这句话,也对所谓的“族属”二字十分嗤之以鼻。

族属算个什么,她阿母就是因为有这斩不断的亲缘,生来受惠于剑省,不得自由,才被逼迫自尽,最后落得一家人阴阳两隔的下场!而她,要不是因为族属二字,也不用被抓去剑省受尽折磨,差点死在那里。

但是宋今人天性纯善,说这些话完全是一时之气,说完细想,却又觉得有些过分了。

剑省族人是害得她很惨,但是氿太源待她却是好的。

氿太源本是宋今人的阿母氿万世的亲族妹,两人的娘亲是打一个娘胎里出生的,关系极近,弥山族共有八姓,氿氏只是其中之一,人数稀少,大家抱团取暖,另有一份亲近,氿万世比氿太源大了足足四百多岁,所以对这个小妹妹非常照顾。

氿万世被族人追杀的时候,氿太源并不在其列,固然有怕她给姐姐泄露消息的考量,但试问如果二人关系不好,剑省又何必故意让她回避呢?

后来氿万世一死,无形的压力就全部落在了氿太源身上,因为氿万世爱上凡人,将道行泄出剑省,就相当于叛族,氿太源有一个叛族的姐姐,可想而知,要承受多少异样的眼光和置疑,以后的日子,只能用“如履薄冰”四个字来形容了。

这也就可以想明白,为什么剑省偏偏要派氿太源绑架宋今人,表面上氿太源是宋今人的姑姑,用她来引诱宋今人比旁人要来得应手,事实上,这是剑省在考验氿太源的忠心,又或者,是氿太源需要这么个机会来表示忠心,否则继续被当做叛徒之属来看待,要她一家何以在剑省立足呢?

尽管氿太源接下了这个任务,但是她始终对宋今人怀着愧疚之心,又疼惜她早死了娘母,因此一路上几乎是有求必应。

宋今人依然记得,当年她随师姐下山游玩,见到氿太源的第一面,就觉得她面孔和善而又亲切,血脉的牵引,让她不自觉地想要亲近这个人,尤其当她知道对方是自己姑姑的时候,宋今人的那颗心别提有多欢喜了。

所以她说:“乖孩子,姑姑带你去阿母老家玩一玩,好不好?”

宋今人就相信了。

一开始,她是自愿跟着氿太源走的。

氿太源是个谦谦君子,倜傥又风趣,一路上带着她好山好水地玩,好吃好喝地享乐,又喜欢一本正经地给她讲笑话,晚上则温柔而又耐心地讲故事哄她睡觉,宋今人年幼,哪里受得了这个,只觉得世上除了阿娘阿母,师母和冯仙长,就是这位姑姑对她最好了。

她真的很喜欢太源姑姑。

所以那时候也很疑惑,为什么风度翩翩,平易近人的氿太源会有一个那么讨人厌的女儿!

一开始她被带到剑省,日日跟太源姑姑一起住,日子还算好过,然而剑省族人发现氿太源徇私包庇,就不肯把宋今人交给她看管了,一甩手直接锁入了地牢。当年她八岁,颜归一大她三岁,神气却比她长了三十倍还不止,喜欢学着大人的样子,日日挺胸凸肚地来巡牢,一找着机会就变着法子挖苦她,宋今人乍从云端跌入谷底,又被这么个小丫头欺负,当然十分不爽,起先还懒得和她计较,后来她说了一句:“你阿母背叛剑省死有余辜!”宋今人自己被骂倒也还好,一听到对方骂自己母亲,当然忍不了,竖起眉毛反唇相讥,颜归一被她这么一顶嘴,自是眼睛冒火,头顶生烟,一跃而起啪啪啪甩了她三个耳光。

其实,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三个耳光还是几个耳光,因为自她意识中数到第三下,人就已经懵圈了,哪里还能清醒地数数。

宋今人出生之后便入天鼎,六岁之前闭关打熬甚是艰苦,但毕竟只是辛苦,并不曾受委屈,后来出关拜师,因为身世可怜,人又伶俐可爱,师姐师姑都是将她捧在掌心宠着,从小到大,连半句重话也没听过,就算是这回被抓,太源姑姑一路上也是对她照顾有加,被关入地牢,也只是不得自由,并不曾被审讯,就是九轮魔印,那也是后来的事了,所以,这一下突然被这疾风暴雨地被一顿掌掴,真真是出生以来未有之屈辱,世界观就这么骤然崩塌了,一时间惊怒交加,又是委屈,又是害怕,但是她生来威武不屈,越受侮辱越不肯示弱,虽然红着一双眼,就是不肯掉眼泪。

只心里恨恨地想,等以后长大了,学好了本事,一定要把这臭丫头摁在身下,抽她个鬼哭狼嚎,以报今日这三掌之仇!

那时候命在朝夕,全凭这一腔愤懑支撑着不至于倒下,又是年幼气盛,只觉得被打了就是顶天大的事,因此满脑子都是怨啊仇啊的,如今三十余年过去,恩怨情仇,桩桩件件,哪一遭不比这个来得轰轰烈烈,在人世这么个大染缸里洗涤了一遍,心境已然大为不同。

昔日仇怨皆如过眼云烟,这点小小的摩擦自然也就忘之身后,不必想起了。

但是旧怨可以忘怀,对于颜归一此人,宋今人却绝对生不出好感,只觉得她小小年纪便如此刻薄莽撞,长大了,怕是也好不到哪里去。

再想到她如今为了母亲的性命,竟低声下气地来求自己这个叛徒之女,便觉得有些好笑,哼,照她那个性子,恐怕终归是心不甘情不愿吧。

她这气话一出,氿三苏倒有些急了。

她和宋今人一样,都是剑省后人,氿三苏的娘亲氿禹浵就是氿太源的姨妈,三百多年前,氿禹浵和其妻自剔五百年道行,离开仙省,做了一对逍遥散修,当时用的是较为和平的方式,双方都没有怨言,因此氿禹浵一家仍对剑省有着旧地之谊,氿三苏出生以后,受娘母言传身教,自然对剑省颇有感情,不像宋今人这边,牵扯着这么多复杂的恩怨情仇,就把剑省看做洪水猛兽。

氿三苏顾念着这一层关系,不忍氿太源就此殒命,但是要宋今人原谅剑省所作所为去帮氿太源治伤,对她来说又过于残忍。

眸光一暗,心里想说的话,便缩了回去。

只道:“你有怨言,那也是应该的,当初绑架你去剑省,虽然不是太源阿姊本意,但毕竟也是她亲自下的手,如果不是她,你也不用受这样折磨,这件事,是她对不起你。”

“说起来,归一也因为这些旧事,对你很是惭愧呢,不然,道门中人谁人不知你随东天祭司住在东极,她只要稍加打听,就知道你的居处,可她却不去径直寻你,反来找我,想是心有歉疚,不敢见你,所以拐弯抹角央我来从中说合。”

“当时我知道太源阿姊受此磨难,心里自是不好过,虽然我一家已经离开剑省三百多年,但是终究同源同脉,太源阿姊是我亲族姐,我也不能眼睁睁看她死。”

“但这事最终还要着落到你头上,情况就又复杂些,一来,剑省当年逼迫万世阿姊自尽,害你一家惨遭变故,太源阿姊虽没有直接动手,可她毕竟是剑省一员,岂能就此独善其身,二来太源阿姊当年将你掳去剑省,害你身中魔咒,这一桩旧案,她有不可推卸之责,第三……”

氿三苏顿了顿,继续道:“第三,二十年前那一战,你先是失去亲女,接着是大祭司离开三门,闭关不出,你遭受着这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心中定然伤痛不已,因此避世东极,连本门之事都不愿管,何况是剑省旧地呢,我知道你必然不愿意再参与俗世俗务之中,所以思来想去,始终不敢来寻你。”

“当初归一一说起这些事,我就看出她的想法,她来找我,无非要我代做中间人,请你回去救她阿母,但我考虑之下,还是拒绝了她,我和她聊了许久,又告诉她,除非你回归天鼎,不再隐世,我不会帮她做说客。”

“想是那时她在我这里碰了钉子,自己也拉不下这个脸,所以这些年一直不曾来找你……”

宋今人一边听,一边想,这时不禁问:“师姐,那太源姑姑她……”

氿三苏看出她关切的意思,心里一暖:“你也不必太过担心,这些年我虽没有进剑省看过她,但也着意打听过几番,只知道太源阿姊虽然没有好转,但也没有性命之危。”

“今人,”她很认真地看着她,语气里满是真诚,“你别误会,我没有要强迫你做什么的意思,我告诉你这些,无非要你有个心理准备。”

“现在你回了天鼎,又是入了太平会,便是昭告天下你已经重整旗鼓,倘若归一知道,说不定会来找你,要你帮忙为太源阿姊治伤,到时候如果你不知内情,归一那丫头又脾气暴躁,两个人一言不合生起事来,于你们都不好,所以我把这一节告诉你,算是尽了我作为剑省旧族的一点责任,也是希望你对这些事有个了解,能够从心考虑清楚,至于帮也不帮,就全在你自己了。”

宋今人点点头:“多谢师姐相告。”

末了,氿三苏遥望天边,又语重心长添了一句:“今人,其实我们既然脱了本族,按理说就与她们没有任何关系了,况且你我出生之后便再未受剑省半分恩惠,实在不用为那些多余的俗世而烦忧,所以无论怎么选择,都是你的自由,你实在不需要有什么负担的。”

宋今人笑笑:“师姐,我自己心里有数,当年阿娘阿母之祸,祸在谁人之手,我自有分辨。”

氿三苏听她这样说,话里意思其实已经有两分松动,不觉放下一颗心来,她虽然极力把自己摆在一个中立的位置,但总归希望这件事能有一个好的结局,何况太源阿姊本是个好人,遭此大劫,委实无辜。

她也不愿把太多这方面的情绪表现出现,既然说了要宋今人自己做决定,那么她就该点到为止,多说反而不妙,所以扯开了话头,继续聊起其她事。

这一聊一直到红日西沉,百鸟归巢,两人正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忽闻门页开合之声,一扭头,辰桂思长身玉立,扶着门框,看着她们二人。

氿三苏的眼睛瞬间湿润了,起身走过去,站在她的面前,止不住流泪。

辰桂思对着她张开了手,缓缓展出一个笑颜,氿三苏露出惊讶的表情,似乎是意外她的这个举动,然后辰桂思就保持着那个动作,笑意不减,这让氿三苏胸口一热,又是心酸又是感动,终于小心翼翼地投入了她的怀抱。

宋今人悄声退出院子,现在是她该离开的时候了。

抬头只见天边一抹夕阳,铺陈地甚是绚烂。

沈婵此刻也是沐浴在这夕阳之下,一直将巽惠棋送出门外。

因为候牛山受伤娣子初步治疗已经全部完成,之后的修养恢复阶段,已经不需要她亲自动手了,完成了任务,巽惠棋再没有留下的理由,便提出要回山。

沈婵要送她,她也没有拒绝,只是那位解鹭安解道友也一定要跟着去送,就让她有点难办了。

出了大门之后,巽惠棋对解鹭安道:“解道友,我能不能和沈道友单独说几句话。”

这话一出,解鹭安的脸色登时有些不太好看,这是要把她支走的意思?

勉强把不快压住了,心里却止不住地疑窦丛生。

这位医仙的小孙女,照理来说不该和沈婵有什么交情,看沈婵的样子,也并不是和她很熟的样子,但是作为旁观者,解鹭安却总能看出二人之间萦绕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异样气息,要分辨是什么,一时却想不出,只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

刚开始,她还以为是自己想多了,可现在巽惠棋却突然提出要她回避,这可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可是,这两人到底什么关系呢?

这些弯弯绕绕在解鹭安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遍,虽然有些不情不愿,但她表面上依旧表现地十分从容淡定:“好,我先回去照顾师姐们,你们好好聊。”

转身的那一刻,两眼既轻而快地剜了沈婵一眼,沈婵没心没肺,竟没注意到,但巽惠棋心细,看得却是分分明明。

因此,当她把视线从解鹭安的背影里收回来时,就问沈婵:“解道友……和沈道友是什么关系?”

“啊,”沈婵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么个问题,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鹭安师姐是我的师姐啊,我们就是师姐妹的关系。”

哦,师姐妹,但称呼是鹭安师姐,并不称姓,这说明两人的关系显然很好。

巽惠棋也只是随口一问,问完又觉得无趣,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便回到了最初想说的话题。

“我单独留沈道友,是觉得不能不和你解释一下。”

“那阵子你在毛竹岭,我想我姥姥一定说了一些让你误会的话,她的那些想法在我看来亦是十分可笑,说实话,我是不认同的,我想告诉沈道友的是,无论她说了什么,还请沈道友也只当是没听过,忘了吧,以后你也不用见着我就躲了。”

沈婵被她这么直愣愣地点出,想起这几天的所作所为,也觉得有些可笑,脸一红,话也不会说了,只羞愧地一个劲点头。

然而她这干脆利落的态度,好似很想和她撇清关系的举动,又让巽惠棋那颗淡漠的心沉了沉。

她真的那么讨厌自己?

巽惠棋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她虽性子冷淡,没什么朋友,可往常接触的那些人中,哪个不是碍着她姥姥医仙的大名,而对她客气中带着三分亲近呢?偏偏这人却是畏惧中掺着九成疏离,让人摸不着头脑。

明明……明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还不是这样的,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不由地咬唇问出了声:“你是不是讨厌我?”

这一句含嗔带怨,音调轻柔喑哑,入耳真有那么一丝令人揪心,沈婵抬眸,看见那清冷绝尘的面容上难掩的一丝怅惘,夹杂着半分委屈和迷茫,胸腔下的那颗心不知怎么的,竟也跟着酸酸胀胀起来。

她喃喃出声:“不……”

“你不用骗我。”

“我没有,那个……巽小医仙,”她顿了顿,改换了更加温柔的语气:“惠棋道友。”

“惠棋道友是医仙的孙女,医术高超,人又善良,我实在想不出来这世上会有哪个瞎了眼的混账东西会讨厌你,”她嘿嘿一笑,有种哭笑不得的无奈,“你看我,虽然不是什么很好的人,也不至于这双招子就当了摆设,分不清对错好歹了吧,所以啊,就请惠棋道友千万不要再折煞我了吧。”

说完,煞有介事地双手在胸前一拢,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底。

巽惠棋想了一想,点点头:“我懂了,所以你是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是吗?”她干脆说的更加清楚一些:“是那位解道友吗?”

沈婵脸上的肌肉颤了颤,眉毛瞬间拧成一个八字,这位小医仙看上去人畜无害的,怎么嘴巴里面净吐瞎话啊,问出来的问题一个比一个离谱。

她不禁也反思起来,自己哪里做得不对,给她产生了这样的怀疑。

然而她这幅神色,在巽惠棋眼里就是默认的意思。

从解鹭安这一天的表现来看,她对沈婵绝对有着超出师姐妹的感情,而细思沈婵这段时间对自己避之不及的态度,正恰恰可以解释为是对解鹭安感情的一种回应。

想明白了这一点,一股莫名的羞愤在她心底蔓延开来,她便不再愿意和她多说什么了。

“时候不早,沈道友不必远送,我先走了。”话音刚落,人已经御剑而去,而沈婵甚至没来得及解释一句,伸出一只手,僵直着,像个傻子一样呆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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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情窦初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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