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又来南城

茶树在雨季疯长,天晴时被充足的光照滋润,飘雨时又被充沛的雨水灌溉。从四月下旬至五月上旬,整个南城方圆百里内一派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景象。新鲜翠绿的叶片如雨后春笋般冒出,长势喜人,一天一个变化。

最佳采摘期不能耽误,林钟雇的小工们晨起出发,要直到傍晚太阳落山才能收工。

而从叶片剥离茶树的那一秒钟起,制茶的黄金二十四小时就开始了。每个步骤环环相扣,一点微妙的失误都会导致最终成品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林钟是唯一不能停下也不能休息的人,他要掌控全局,争分夺秒地完成所有工序。

如此反复高强度的工作要持续近一个月,才一周时间林钟就熬得双眼通红,作息颠倒,原本圆润饱满的下颌肉眼可见的瘦削了一圈。

他穿着一身蓝灰色的运动装下楼,快八点了还哈欠连天,困得睁不开眼。李女士凌晨起夜时听到林钟回来的动静,点开手机看过时间,掰着手指算算,只睡了四个小时。

“早啊。”林钟困顿地打了个招呼,拖着步子往灶台边走。

李女士见他疲惫的样子心疼坏了,眼疾手快地把林钟往餐桌方向引,接着就把粥碗放到面前,按着肩膀让他坐下,说:“厂里的师傅还能轮流换班休息,你天天跟着熬,身体怎么吃得消啊。”

“没事,过这一段时间就好了。”林钟抿了一口稀粥,入口微烫,他嘴唇颜色本就偏粉,因睡眠不足而显得更浅,此刻被润了一下看起来丰盈不少,“你们都吃过了吗?”

“早都吃好了,已经上山去了,我留下来给你热早饭,一会也去帮他们的忙。”李女士道。

自孟谨洲来过之后,老林便很少冷言冷语了,也被调动起来,分担一点活儿。

李女士心有余而力不足,采茶的活儿还能帮着做一点,却不精通制茶的门道,见林钟日日挂着一对熊猫眼,心里干着急,又往他手里塞了一个枣香馒头,道:“早饭要吃饱,有什么想吃的,就跟我说。”

林钟啃下一大口,香香糯糯的馒头上立刻磕出一圈牙印。他故意吃得欢畅,让李女士心里宽慰,最后刮净碗底,心满意足地喟叹一声:“开工啦。”

两人一齐动身,林钟去茶厂,李女士则去茶山上补充人手,与林瑞汇合。

前段时间林钟听孟谨洲的建议把工资结算从小时制改为了计重式的。这样的做法有利有弊,偷懒的人是没有了,采摘的质量却有不达标的。

有工人为了图快,采摘时连拉带拽地抓一整把茶叶在手里,手劲使大了就会把叶片压坏,没等运到工厂就氧化变色了。

林钟为此发了好大的火,解雇了两名小工,幸好老林及时顶上,顺带还能做现场监工。

那名在山上偷懒被孟谨洲抓个正着的大叔也在其中,临走前还跟林钟闹了一场。

“不是我非要吵这出,我平时也是个讲理的人,”大叔语气正常,手上动作却完全是另一回事,抓了工厂桌子上的一只记号笔直怼林钟面门,“我们本来说好的,干两个月,拿两个月的钱,工资日结。现在每天拿的钱都不一样多,我多采点挣钱,我还有错了?”

周围人都劝他有话好好说,他一概不理,怒目圆睁地盯着林钟。

林钟不怵,反应平淡得出奇。他这些年什么地痞无赖没打过交道,这种没拖家带口来闹事的都算斯文的了,一点新意都没有。

他面无表情地把记号笔夺了过来,用笔帽敲了敲装满作废茶叶的竹篓:“看到吗?这些都是你采的,全都不能用。”

大叔愈发无赖,声音也更高了:“我管你呢!你只说了称重算钱,采的越多拿的越多,没说还要看这些。你提前解雇我可以,只要钱给到位,我就不说什么。”

“这话倒是提醒我了。工资我没克扣你的,我也该跟你计较一下损失,咱们也按分量来,”林钟抄起竹篓,放到了一旁的称上,“你不是讲理吗?3.7斤的鲜叶,制成成品,按市场价,你要不要算算赔我多少?”

大叔一下子偃旗息鼓,嚣张气焰下去不少,他本就是个纸老虎,看林钟年轻才以为好欺负,想着能讹一笔是一笔,结果反倒接不上话,面子上有些下不来:“这才干了一个月,现在家家户户都不缺人了,我还能去哪里找活干?误工费呢?”

“别学了个词就乱用,你之前偷懒不干活的时候白拿那些怎么不提?”林钟语气淡淡,斜睨了他一眼。

大叔以为林钟不知情,谁想人家之前只是放他一马,登时哑口无言。

这事很快就了结了,后续也没再闹出什么风波。王姨背地里还夸呢,说老板好魄力,轻松几句话就把那个老滑头打发走了。要是换了她那个没用的男人,估计第一句就要跟人动手。

工厂是林钟主要负责的区域,茶山东边有李女士带队,西边有老林站岗监督,林瑞就山上山下来回运输。

没过半小时,第一批鲜叶就运下来了。

“第一车鲜叶到了。”林瑞对着工厂敞开的大门喊道。

林钟就在门边,听到发动机响就走出来了:“我让他们过一下称。你带水杯了吗,我给你接点水。”

“带了,还没来得及喝呢。”林瑞帮着卸完了茶叶,从副驾上掏出一个杯子,猛地灌了几口,再次发动了引擎,“哥我走了啊,中午你就别回去了,我给你送饭。”

“开车慢点。”林钟说完也转身去忙了。

孟谨洲回了上海之后,同样忙得快要起飞,每天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去往开会的路上。年初提上来的方案各组都在逐步跟进,邮箱里两百多封未读都够他花上一整晚时间。

斗茶赛作为其中一个项目,按正常处理方式并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可他有私心,多耗了两倍的精力不止。

这种有失公平的工作态度是绝不能对外讲的,多少人眼巴巴地等着批复呢。可他不仅双标,还把这个项目相关的资料都打了星标,列为首要处理的优先级。

他嗅觉敏锐,懂得把控市场风向,也能及时捕捉政策变化,却对制作手法不精,帮不上忙,只好买了一堆参考书,寄给林钟刷存在感。

于是林钟隔三差五就要收一次快递,箱子死沉,里面多数是茶叶相关的书籍,不用看寄件地址就知道是打哪来的。

这些书面的总结对林钟来没太大效用,费时还费力。他一面嫌弃,一面带到了茶厂来,打算抽空翻几页,没想到其中竟然还混杂了一本《零基础茶艺入门》。

他无语地拍了张照,抽空给孟谨洲发去一条信息:临时抱佛脚也没这么报的,会不会太临时了一点?

孟谨洲回得也很快,发了个大笑的表情:下单的时候没注意,点错了。

还能退吗。林钟回道。

大概是看林钟有时间理他,孟谨洲趁机钻空打了电话来。他三天两头地像是没话找话,已经把原料、工时、包装和销售渠道问了个透。

没想到买错书还能提供个新素材。

林钟刚做完两遍摇青,厂里处处散发着叶片碰撞摩擦产生的清香,正坐在茶叶堆旁等着叶片继续发酵。

他翻了翻背后的价签,116一本,彩绘的,心在滴血,又问一遍:“书能退货吗?”

“不退了,你留着吧。”孟谨洲哪在乎这116,问,“在忙什么?”

“在厂里,就这会儿能歇一下,你要是没事我就挂了。”

“有事,前两天有几个问题我还没弄懂。当时手边没有笔,没记下来就忘了。” 孟谨洲晚上有个饭局,这会待在办公室里拖延时间,倾身靠在桌前,签字笔离他半米远,左手举着手机,右手连够都没够那只笔一下,随便拿了个桌上的摆件在摸。

“其实你用不着了解得那么细致。”林钟说。

“知道的多一点也没坏处。”孟谨洲一本三正经。

林钟只好再给他讲一遍,一大堆的专业名词,孟谨洲听得似懂非懂,就这样还能对答如流,抽空提个问。

“这回听懂了吗?”林钟问。

“应该吧,有不懂的再问你。”孟谨洲心不在焉地答道,木雕上头那层被他摸得光亮,在灯光下看起来比别的部位颜色还浅些。

他们的对话总是不长,内容也大同小异。

孟谨洲出门赴约,林钟则该去做第三遍摇青的工作了。他们各自忙碌,又不像孤军奋战。

隔天中午到了饭点,厂里的师傅们纷纷掏出自备的饭盒,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聚众聊天。林钟一般是会跟着附和几句的,但听他们的对话实在太馋,闻着香味胃里饿得难受。

“这红烧肉是你老婆做的?糖色炒得不错啊。”

“是啊,一看就炖得很用心。”另一名师傅道。

被夸奖的师傅听得高兴,大大方方把饭盒伸出去,热情地跟大家分享:“你们夹一块尝尝,今天带了挺多的。”

林钟连筷子也没有,只好躲远一点,找了个竹椅坐着歇息,等林瑞来厂里送饭。

椅子还没坐热,手机又响了。

“在忙吗?”孟谨洲低低的声音从听筒传来,带着疲惫的暗哑。

林钟对孟谨洲时不时的来电已经见怪不怪,手袖折了几道,露出清瘦有劲的手臂,弯着腰,手肘撑在腿上,托着手机道:“在休息。”

“哦,我有个问题请教。”

又是这句开场白。

“你没有别的项目吗,”林钟无奈地叹口气,半阖着眼皮作歇息,“都不用管?”

“都有组长负责统筹的,我只要签签字就行。”孟谨洲轻松地说,仿佛一个只会躲闲偷懒的二世祖。

“那真是挺闲的。”林钟语气懒散,饿得说话都敷衍,捂着不争气的胃,尽量不让它响得太明显。

不过孟谨洲耳尖,听见了,笑了声:“吃饭了吗?”

“还没有,在等林瑞送饭过来。”林钟一上午就没歇过,翻了手机才看见孟谨洲的留言,还真的是有正儿八经的问题,“你给我发的消息这会儿才看见,是为这个打电话来的吗?”

“嗯,越扬公司的老总前段时间出去旅游,买了点茶叶,回来之后感觉跟当时喝的不一样,怀疑被掉包了。他听说我在办斗茶赛,托我找个懂行的问问,就想到你了。”孟谨洲状似随意,听声音还在翻着什么文件,“你看看我发的图片,他花了挺大价钱买的。”

“挺大价钱是多少钱?”图中的叶片扁平矮胖,与龙井相差无几,外行确认难以分辨,而林钟扫一眼就知道了,问:“他不会是按狮峰龙井的价格买的吧?”

“听他说花了几万,怎么样,值吗?”

林钟听闻这丧心病狂的天价,倒吸一口凉气:“你发给我的是乌牛早……得抹掉两个零!”

“两个零这么多?”孟谨洲语气里没太多惊讶,大概觉得那位老板在这方面吃亏是常态,还有心情问原因,“他跟家里人一道去的,自己采的叶子,做茶的时候也在一旁看着,怎么还能被掉包。”

这类黑心的同行林钟也见过不少,便直白地说了:“应该是包装的时候被换了,现在再去理论,没有证据的话,人家也不会认账。”

“防不胜防啊,”孟谨洲语气平平,像在思考,又仿佛别有深意,“早知道就该全程看着。”

“一般人也想不到这一层,吃过一次亏,下次就不会上当了。”林钟说。

“是啊,套路太深了,”孟谨洲状似无意:“茶厂怎么样,都还好吧?有没有什么不好应对的状况?”

“我最近都快驻扎在这了,出不了状况。”聊到这,林钟才感觉不对劲,开窍似的把刚才的对话在脑子里过了几遍,咂摸出点别的来,揣测道:“孟谨洲,你不会是现编了个故事,特意来给我敲警钟的吧?”

孟谨洲嘴硬,不承认:“我哪知道这些,就是替人来问的。不过你要当作寓言故事来听也可以。”

林钟没有强行拆穿:“谢谢,我会注意的。林瑞来送饭了,我先挂了。”

孟谨洲搁下手机,无声地笑了笑。

越扬公司的合作意向书就摆在右手边最显眼的位置。韩兴刚送来的一沓文件里,它在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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