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孟谨洲难得请了一天假。
林钟照顾他一整晚,时不时喊他起来喝水、排汗,热度愣是被压下去,没烧起来,不过还是被强制要求休息一天。
孟谨洲心甘情愿地听吩咐,全凭林钟安排。上午本有个重要的讨论会,跟林钟打个商量后,妥协为居家办公。
林钟没法在家陪着他,得出门一趟。他最近生意有了起色,自被王老板请去私宴泡茶,反响不错,除去上课和店面生意外,又额外多了一项收入来源。
王老板朋友圈广,把林钟的名片推给了不少好友,这帮人经年累月地泡在生意场上,懂得联络感情的重要性,隔三差五就要相约一聚,正缺林钟这样的人手。
半个月来,林钟已经是第三次应邀出席了。
章老板是做建材的,不差钱,经由王老板推介,叫林钟来撑撑场面,显得自己懂行。
这样的工作难度对新手来说或许有挑战性,要对付一帮见过世面的,喜欢大谈阔斧的老爷们并不容易,但对林钟来说却算得上轻而易举。
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他都二十多年功了,做这些简直是手到擒来。加上出场费不低,工作时长短,再好的工作没有了。
林钟在孟谨洲家吃完早饭,给他再三叮嘱按时吃药,就出了门。
会所建在闹中取静的人工湖边,门头敞亮却简洁,不仔细看会以为是谁家的豪华别墅。
林钟按导航找进去,发现内里别有洞天。装修极尽奢华,进门是一座玉雕的金元宝压阵,通体冰白,周边还镶了一圈金。
翡翠玉石摆件几乎隔几米就有一个,几乎一步一景,走到尽头便是一套金丝楠木贴面的茶桌。林钟一路走进来眼睛都要被晃瞎了,暗忖眼前这张桌子恐怕是整套装潢中最不值一提的部分。
他今天一身素白的茶服,多余一丝修饰都没有,身形清瘦,眉眼流畅,衬得整个人利落干净。
章老板一见就挺满意,说话也客气:“小林,我们上次在王总的会所见过,托他请你来一趟,辛苦了。”
林钟跟章老板握了手,说:“应该的,有什么要求您尽管提。”
有了前两次经验,林钟提早向章老板摸清了客人的口味。今天来的客人大多是交往多年的好友,品茶习性心知肚明,林钟一一记下。唯独一个年纪大些的何荣达,连章老板也拿不准。
“我今天请你来也有一部分这个原因,”章老板交代道,“实不相瞒,这位何总我邀请他很久了,一直推拒说没空。正好最近我得了一些好茶,借着品茶的名义,他才好不容易赏脸。他别的爱好没有,就是爱喝茶,口味比一般人挑剔。你帮我多关注着,要是有什么困难私下跟我说,千万别搞砸。”
“我明白。”林钟说。
没多会儿,陆续有客人到访,章老板忙于交际,交代几句便走了。林钟坐在泡茶席,左右手开弓,不急不缓地操作,安安静静的,举手投足间温柔却带着力量,动作优美得像幅画。
对茶叶稍有研究的,对他说一句“好茶”,喝不懂的也夸一句“漂亮”,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章老板爽朗的笑声时不时从远处传来,他在带新来的客人参观自己买的“石头”摆件,花了多少价钱,怎么千方百计从矿区运回来等等。
“这就是土豪!”有个朋友损他。
周围人哈哈大笑:“壕!”
章老板笑得更开心了,摆摆手道:“一点小爱好,我就喜欢买这些俗气的玩意,让你们见笑了。”
“就这还小爱好,谦虚了吧,我们想买还买不起。”另一个人语气夸张道。
“长见识了。”众人又笑作一团。
林钟见那边正热闹,抽空去了趟洗手间,再回来时,茶桌对面就坐了个人。
来人衣着朴素,看着是个文人雅士,待人也客气有礼,他笑脸盈盈道:“听说今天有好茶,我来讨口茶喝。”
章老板远远给林钟使了个眼色。
林钟心里有数,猜这位大概率就是何荣达。他不动声色地抬头观察,明知对方可能不会答,还是先问一句:“您今天想喝什么茶?”
“喝什么都行,” 何荣达双手随意地搁在桌上,把玩一只鹧鸪斑的建盏,细看盏内的纹路,“我听章老板说你泡茶很专业。好茶配好人,肯定不会错。”
他什么喜好也不透露,让林钟自己判断。面上随和,却不好相与。
林钟拿不准,先泡一杯试试水。
旁人见何荣达坐在这,也被吸引过来:“哟,何总在这品茶,我也跟着喝一口。”
“我们是粗人,喝不懂,跟着何总学一学。”
茶桌很快就围了四五个人。林钟依次分了茶,悄悄观察何总的表情。
饮到第两杯,何总还没开口评价。
他轻微皱了皱眉,到第三杯时忽然用手掌盖住了自己的杯子,将杯子移出了茶桌,语气不耐道:“不用了。”
这个动作极不礼貌,周围的人皆是一愣。
他问身后的章老板:“这是不是你前天说的那个特级茶?”
这一开口都把章老板搞尴尬了,以为轻慢他:“您觉得怎么样?”
“哦。”何荣达面露失望,没有直言好还是不好,但在场的人都听懂了,这是不满意。
章老板也懵了,他没想到何荣达这么直接。之前三邀五请的不来,就知道这人难伺候,但没想到当着众人面就说难堪的话,让他都不好接。
章老板面色窘迫,为难地看了林钟一眼:“是我拿给你的那泡茶吗?”
眼看气氛要冷场,没等林钟说话,有人率先跳出来打圆场,语气故作惋惜道:“我怎么喝什么茶都一个味儿呢,是不是舌头不灵了,什么好东西到我这都得浪费。”
“你整夜喝大酒嘛,味觉能灵吗?”
“就是,烟酒弄多了,你哪里还能有味觉。”
“你那生活作风能跟何总比啊,最不健康了。”
身边人立刻把话题接过去。
几人努力地把话题往别的地方引,何总始终不为所动地转着手里的杯子。
章老板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心里哐当一声,搞砸了。
林钟也有些紧张,他今日坐在这的目的就是帮助章老板结交这位何总。如果白来这一趟,很可能就没有下次机会。
他回想何荣达的动作,大口啜吸,在口腔内停留几秒,慢品,最后还闻了闻杯底。
他不动声色地重新烫杯,换茶,然后端了杯新的茶水递给众人,沉静道:“可能是我拿错茶包了,您再试试看。”
何荣达表情微动,抿一口后,抬眉看了林钟一眼,把喝空的杯子放在桌上。
林钟立马为他续茶。
周围人都静静等何荣达发话,章老板更是紧张得一动不动,五官凝结了一般,替林钟捏一把汗。
“不错,”半晌,何荣达抚掌,笑得畅快,流露出赞许的神情,他转头对章老板说,“这茶好,味道正。”
章老板团在喉咙里的气才终于呼了出来。
何荣达心里门儿清,其实茶叶没变,东西还是那个东西。
只是林钟刻意把茶叶的坐杯时间调长了些,这次出来的茶汤颜色更深,滋味更重,香气更浓。
他什么都没说,林钟就自发找到了合适的方法,并且全程淡定沉稳,面上没有显露出丝毫的惊慌。
“小伙子有点功夫。”何荣达对林钟高看一眼,连带着对章老板也和气许多:“真是请对人了。”
他彻底坐在茶桌边不走了,又让林钟斟了一泡水仙,一泡肉桂。香的悠长,浓的辛锐。
两种截然不同的口感在口腔里交织碰撞,馥郁者香气温和,霸道者滋味高强,何荣达尽了兴,对章老板说:“回头把他引荐给我,公司有时候办活动也需要这么个人。”
从会所出来,紧张被随之而来的兴奋代替,林钟高兴得简直要蹦起来。这回有惊无险,误打误撞地借机发挥了一次。其他人见何荣达对林钟赞许有加,也加了林钟的微信,说有需要时联系。
机遇有时就是这样,抓住了会成为新的起点,否则有可能是终点。
他正想打电话给孟谨洲分享,顺便问问身体好点没有。Adam的信息先来了。
昨晚加上Adam之后两人还没有联系过,林钟以为就是客气一番,不会真的有什么要麻烦人家。
可这会儿Adam问林钟:谨洲怎么样?去过医院了吗?
林钟也奇怪,他跟Adam不熟,只是打过照面的关系,关心慰问的话直接问孟谨洲本人不是更好?不过他也没深究,回道:好多了,没去医院,我一会儿再去看看他。
Adam这么做其实是有意。他昨天去接老婆的时候接近十点,商场都要关门了,差点被老婆揪着耳朵骂。他赶紧把老婆看了许久又没买的手链付了款,又把把孟谨洲的故事绘声绘色地一通说。
“我那兄弟是真痴情。”Adam痛心道。
Adam老婆闻言瞟他一眼:“那你呢?你也痴情?”
“我专一,就喜欢你一个。”Adam在老婆脸上啄一口,巧妙化解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两人一顿打情骂俏,从指天发誓又说回孟谨洲的感情问题,甜甜蜜蜜地商量了下,打算好人做到底,帮朋友把这桩爱情促成了。
于是他仗义现身,主动联系林钟。
林钟果不其然也上套,就孟谨洲喝多了胃疼这件事顺着聊了几句,顺带对Adam半遮半掩的话起了疑。
Adam说:没事就好,以前他把自己喝进医院还是我陪他看病的呢。
喝进医院是什么意思?林钟问。
Adam故意只说一半:就在英国那会儿,他有段时间整天买醉,都没个人样儿。
林钟不知为何觉得心脏一紧,停下脚步,站在花坛边,捧着手机追问下去:什么时候的事?
Adam感觉有戏,直接发来条语音。他感情充沛、抑扬顿挫地给林钟描述了一番当年的凄惨状况。总结道:“大概三年前吧,四月份。胃病就是为情所伤,喝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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