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盈已卧床养伤了近半月,想不到那日耗损的法力仍无法恢复。
不过不要紧,她本就修为不济,即便是消耗了大半,也不算什么损失。
疏影带着琮琮和数名仙侍一道过来时,她堪堪能起身相迎,上神特来探望,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殊荣。但她心里明了,过了今日,她或许便不能待在辰宁宫里了。
琮琮见她形销骨立,容颜憔悴得像是一夜老了几千岁,眼眸中几乎没有光彩,唇上苍白干裂,半跪行礼时摇摇欲坠,险些栽到地上去,心内十分不忍,有意走近扶一扶她,却被疏影锐利的眼神制止了。
只一眼疏影便瞧出她这模样绝非生了大病,而是受了重伤。看她这步态轻浮,举止犹疑的样子,想必修为受损极重,仅剩了些微末灵力勉强支撑。
疏影免了她的礼道,“你起来吧,本上神今日来,是听琮琮说曾在你这见过一枚品色极佳的白玉坠。想必你还记得,元祉仙君曾在王母娘娘寿宴上丢失过同样一枚坠子。本上神虽不齿夺人所爱,但当初元祉毕竟是与我多饮了几杯,才由此遗失。为这事,本上神一直耿耿于怀,然搜罗了这许多年,也没能寻出一块像样的来。既听说你这有,本上神便来瞧瞧,若真能与元衍当初丢失的那块相媲美,不论你要什么,本上神都愿拿出来与你交换。”
琮琮满头雾水,她几时这么说过?但疏影神色肃然,语调颇为凌厉,她可不敢驳了他的话,只得战战兢兢地站在他身后,
夕盈不仅没起身,反而双腿跪在了地上,“上神真能给我任何我想要的东西么?”
疏影双眼微眯,颇有一种上位者的姿态睨视她道,“除非是本上神给不起的,不然你只管开口,本上神绝不讨价还价。”
夕盈竟是轻声笑了笑,“这世上有何物是上神给不起的,但若要说上神给得起,却又不尽然。”
琮琮懵了,她这话不是自相矛盾么,那风神尊上是给得起,还是给不起呀…
疏影入屋后一直站着,此时觉得有些累了,便在桌边坐下,语气随和道,“本上神虽得闲,但也不想在你这消磨太多时辰,你不必与本上神拐弯抹角地言语,想要什么,直说便是。”
夕盈笑得惨然,“上神从未对我说过这么多话,我在这风神府里是个最不起眼的仙侍,今日能得上神如此郑重对待,我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疏影颇为不耐道,“你今后的日子还长,不必现下便留遗言。”
夕盈眼中流下两行清泪,拜了一拜道,“只可惜我这里从没有过什么白玉坠子,想必是琮琮记错了,她所见之物,并不在我这儿。上神怎么也跟着犯糊涂,我这低微的身份,何以会有那么贵重的东西。”
琮琮已然僵住了,眼下这局面,她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闭口不言,像个泥塑似的杵着。
疏影神色淡漠,面上再无半分平日里的轻漫之态,“你认为,本上神是信你,还是信琮琮?”
夕盈笑叹道,“是啊,我的话哪有什么分量,上神自当是信他人,而不信我。上神原是有备而来,不论我如何辩解,你都不会相信。”
她一面说着,一面流泪,琮琮觉得她好可怜,不理解风神尊上为何对她苦苦相逼,心里难受得很。
疏影不为所动道,“你当知晓,若我派人搜查,你是藏不住的,念在你于本尊府上当差多年的份上,本尊不欲与你为难,你何不顺着台阶下来,实话实说?”
夕盈又再一拜,字正腔圆道,“婢女从没忤逆过尊上,更不曾有过不轨之心,还望尊上明查。”
疏影冷笑道,“你这话术倒比你的修为高上许多,诚然你对本尊一直恭敬有加,未曾有过妄念,但你对元衍居心为何,想必你心里都明白。”
夕盈浑身一颤,抬起头来直望向他,“仙君孤傲无双,风华绝尘,九重天上对他有仰慕之心者众多,并非只有婢女。”
疏影勾唇笑道,“这么说来,你是承认了?”
夕盈定定地没有回话。
琮琮见眼色行事,给他斟了杯茶,疏影抿了一口润喉,接着道,“诚如你所言,有此心者不在少数,出尘也不是头一回遭难了,给她使绊子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你也应该都听说过。何况你是唯一一个不惜以命相抵也要将她置诸死地之人,你觉得,我能饶过你么?”
夕盈一听出尘的名字,便忍不住目露凶光,怨毒之情难以掩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她不配!”
疏影眉目发冷,神态凛冽道,“她配与不配,非你说了算,难道她不配,你便配了?”
夕盈强忍着心底的狂性道,“我是不配,所以我也没存过非分之想,我只愿仙君平安喜乐,一世无忧,我会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地祝愿。他可以永远不知晓我的心意,但他不能选了这么一个卑贱的仙灵待在他身边!万幸,万幸仙君及时醒悟,赶走了她!”
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搁,半杯茶水溅洒出来,杯盖震落,滚了几圈砸到地上,裂成碎片。疏影怒道,“放肆!元衍如何作为,岂是你能评论的?出尘是他亲择的仙侍,轮不到你来指指点点。且不说有元衍护持,纵然仙灵地位低下,以出尘的人格品性,她也是高贵不容侵犯的,凭你也敢妄自诋毁,私下浮玉山去取她性命?”
琮琮惊了,这样胆大包天的事,夕盈怎么做得出来!
夕盈狰狞地笑道,“我为何不敢,我不是已经这么做了么?”
疏影压抑着怒火道,“你假借本尊的名号,窃取玄灵神鞭,陷本尊于不义,又殃及彤湘仙使,连累她守卫宫门百年,更自损修为,断了前程,难道你还不认为自己有错?”
夕盈笑着闭了闭眼,“原来尊上什么都知道了啊,那又何必来这么一出,找什么白玉坠,尊上不觉得浪费时间么?”
疏影隐忍地笑道,“本尊说过了,本尊闲得很,只是不想跟你在这耗着,你若一早俯首认罪,本尊也不必多费那一番周折。”
夕盈脸色煞白,没能将出尘挫骨扬灰是她这一生最追悔莫及之事,她心里存着疙瘩,连睡也睡不好,哪怕一直躺着,也养不足精神。撑到此刻,她已经很累了,心头涌出的血仿佛到了嗓子眼儿,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尊上是如何知道的?”她虚弱地吐出这一问。
疏影毫不怜惜道,“本尊不妨告诉你,元衍虽让出尘回了浮玉山,但一直惦记着,便嘱托本尊一路照看。本尊原以为出尘回了家,不会再遇到什么危险,才放宽了心,没能时时注意。”明摆着刺激她道,“元祉对出尘的关心与在意,不是你能了解的。让你得了手,害出尘受了伤,是本尊的过失,本尊明日便往浮玉山去向出尘登门请罪。至于你,本尊实不料这无垠天界中,出尘最大的祸患竟藏在本尊宫里。你对元衍的心思埋得够深,竟连本尊也蒙在鼓里,不曾发觉半分。这许多年来,本尊常与元祉相伴作乐,你竟能忍住不在我跟前露面,借机看一看他,这心性,本尊也不得不赞服。”
夕盈颤抖着苦笑道,“尊上高估我了,尊上以为我不想吗,我只是找不到机会。似我这等卑下的仙侍,岂有资格跟随尊上左右,我每日的职责,不过是洒扫庭除,折枝采茶罢了,尊上连我是谁都未必记得,又怎会召我随侍?”
若非那日疏影携厚礼赴王母娘娘生辰宴,长仙使急于凑齐人手搬抬寿礼,混乱之中点了她去,她可能这一世都无缘得见元祉仙君风华。
所谓一眼万年,便是那一刻心动吧,当她拾起那枚白玉坠子,第一想法自然是交还于仙君,然而下一瞬间她却迟疑了。
那玉坠于仙君而言不过寻常之物,可对她来说却是一生的纪念。她一直紧贴心口藏着,未有一刻离身。
疏影对于宫中人手分配一事向来不大关心,只看谁合眼缘,便唤谁来随侍。不成想其中的门道,会生出这样的事端来。
琮琮对这些也不是很能理解,她才来辰宁宫没多久,风神尊上便常将她召到近前,端茶倒水,捶腿捏背,时不时问她今天是什么日子,天界中有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她反倒觉得,不如自个儿待着,乐得清闲呢。
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疏影一想到出尘深受其害,便对夕盈生不出怜悯之心。
“那白玉坠你便留着吧,经你之手的东西,再如何珍贵元祉也不会要。”疏影站起身来,吝于再看她一眼,便移开视线道,“本尊这辰宁宫也算不上什么好地段,或者说这九重天上再无你容身之地了,你便下界修行去吧,今后有何造化,皆取决于你自身,与本尊无关。”
夕盈泪流不止道,“尊上这是要弃了我么?”
疏影拂袖道,“本尊对你已是格外开恩,你若胆敢再对出尘不利,本尊会亲手了结了你。”
夕盈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来,单手撑地,另一手捂着胸口道,“为什么,为什么同样是低等之人,出尘可以跟在仙君身边,我却不能?即便是今日东窗事发,尊上要逐我出天界,我仍不后悔。出尘定是有负于仙君,否则仙君怎会无故赶走她?尊上自诩为仙君挚交好友,却能容忍一只仙灵追随仙君,且不问她为何离去,尊上待仙君之心,可真叫人疑惑。”
疏影不禁冷笑道,“我待元祉如何,元祉自有定论,何时轮得到你在此说三道四。”
夕盈已是油尽灯枯了,努力地睁着眼睛,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终是昏倒在地,气息奄奄。
疏影断然出门,琮琮加紧脚步跟了上来,嗫嚅道,“尊上…夕盈她…要不要派人救治?”
疏影沉默良久,叹息着开口,“让她安然下界。”
琮琮呆愣地目送他远去,那就是说,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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