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博弈

半晌,季闲川把萧亦灿放回床上,仔细的为他掖好被被子,他退后几步跪在地上,结实的磕了三个头。

“对不起。”季闲川哑着嗓子说,“你这一辈子太辛苦了,下辈子投个好胎,无病无灾。”

临走前,说:“今生我欠你的,来世当牛做马还给你。”

窗户被关好,寝殿恢复的一丝痕迹不留。

慎王府的侍卫还精神着,季闲川照常躲在草丛里等着时机溜走。

有了昨日的探路,季闲川还算轻松的回了季府。

计划十分顺利的完成,季闲川却没有一丝欣喜与激动。

无力的倒在床上,手指都抬不动。

他捏着眉心,心中怒骂着盛德帝,为什么死了还要乱赐婚。

萧亦灿的死,不能怪他。

即使这样,季闲川脑子里还全都是萧亦灿。

彻底冷掉的萧亦灿。

失去呼吸的萧亦灿。

躺在床上是那么的安详,像是一幅美丽的画卷,可上天总是不公的,给了他那么一具身体,那么样的身世。

虽说是皇子,却活的不如平民。

盛德帝共有四个孩子,大公主为先皇后所出,大皇子和二皇子皆为贵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所出。

至于三皇子的母妃则上不了台面,是盛德帝下江南认识的女子,期间怀上龙裔,先帝无奈考虑皇家颜面,把人接进宫中封为纯妃。

纯妃本想靠着孩子在宫中立足,偏这孩子从小病怏怏,没有一点过人之处,先帝不喜又无家世,两人在宫中的日子,都不如贵妃身边的婢女。

萧亦灿才刚及冠,皇帝就给他封了王爷,看似赏实则不然,封了王就要搬出皇宫,又以他身子弱为缘由,让他彻底远离朝堂。

放任这个儿子自生自灭。

小时候季闲川感受过左乔尸体的温度,可萧亦灿却不一样。

萧亦灿是自己害死的,更是一点点死在自己怀里的。

昨夜噩梦,今夜无法入眠,季闲川就这么靠着床坐了整夜,一直到清晨的光透过窗打进来,才有了反应,抬眸盯着窗。

事已成定局,不可追。

也不必后悔。

季闲川出了门,给自己穿的很厚实,就连周民都多瞧了几眼,他家少爷从来都是追求外表的人,总是嫌弃厚衣服太丑不肯穿。

今日倒是出息。

“周叔,慎王府可传出什么消息吗?”季闲川喂着池塘里的鱼。

慎王离世的消息应该一早就传出来了。

周民却道:“没有。”

这倒有些意外,季闲川再次洒了一把鱼食,引得二十三条鱼挤在一起。

慎王身体不好,平日里多睡些觉也是正常的,应该只是下人没发现,反正萧亦灿死的透透的,季闲川也不担心。

算算时间,萧亦谦又快到了,季闲川命人摆好棋盘和上等茶水雨前龙井。

“听闻你病了,今日怎么样?”刚一见面,萧亦谦就关心的问了句。

季闲川起身,“是有些难受,早上吹吹风好了不少。”他把茶杯放在萧亦谦眼前,“尝尝,前些日子刚从云昭送过来的。”

茶是好茶,萧亦谦却只品了一口就放下了,季闲川见人有话要说,禀退了下人,只留了周民在旁。

萧亦谦并不直说,拐弯抹角的说:“闲川,这么多年自己在上京城不容易吧。”

“从商不易啊,我爹那茶生意刚开始做,每一个流程都被官府卡,我就看着他低声下气捧人臭脚,就算是后来家里生意起来了,说到底也是百姓。”

季闲川顿了顿,接着说:“乌纱帽一戴,阶级就高于我们不知道多少。”

萧亦谦耐心听着。

“我同我爹说,我也想戴乌纱帽,我要读书,要入仕,但是官府文书早有记载,商贾之家不可科举。”

萧亦谦:“这就是你来上京城的原因?”

不能参加科举,也还可以举荐,季闲川点头。

八岁的他独自一人,没有人脉没有关系,手中只有钱财。

一年后,为庆二皇子萧亦晨被立为储君,官府特办了春宴,年龄相仿有学识的孩子都可以来参加。

九岁男童长相标致头发微卷,一首‘叹梨’诗,震撼四座,结识了不少官家子弟,其中就有赵卓。

赵卓比自己小一岁,因为是国子监祭酒家的二公子,被抬着硬着头皮作诗,闹了大笑话,躲在花圃里哭,是季闲川安慰的他。

接着,他和赵卓关系交好,隔年季闲川认识了萧亦谦。

只要读书人哪个不想进国子监?只是能进去的除了皇家子弟外,还有高官家的孩子。

萧亦谦帮他想办法,作为他的伴读入了国子监,季闲川也就欠下了人情。

这么多年过去,萧亦谦借着这份人情拉拢季闲川。

立储也好,称帝也罢,萧亦谦远比萧亦晨合适,更是大皇子。

而萧亦晨能够成为太子,甚至今日登上龙椅,只有一个原因,容易受人摆布。

而当今太后的母家任家,不需要聪明人,只需要傀儡。

季闲川看清他的野心,明白他的不服,顺势给他做事。

这件事两人从来没拿到明面上说过,今日两人面对着,彼此眼神里却都是猜忌。

季闲川说道:“下盘棋吗?”

两人从前不是没下过棋,只是这次不太一样。

“黑子先行,温王请。”季闲川说着。

这个称呼一出,萧亦谦捏着棋子的手一顿,很快恢复正常,在棋盘角落放上一子,季闲川紧随其后。

随着盘上棋子越来越多,萧亦谦每一步都反复斟酌,季闲川倒是一副轻松的状态,萧亦谦抬眸,笑说:“现在这个局面对你来说可不利啊。”

“还真是。”季闲川:“不如温王思虑周全。”

说着,季闲川执着白棋落下,萧亦谦眉头一皱。

“棋局上弃子是常事,只是你弃的这枚棋子倒让我钻了空子。”季闲川说着将黑子拿下。

萧亦谦:“那棋的位置危险,现在舍弃也好过之后影响大局。”

又是大局……

季闲川轻笑,把注意全部投入棋局,很快,萧亦谦就感受到了压力,季闲川从那个他舍弃的那枚棋子开始,攻势越来越猛。

白子仅用几步就占了上风,季闲川道:“那枚棋子本应该是你最强的盾牌,被你舍弃后,剩下的棋子都受到了威胁。”

萧亦谦盯着他,自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那枚在棋局刚开始就被舍弃的黑子就是季闲川,而整盘棋下来,无非就是想说——

他季闲川是萧亦谦的人,表面上那纸遗诏把他推在了慎王身边,但事实上,他不仅是萧亦谦的人,更是他的最得力的帮手。

“再好的棋若是不在棋盘上也是废子。”萧亦谦说。

就像季闲川一样,阶级最低的商家子弟,过不了多久就要远离上京城,这场名为天下的棋局,他无法登场。

“若是这枚棋子不在白子的范围就好了。”萧亦谦遗憾道:“可惜。”

“今日先到这吧,这盘棋没下完,留着改日继续。”季闲川把掌心的白子扔到棋盒里,萧亦谦谦和一笑,没应也没拒绝。

“国丧期事情很多吧,今日就不留温王吃饭了。”季闲川活动着腰,仿佛又回到了平日的状态。

“慎王身子弱的整日靠药吊着,可惜啊,都是猛药,怕是撑不过大婚。”季闲川轻飘飘说着,“棋子总要自救的,总不能就这样莫名其妙被扔出局。”

萧亦谦笑容荡然无存,一双眼睛再次警惕起来。

季闲川挑明,说:“温王,昨晚在香叶楼我的话不是酒后乱说,草民曾学过些天象,这场婚事成不了。”

见人不语,季闲川笑笑,神色确是认真的,“我们相识多年,你对我的好我都看在眼里,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

萧亦谦瞧着他,半晌,说:“你从前倒是只喊我谦兄的,现在一口一个温王,倒是有些不习惯了。”萧亦谦拍袖子,起身欲走。

季闲川连忙起身作揖,“草民恭送温王。”

送走了人,季闲川收起笑容,眼色也不似刚才一般衷心。

他想要的无非是皇位,今日虽没人提,但却句句离不开。

周民上前一步,说:“少爷当真要为温王谋天下?”

“当然不。”季闲川回答的干脆,说:“他是什么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也不在乎,只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罢了。”

今日对话,他和萧亦谦站在一条船上,但却是个漏水的危船。

他对萧亦谦话语、衷心是假,萧亦谦对他防备与利用却是真的。

*

午饭季闲川约了赵卓。

赵卓进门看到满桌的菜,发出感叹,“寻常一顿午饭这么多菜,真丰盛啊,有钱真好。”

等拿起筷子才发现不对。

满桌足足有十道菜,却都是素菜,一点荤腥都没有,倒是摆着两壶烈酒,赵卓笑着的脸有些僵硬,“你府上今日这是谁的忌日?”

慎王萧亦灿的忌日。

赵卓随口一说,猜中了真相,季闲川冷静的否认,“吃斋饭。”

“那你拿烈酒干什么?”赵卓满是疑问。

季闲川叹气,“要成亲我心烦,行不行?”

说起这个事,赵卓又开始同情自己兄弟,主动给自己满上,一口干了一杯,“是我说错话了,你别难过。”

季闲川安静吃菜。

“其实上次亦谦说的也有道理。”赵卓安慰道:“反正不能反抗就接受呗,他也活不了多长时间,长的又好看,你也不亏啊。”

“再说了,你就算和他成亲也不耽误什么,我们该玩还是一起玩,我就不相信一个病秧子能管的住你。”赵卓越说越自信,顿了顿说:“只是你要去云昭有些困难,但也没事,我可以经常去那边玩,听说江南可好玩了,真的假的?”

季闲川夹着菜放到碗里也不吃,说:“云昭……确实不错。”

“主要是,你的阶级再也不是商贾之子了,一跃到最顶端的皇室,赚了!”赵卓脸上笑着,“到时候人一死,整个慎王府都是你的,赚翻了!”

赵卓越说越起劲,季闲川总能被他的脑子震惊到,但又无从反驳,“你说的对。”

可惜,人已经死了。

两人吃着饭,门被敲响,是周民。

季闲川看他抿着嘴想说又不说的,不禁皱了皱眉,“怎么了?”

“慎王府来人了。”周民说着。

终于来通知死讯了,季闲川眉头舒展开,拽拽袖子,准备去接受这件事,演好这件事的最后一出戏。

周民补上没说完的话,“是慎王亲自带着人来下聘的。”

走到门口的季闲川突然停住,猛地回头,眼睛骤然瞪大。

“你说什么?”季闲川脱口而出。

难道昨晚死的不是萧亦灿?

赵卓也张了张嘴,只是没有季闲川那么夸张,说出的话倒是语出惊人,“季兄,原来你是下面那个啊。”

季闲川没有精力和赵卓争辩这件事,满脑子反复着周民那句话。

慎王,亲自,带着人来,下聘!

他一个死人来下什么聘!莫非昨日当真杀错了?那死的究竟是谁!

季闲川僵在原地,缓了好一会,满脑子全是疑问,面上却不能显。

只能强装着冷静,去见这个真慎王。

慎王身着素白常服,只有少部分的淡蓝加以装饰,日上三竿就披了雪白的狐裘。

即便这样,季闲川见到他的时候,还在掩面咳嗽。

“参见慎王。”季闲川作揖。

慎王咳嗽不断,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身边伺候的小厮轻拍背,咳了有一会才停下。

慎王弯着眉眼,不带一丝攻击的对他微笑,如同冬日暖阳如沐春风。

只是这暖阳没照到季闲川,他浑身毛骨悚然。

他看清了萧亦灿的脸,和昨日死的一样,就连双眼角下的痣都是一样的。

萧亦灿诈尸了?

一夜未睡,又整日未怎么进食的季闲川,没经受住这刺激,直直的向后倒下,萧亦灿救人心切,忙不迭伸出手抓住他。

“哐当”一声,两人一同倒在地。

萧亦灿压在季闲川身上,两人的距离不足一拳,这人眼下的两颗痣晃着他的眼。

季闲川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到的,彻底晕了过去。

萧亦灿:惊喜吗?刺激吗?

季闲川:谢邀,已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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