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心疼

江定生没打算拿回东栏雪,他与那法器各行其是数千年,就算这危急关头合力,也不一定能帮上多大忙。然而,有人替他惦记着。

长风猎猎,灼焰纷飞,刀山火海之中,江定生一身青衣染血。元颂作为仙界帝君应战,九重天上下前仆后继、出生入死——竟然不是为了自己。

***

魔族大举入侵人界,他们若是仅仅施以援手也就罢了,毕竟仙人之中也有不少是从凡人修炼来的,故土遇难,他们又总受人供奉,多多少少也该出点力。可元颂让他们以命相搏,有多少仙心甘情愿?

最可笑的是,不满之音最大的,是曾经的凡人。

“有些道友生而为仙,当然不同情我们修行之苦,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们?”

元颂端坐上位,大殿之中没人能看清他的神色。他静静听着两派人争论。

明常暴怒:“你也知道你是从凡人修炼来的!昔日家国,托举你世世代代多少?如今冷眼旁观,好一个高高在上的仙人,这些年的供奉真是喂了狗!”

他骂起人来口不择言,方才大家多少还顾着些情面,此言一出,什么礼义廉耻通通不管不顾,大殿成了闹市。有些仙君平日里人模狗样,现下生死关头总算脱了外壳,面目狰狞起来。

“不愧是天生的仙人,心道清高!你这么愿意鞍前马后,那就快去送死啊,没人拦着!”

立马有人接上:“亏我们当初一片好心收凡人做弟子,空让你们登了天梯!诸位这般丑态,别说为仙,猪狗不如!”

……

江定生站在队伍最前方,不帮任何人出头,纹丝不动听他们扯皮,那人说到“亏我们当初一片好心收凡人做弟子”时,他嘴角挑了挑,无声暗笑。

那位仙僚说的没错,当初一片冰心,如今看来真是喂了狗。

凡人一旦开始访仙求道,就不再觉得自己是凡人了。踏入仙门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把自己供上了神坛。什么为国为民、除魔卫道的赤子之心,根本经不起敲打,人人只为自己,人人只求长生。拜师时的一片赤诚,说不准只是一步登天的手段。

那些像明常一样生为神族的仙,虽然不乏脾气暴躁、性情古怪者,但无一例外都有一颗悲悯之心。这颗悲悯之心让他们看不惯民生疾苦、魔族作乱,明明本来和自己没什么关系,非要一脚掺和进人魔纠纷。接纳这么多人族修道,挤占了自己的仙山宝地不说,还养出一群白眼狼。江定生从前就觉得这些仙人天真,没想到他们直到现在才看透这群往日乖顺弟子的真面目。

不过人族仙者之中也并非人人这般面目全非,也有极少从一而终的。

譬如元颂。

江定生抬头观望,百层玉阶尽头,元颂独坐高位。他这位名义上的师父半阖着眼,似乎在出神,又好像听得很认真。

元颂二十五岁拜入仙门,苦修百年成仙,彼时仍旧名不见经传。从前种种,江定生无意探寻,只知他后来成了上任帝君的左膀右臂。有人在私下说他走了大运得到赏识,身为人族却得到帝君的传承,这才是真正的一步登天。

他籍籍无名时就常到人间除魔,明明自己也没什么本事,却还是拼了命护着别人,总带着一身伤回仙京。哪怕后来做了帝君,也时常到人间云游,遇到作恶妖魔立刻斩草除根,好事做尽,还顺路带些弟子回来。

江定生就是他的得意门生,承接师父意志,一心一意、一言一行,都以圣人之心悲天悯人,无私无我。

宛若没有心的卫兵。

元颂突然睁开眼。一阵威压降临,逼得人喘不过气。

“诸位,”他沉声开口,“我们受人供奉,就该担起职责。生灵涂炭,绝非你我所愿。定生,你觉得呢?”

他微微偏头,目光仿佛越过千年,直直投在江定生身上。

一切谩骂销声匿迹,所有善与不善的目光聚拢在他身上,等他回答。

江定生宠辱不惊,淡然定音:“帝君所言有理,我愿跟随。”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殿堂瞬间掀起哄然大波,再重的威压也挡不住一些人的怨气。有人声调已然变了味,放声嘲讽:“好一对圣人师徒,我辈惭愧!”

“你们愿意同归于尽,恕我难苟同!在下这便离开仙京,归隐云游去也!”他当下甩袖,大步流星要远离这是非之地。

众人蠢蠢欲动。

但人世间哪有这么好的事?仙京也没有。

要出门那人猝然呕血,身体仿佛断了线的风筝,瞪着眼坠落,瞬间没了声息。

满堂惊呼,又很快针落可闻。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邪术。

元颂疯了。

***

“江定生——!”

风声太大,敌从四面八方见缝插针。江定生听到有人叫他,没空搭理。

他空手格挡,硬抗住一把魔剑,凝息成刃,刺穿对面脏腑。

魔物已死,从他身前魂飞魄散。

一只白玉书飞来,顶替他的位置。

江定生看着它,微微愣神。

他回头看向方才声音来处,一人脚踏业火,正迎着魔物作战。明昀有些吃力,边打边回头喊:“帝君让我拿来给你——他甘愿以身殉道,且看你如何做了!”

东栏雪兴奋地在他身边环绕,丝毫没意识到死局到来。

江定生愣过一瞬便没再有什么反应,他抬手,东栏雪自觉化成一柄长剑,稳稳当当送入主人手心。长剑如同浮雪,寒气四溢,杀意陡生。

江定生只轻看宝剑一眼,就挥臂斩出,死战。

***

裴鉴之被带入幻境,跟着他的回忆走过一遭,再睁眼,竟觉遍体生寒。

怪不得。怪不得明昀如此了解东栏雪——那法器日日夜夜供人赏玩,别说他后来还被派去把东西给江定生,只怕仙京随便一个仙僚都对它熟悉至极。

诨言笑语如在耳边,裴鉴之莫名心痛。

他不知道那群人口中的“琉璃心”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元颂为什么要这样折辱江定生。

他不是元颂最得意的弟子吗?他不是号称九天至尊的“青衣仙”吗?为什么处处屈居人下,任人耻笑?

裴鉴之皱着眉,没有看他。

……自己的反应是不是有些过头了?

江定生怎么能这么不在乎,什么过往任由他看。

“怎么了?”和幻境中冷漠的声音截然不同,江定生言若春水,带着股沁人心脾的暖流。

裴鉴之回过神,摇头:“没怎么。刚才的问题我明白了。”

江定生敏锐地察觉到他心情有些低沉。

从前他也能这样洞悉人心,只是从未为谁担忧、与谁共情。

他想了想,好像明白裴鉴之为什么不高兴了。

他在心疼。

江定生心上好像放了朵烟花,涌现一股难以言喻的愉悦。

裴鉴之喜欢他。

他压住嘴角,好歹没笑出来,眉眼平淡,裴鉴之正好看到他垂眸那一幕,还以为回忆勾起了他心底的难过,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江定生……”他说话带着点小心翼翼,声音一小,难免要离得近,“你不要难过。”

裴鉴之从前哄别人的满腹经纶现下一句也想不起来,干巴巴地蹦出一句废话。

江定生仿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抬眸疑惑:“嗯?”

完了完了。

这是难过得很,在故作坚强。

裴鉴之忍不住回忆——他在仙京,师父不给他撑腰就算了,还主动把他置于水深火热;神魔大战,被迫拼死决斗,明明没有陨落却被封印数万年;好不容易自由,又一心想着为自己重塑灵核,自己竟然还不领情……数万年孑然一身,孤苦无依。

……我见犹怜。

真是罪过。裴鉴之懊恼。

“别多想,帝京就要到了。”江定生音若清溪,提醒他。

他越这样,裴鉴之就越认定这是在掩饰,心痛只增不减。

少主失魂落魄地点点头,掀起车帘一看,果然已经到了京郊。

江定生让马儿转了弯,停在一处人迹罕至的林中,整顿衣裳。

“没有通关文牒,不能这么大摇大摆进去。”他看着裴鉴之满面愁容,心知目的达到,也不解释,“广安侯府在什么地方?”

裴鉴之下车,站定后鬼使神差伸手扶了仙人一把,自己也没察觉不对劲,答道:“城西。”

江定生握住他的手,十分自然地拿指腹扫过那人手心。

一瓣桃花绕着两人飞过一圈,裴少主那一身打扮还没来得及让别人见识,就变成普普通通的白道袍。他看看江定生,发现这人衣裳没变。

没变就没变吧,他穿这么朴素,跟白道袍也没差别。

***

“站住,通关文牒。”一名卫兵拦住他们,裴鉴之朝他笑笑,假意在袖中翻找。

他拿出一张空白文牒,糊弄傻子一样坦然交出。

那士兵目光不知何时变得空灵呆滞,木偶一般接过那张废纸,点点头,僵硬地递回文牒,就这样放人了。

“多谢。”裴鉴之彬彬有礼。

帝京果然不凡,跟他从前去的山下市镇完全不同,看得人眼花缭乱。

“我还是第一次来这儿,”他东走走西看看,进酒铺提了壶佳酿,“就拿这个当作伴礼送与侯爷吧。”

长街几转,一座庄严的宅邸映入眼帘。

广安侯府。

裴鉴之拉住江定生往小巷中走,谨慎道:“恭先刚犯了错,肯定被人盯着呢,我们翻墙进去。”

他对江定生眨眨眼,笑面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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