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鉴之第一次见月下酒肆,就是和池边树溜下山还遭人暗算的那天。他当时真就是随心而行,看着门店气派,就进来喝口酒,没想到日后还能有这么多交集。
山下那家,裴鉴之没见过掌柜的,只从酒童子口中听说那位要补偿他一壶酒。那时他随口问了一句,酒童子就推脱说掌柜的不便见客——颇显怪异。
裴鉴之觉得那人可能认识自己,又不想被他认出来,其实也不大在意。认识他的人多了,怎么盘得过来?
巧就巧在,那背后主人家大业大,裴鉴之在凤栖林外又碰上了。相逢是缘,少主就选了这家落脚。他本以为那神秘兮兮的掌柜仍不会露面,谁知一进门就看到个招财猫似的贪鬼,和今夜这家掌柜如出一辙。
不消说他也知道这俩其实是同一人,但绝对不是那个神秘的庄家。
江定生说酒肆的银铃有仙息,背后这人绝对不简单。
裴鉴之停在门边,摇响铃铛,叫人准备早饭。
门被敲响,他有些惊奇:这么快?
裴鉴之没多想,走了两步,抬手大开房门。
“怎么是你?”他看清来人,差点把门关上。
江定生道貌岸然站在门外,问:“怎么不能是我?”说完,不请自入,身后还跟着一名小厮,端着餐盘进来,稳稳在桌上摆好,又静静退了出去,还不忘把门带上。
仙君今日换了身窄袖外衫,黛绿长衣垂到脚跟,墨发半束,玉冠为缀,与晃动的耳饰相得益彰。他从前总穿宽袍大袖,少有这么利落的时候。
反观裴鉴之,也大有不同。这人往日总是一身劲装,今晨却心血来潮换了一身圆领红袍,肩袖上用金线细细绣着兰花纹,还别出心裁围了条金镶玉腰带,俨然一个镶金戴玉的俊美公子,花费他不少心思。
两人变得默契。
江定生不请自来就算了,还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旁若无人入座,让少主十分不爽,他看看这人今日的打扮,心中恶言恶语:多大人了,装什么嫩。
不过他的脸确实挺嫩的。
做仙人能容颜永驻,裴少主有些心动。可惜生不逢时,现在哪怕是最顶尖的修士也不可能长生不老。
“来吃饭。”江定生神态自若,几开尊口。
裴鉴之走过去落座,还在想什么长生不老。忽然,就像他当初到处逮着人问自己戴耳坠好不好看一样,恍然间忘了眼前这人与他关系的微妙,想也不想开口发问。
“你说我要是老了,还能像现在这样英俊吗?”
江定生刚倒完茶给他推过去,闻言抬眼看他。
他看人的眼睛总是专注又认真,仿佛蕴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裴鉴之跟这双眼一对视,立马就回了神,尴尬之余暗悔。
“咳,这菜瞧着挺不错的,你尝尝?”他又开始转移话题,十分拙劣。
可惜仙人不用吃饭。
江定生就看着他眼神飘忽拿起筷子,随便找了个菜开始沉默。
江定生沉吟一阵,浅笑融雪:“你不愿意变老,我可以帮你长生啊。”
裴鉴之动筷的手顿住,把口中的豆腐咽下去,不可置信抬头:“仙京都不在了,还有长生的办法?”
江定生点头:“有。”
“除了提炼仙灵,还有什么办法?”裴鉴之追问。
江定生卖起关子:“想知道?跟我结为道侣。”他静静笑着,等裴鉴之上钩。
裴鉴之桃花眼眯起,一向含情的眸中竟然淡漠起来。
江定生没骗他的可能有多大?
他转了个弯,没说同意也没拒绝:“我觉得感情这种东西,还是得慢慢来。强扭的瓜不甜的。”
江定生看着他搁了筷子,心里明白这又是生气了。
怎么脾气这么差。
他也不满:裴鉴之对别人从不这样,怎么一看见他就觉得满腹谎言心怀不轨?
“我跟你谈交易,怎么又提起感情了?”他给自己也倒了杯茶。
四下无言,裴鉴之拿帕子擦着手,好一阵没说话。
他把帕子扔在桌上,假笑不掩:“我都跟你同行同住同吃同睡了,跟做道侣还有什么分别。”
江定生故意气他:“你承认可不够,有名无实。”
两人对峙,裴鉴之咬牙恨恨开口:“谁说神魔死尽,淫仙色魔不就在我眼前吗?”他说完就站起身,一眼也不看江定生,“你既然这么闲,那我们现在就继续去赶路吧,省的再来给我找不痛快。”
江定生微不可察叹气。
又要不理人。以后再也不能跟他对着干了,只能顺着来。
***
裴鉴之背对江定生面向车门,又开始逗鸟。
池边树恨死他了。
它怕江定生可不是无缘无故——这鸟太倒霉,仙人来那日望春峰就它一个看家的,还好死不死跟人撞了面,也不知人家是嫌弃它碍眼还是怎么,皱着眉隔空制住它,差点把它掐死,池边树到现在都心有余悸。不过后来江定生松手了,跟下手时一样莫名其妙,它捡了条活路,屁滚尿流地跑了。
最可恨的是,它跟裴鉴之诉苦,想让自己以后能躲就躲,结果这傻子根本就不信,说什么江定生还没有凶到这种程度,让它不要为了偷懒抹黑别人。
池边树现在就装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江定生在背后观察他们。
终于,他先打破这胶着的场面:“你之前不是问我,为什么没认出来壁画上的人是裴召云吗。”
裴鉴之耳朵竖起,但还是控制着不转回去,十分有脾气。
江定生看出他在听,接着说:“我跟你提到明常的弟弟,他叫明昀。我在凤栖林,没有感受到他陨落的仙灵。”
裴鉴之转身回头:“明昀的仙灵不在这儿也很正常吧?”
凤栖林是神凤一族弟子追随陨落的师长来此撑起的,明昀的弟子当然也在其中。可话虽如此,陨落在此地的凤凰有好几只,分清分不清哪一缕仙灵是自家师父的谁能说得准?当初真正敢确定的也只有韦离。更何况,神魔大战场面混乱,并肩作战的亲兄弟未必就能从一而终死在一起。
裴鉴之不信他想不到这些,不解他的意思。
“我亲眼看到,”江定生看他又面向自己,心情大好,又主动凑近些,“明常护着他,从天上,落到地下。就在梧桐谷。”
完了,忘记江定生是亲历者了,又犯蠢。
裴鉴之拿自己没办法。
“所以,他也没死?”这世上这么多人都干什么吃的,没搞清楚状况就在史书上斩钉截铁宣布神魔殒尽了?
江定生仿佛把人看穿,提醒道:“神魔殒尽的消息,不就是从裴召云口中放出来的吗。”
“……”
见好就收,江定生继续解释:“韦离跟明昀很熟悉,人死没死她不会看不出来。明昀就在梧桐谷中,极有可能会去找这位新人掌门,所以我一开始会怀疑是他们。”
裴鉴之顺着台阶下去,仔细品味这话,越想越不对劲:“可是明昀怎么会拿到东栏雪?他又怎么知道东栏雪的用处?”他狐疑地看着江定生,“你们这么熟啊?”
江定生失笑,认真否认。
“不熟。”
***
“你的确该走这条路,”元颂看珍宝似的观察那本白玉书,眼中有惊无喜,嘴上却是夸赞,“天道意旨,选了你。”
江定生不卑不亢,任由自己的法器被他取走。
东栏雪在他掌上拼命挣扎,要往主人身边凑,像个不能离开家人的初生孩童,如果它有表情,此刻一定在哇哇大哭。
一师一徒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你与它命理相连,是你的总会是你的,无论是我还是别人,都用不了它。放在九玄宫,是他现下最好的去处。”
元颂收起东栏雪,对江定生开口,边说边观察他的神色。
——果然,江定生面色平静。
这就对了。他是不会有什么情绪的。
多可笑啊,法器不应呆在主人手中物尽其用,反而束之高阁才能让人安心。
元颂这是怕他得了法器后如虎添翼,提前折他臂膀。
“天下为公,”元颂语重心长,“你一定也这么觉得。”
你该这么觉得。
***
九玄宫是九天仙僚公用的学堂。不过这个学堂不教书,只堆满了仙器。众仙平日里常用这些法器练手。无主的,有主却被捐赠的。大厅中央,悬空阵中锁着块儿白玉,玉呈方形,远远看去,像本晶莹剔透的圣书。
就是东栏雪。
东栏雪有主且不是被捐赠那一类,还认主,元颂说得对,没人能用。
它悬在空中,仿佛卖艺不卖身的花魁。
江定生从没来过这里,哪怕现在天道赐予他的法器被陈列在此。
“果真无情啊。”一仙摇头唏嘘,他调笑着打量东栏雪。
身旁那人接道:“琉璃心嘛,无情无欲。想来他也不在乎这法器。”
东栏雪四周的仙人一波接着一波,七嘴八舌从未断过。
“无欲方成圣,”有人大声嘲道,反讽逗乐众仙,“诸位可别这么刻薄,人家将来是要成圣的,比你我这些无名小卒强多啦!”
哄堂大笑。
也有仙人觉得这声音不悦耳,皱起眉,但没为他出头。
***
仙器就这样被人观赏了数千年,直到神魔大战,东栏雪才重回他手。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