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鉴之今年二十来岁,跟江定生比起来也只是个不经人事的孩子。
他虽然体会过不少人情冷暖、抵挡过许多明枪暗箭,但终究还是生活在一个乌托邦里,生离死别什么的,只听过见过。
“死”这件事,离他太遥远。
他身边要么是些修行大能,要么是像他一样恣意的青年,很少见人老态龙钟,修真界太平,照沧波实力强盛,也很少有人遭遇不测。
裴鉴之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面对朋友的离去。
对,朋友。
他向来是把恭先当朋友看的。上次见面匆匆一瞥,再见竟然要天人永隔。裴鉴之想不明白,他怎么就死了呢?
他现在的状态可以用失魂落魄来形容,脸色苍白,走平地都绊脚。
江定生带着他走在黑暗的甬道里,不知道要去哪。
是要回照沧波吗?
他在后头停下,江定生回头问他:“怎么了?”
裴鉴之闭了闭眼:“去找青房,行吗?”
江定生声音淡淡的:“她若说不是凤栖林动的手,你会信吗?”
裴鉴之想着恭先的尸体,没说话。
江定生眼中映着一抹几不可见的光:“鉴之,你真么聪明,一定很清楚,恭先的死,他们早有预谋。”
早有预谋,早有预谋。
皇帝为什么派他来给四派送请柬?这封请柬,真的能送到吗?
盟会无非是让四派对王道俯首称臣的计策,但四派不会同意——有点脑子的人都明白。那他们还大费周章地干什么呢?
四派不愿意,那就找个由头挑事,先礼后兵。
恭先就是皇帝丢弃的棋子,燃烧的引线——使者一死,对面必然要讨个说法,更何况这位是皇帝的亲侄子。
……即便他什么都没做。
裴鉴之想得明白,但不代表他能坦然接受。
恭先曾说宫里太过虚伪压抑,是否也料到了这些阴险招数会落在自己身上?
他临死之时,还想着叔叔来救自己吗?
二十余年荣华富贵,要用一生自由,乃至性命来偿。
江定生又说:“这可能根本就是王道和凤栖林的阴谋,就等着你上钩呢。”
“还要去找她吗?”
裴鉴之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觉得有一个问题这样难答。
“……迟早要见面的。”
江定生:“你现在应该回照沧波。”
裴鉴之苦笑一声,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带罪潜逃吗?”
江定生:“照沧波再怎么苛待你,也不会任由他们在秦留山闹事。”
“照沧波什么时候苛待过我,”裴鉴之纠正,“我不能无头苍蝇一样回去找庇护,多少得先了解些什么。”
言下之意,即是一定要去找青房了。
无论他怎么选,江定生都愿意跟他一起。
“好,我带你去凤栖林。”
*
“王道的人进不来。”韩同梦毫不犹豫否认青房的猜想。
青房问:“那还能是什么人?还有谁知道……”
她说到一半愣住,想到一个可能。
韩同梦蹲在血迹旁,搜查周围的痕迹。
“不会。”青房断定道。
韩同梦知道她想到了什么,提醒道:“他不会,不代表江定生不会。身份泄露于他而言就是天大的祸端,池边树说漏了嘴,他若是找到这里来,肯定宁可杀错也不放过。”
青房不太认同:“裴鉴之不会让他这么做,他跟恭先有交情。”
韩同梦奇怪:“只见过几面?”
青房不顶撞她,低头默默。
韩同梦任由她去:“你既如此信任此人,等见到他亲口问问吧。”
青房见她没有揪着不放,松了口气:“恭先不知被人带去了什么地方,如果被王道的人找到,一定会查到我们身上……”
“青房,”韩同梦打断她,“你该提防的不只有王道,还有照沧波——应琅不见了,生死未明。”
青房手脚冰凉:师叔怎么样了?
他道行高,能被人掳走,说明对方实力远超过他,恭先被下杀手,那他呢?
她还是觉得不对:“江定生的身份难道还能一直藏着?兴许他不会因此杀人呢?会不会是别人……”
韩同梦看着这个没有修行无情道的徒弟,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挣扎。
“青房,你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为什么要去赌万中无一的事?事已至此,就算他们真的清白,我们也该有防备心。”
青房深呼一息,点头。
“先出去吧,等着消息。”
*
有江定生陪着,他们很快就到了梧桐谷。隐身术实在好用,裴鉴之每次体会都要感叹一番,但今天他没这个心思。
凤栖林一切如常,面无表情的无情道弟子刻苦修炼,一丝不苟。
没什么不对劲的。
“去梵空湖。”裴鉴之说。
他的想法没错,梵空湖心水门能连通多处秘境,凤栖林真要藏什么人,第一选择就是梵空湖。恭先若是来过凤栖林,极有可能被关押在这里。想要找出蛛丝马迹,不可能直接去问青房。
韩同梦的怀疑也有道理,可能知晓这件事并且有能力随意进出湖心秘境的,除了仙人江定生,她还真想不出第二个人。
裴鉴之还在低头沉思,没留意江定生怎么把他带进去的,等他回过神,两人已经到了暗无天日的石窟中。
这里还是青房她们离开时的样子,不知韩同梦出于什么心理把这痕迹留了下来,当然,江裴二人不知道这些。
血腥气已经散了一部分,洞中空气湿冷沉重。裴鉴之往一处明显的血迹走去——那是应琅的位置。
旁边石台上,有两片沾血的红羽。
裴鉴之撑在台上,一阵头晕恶心。
江定生虚虚扶着他:“它不会有事的。”
裴鉴之把他推开:“我没那么脆弱,只是气昏头了。”他看着一旁大片已经变得暗红的血迹,“这是恭先的血吗?”
江定生摇头:“是修行之人的血。”
恭先修王道,严格来说不算修行之人,江定生能分辨出这些血液的区别,属实让人想不到。不过他向来都是这副什么都懂的模样,再不可思议的事他做出来都显得情理之中。
裴鉴之冷静了一阵,不像之前那样冒失,闻言没有立刻排除凤栖林杀害恭先的可能。
“还有别处有痕迹吗?”
江定生回答:“有。那里,”他指着一处暗不可见的转角,“有一处暗洞。”
裴鉴之在黑暗中摸索过去,第二股血腥味的存在感越来越强烈。
他忽然间焦躁起来,等不及让江定生出手,自己用法力打了个掌心焰。
江定生眉心微皱:即便这小术法消耗不大,也会对裴鉴之造成反噬。
裴鉴之心口抽痛,颈间血纹若隐若现。但他现在没心思反应这些,火光亮起,面前的景象让他面如土色。
地面上留了一大摊血迹不说,石壁上也满是血色手印,不难想到被关在这里的人是如何用千疮百孔的双手扒着石壁,想要出去的。
可他们进来的时候,洞口分明没有阻拦啊。
如此狠毒。
裴鉴之忍着落荒而逃的冲动,偏头问:“……是这里吗?”
江定生按上他的手掌,熄灭了焰火。
沉默。令人心死的沉默。
裴鉴之终于转身离开。
*
月下酒肆。
一群侍卫在门外等了半天,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终于,几人一对眼,一脚踹开了裴鉴之房门。
“空的!”
领头人十分镇定,在屋里转了一圈,挥手带人退出去。
“凤栖林的人呢?”
“青房自从昨日出门,就没回来。”
那领头人也没甚反应:“带人去照沧波,就说裴少主因私仇杀了广安侯,要裴掌门交出他给个交代。”
“是。”
那人带了一小队人转身欲走,又被叫住。
“慢着,”领头人又说,“大张旗鼓一些,传得越广越好。还有,”他折起手中的密信,“散播消息,青衣仙江定生还活着,就跟在裴鉴之身边。”
领命侍卫震惊抬头。
*
“你说的可是真的?!”那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被前人的言论吓得不轻。
被围在中间的那人端起架子,神秘莫测道:“当然是真的,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王道派了一群人堵在照沧波山口,要讨个说法!”
有人惊疑不定:“不会吧……裴少主一个废柴,有本事杀了广安侯?”
那传播源闻言更加神秘,招手让听众靠近,压低了声音:“这就得说另一件秘闻了,我还听说,裴鉴之此次下山,带了一个高手随行。你们猜,那人是谁?”
“照沧波的人呗。”
他摇了摇头。
“难道是他爹的友人?”
他又摇头。
“别卖关子了,快说啊!”
他不知道从哪抽出一把扇子,一挥手挡住下半张脸:“是青衣仙——江定生!”
团团围住的人惊呼一声,纷纷后退。
“胡说八道……仙魔同归于尽,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是啊……这可不能胡言乱语。”
他们嘴上说着不信,眼中却已经冒出了跃跃欲试的光。
那人看得清楚,一把扇子翻来覆去地扇:“你们难道没听说过,那江定生,是天道化身?既是天道,怎么可能会死?”
天道化身,一统三界……
“……那他,怎么会跟裴鉴之在一块儿?”
那人问完就打了一下自己的嘴:他竟忘了,这江定生,就是照沧波开山祖师裴召云的师父!
众人交换了眼神,默默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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