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让我住到望春峰的是你,如今要我搬走的还是你。”裴鉴之走到殿门口,望着某个粉霞氤氲的山头,“爹,你既知道江定生是望春峰旧主,却还要我住在那儿,是为了帮我吗?”
他得了仙人耳坠,又入主仙人故居,不是天子骄子,倒成了天选之子。修仙之人跟凡人想法不同,他们所承一招一式,追本溯源都是从仙人那里学来的,仙界最后一任帝君元颂,向来被当作万宗之师供奉,他的徒弟江定生同样备受修者敬仰。
之前裴鉴之吊儿郎当谢过江定生一次,为的就是这耳坠——自从他得到了这个“信物”,某些从前冥顽不化的人突然就愿意正眼看他,甚至把他这天生废柴的体质也看作“天选之子”的示兆,就差把他当作青衣仙再世,为他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裴鉴之当时捻着那枚耳坠,觉得荒唐又可笑,熟悉又陌生。
所以,裴孟和让他住在望春峰,是顺水推舟,助他上青云吗?
还是说——
“鉴之,最近怎么不来找你娘了?”裴孟和突然出现,吓得小少主一激灵。
在他面前只及腰高的孩子不满道:“爹,进人房间要敲门的,怎么师叔知道,你不知道这份礼节吗?”
裴孟和坐下来,伏在桌上看他墨迹未干的画:“是爹冒犯了,以后一定不再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裴鉴之这时还没那么跳脱,长大后反而长歪了。他默默收好毛笔,回答道:“我长大了,还整天找娘亲哭鼻子像什么话。”
裴孟和笑问:“你不做噩梦啦?”
裴鉴之眼神微微闪烁,有些不自然道:“没有人会一直做噩梦。”
他看着父亲,心中疑惑:他怎么突然专门来问这个?
裴孟和目光在他心口停留一瞬,很快挪开。他拍了拍裴鉴之肩膀:“你这画很不错,木宗教你的?”
裴鉴之点头。
“木宗是个好师父。”
裴鉴之听见“师父”这两个字,没来由一阵烦躁。他纠正道:“但他是我师叔,爹,你才是我师父。”
小少主又问:“你怎么不教我?”
裴孟和看着比往日沉重许多,他咂摸半天这句话,最后摆摆手:“我教不了你。你喜欢风花雪月的东西,吟诗作画我一点也不擅长。”
裴鉴之看了看案上的画,眉间皱起。
他喜欢风花雪月?他只能喜欢风花雪月。
“这耳坠,你要一直戴着?”
裴鉴之下意识护住那小珠子:“我喜欢。”
裴孟和笑容渐渐散了:“好,好。”
……
裴鉴之回忆过后,渐渐回神。
“还是说,你觉得我呆在那里才最安全?”
裴孟和发现了耳坠对他灵核魔气的压制作用,自然而然地明白那是仙息的功劳。魔气这种东西放在修真界,尤其是出现在修士身上,人人得而诛之,因为实在太过危险。就算裴鉴之灵核已毁,那魔气仍然紧紧缠绕不散,一旦被它找到空子,以裴鉴之这个身份,定会成为一个大祸害。
但把他放在望春峰……就像裴映月从前担心的那样,仙魔势不两立,如果那里真的有能镇压魔气的仙息,裴鉴之就成了活靶子。
安全的不是裴鉴之,是在这个“莫须有”险境中的修真界。
裴孟和这些年来跟他相处得很好,一个常常气急败坏又对爱子无可奈何的慈父,一个看似不着调实则处处有心讨人喜爱的孩子,没什么不对。
裴孟和道:“鉴之,你在照沧波,不会不安全。”
裴鉴之收回远眺的目光,平静的神情彻底打碎,转身对他怒道:“所以你让我下山!”
“我问你,这些年来处处管制我,是不是你自己的意愿?”
裴孟和看着他,慢慢退回到自己的座位旁。慈爱与关切,结成一块寒冰,任明月高悬,柔和不了半分。
裴鉴之不想不想这样疯,但他偏要问:“我幼时误入山下迷阵,当真只是因为顽劣?你真的用了心,足足半月才找到我?!”
有些看似美好又温暖的真情,其实经不起火炼,轻轻一捻,就能碎成渣。
裴孟和什么话也不说,也什么都不必说。他这儿子太聪明,把什么都猜透了,但有一个致命的缺点——把感情看得太重太深。事到如今,他还没有问出最致命的、足以让两人父子变仇敌的问题。
他的灵核,到底是怎么碎的?他到底是怎么变成一个废物、小小年纪便举步维艰的?
裴孟和坐在高位,此刻他只是照沧波的掌门人,不是谁的父亲。
他知道,这孩子不会问。
裴鉴之果然不问。
心口微微作痛,耳垂被什么东西轻轻拉扯两下,是那只耳坠。
他只能叹气,无力道:“江定生给你的信上写了什么?”
裴孟和如实相告:“他说,多年沉寂,想找个人带自己看看如今这世间。”
这种冠冕堂皇又体面的话江定生其实很擅长。裴鉴之笑了笑:幸亏这人是江定生,如果真是个要取他性命的,自己绝对回不来。
忽然,裴映月的声音似乎又耳边响起:“怎么离家这么久?”
怎么离家这么久。
裴鉴之忽然觉得又累又困:“您就别操心我身上这些不重要的事了。王道蓄谋已久,此次必有一场恶战,你要得罪江定生,也不能挑这个时候。我走了。”
月华满身,却不似来时一般恣意轻快。
*
“姑姑!”裴鉴之敲门。
屋内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没多久,裴映月开门。她甚至没来得及让人进屋,先劈头盖脸问了一大堆:“在山下有没有遇到危险?江定生没有为难你吧?你们跟那官员说了什么?他有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
裴鉴之一个一个回答:“没有。江定生很照顾我。说了恭先的事。你放心,他那点嘴上功夫可斗不过我。”
裴映月神情渐渐舒缓:“你还有心思跟我开玩笑?既然什么事都没有,那就回你的望春峰去。”
裴鉴之点点头,委屈道:“好吧。我还以为这么久没见你会想跟我多聊聊呢。那我走了。”
裴映月不善言辞,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也不必把人留下来干瞪眼。她应了一声,又想起来:“对了,江定生以后还要住在望春峰?”
裴鉴之看了看天。
裴映月不明白他怎么能接受,但又没办法,裴孟和也不会管:“别跟他走太近。”
弦月在上,裴鉴之在父亲那里说的出口的谎,到了真正会信的人这里,却堵在喉口。
“姑姑。”
裴映月见他还不走,皱起眉:“还有事?”
裴鉴之慢吞吞道:“我跟他,已经走得很近了。”
远处望春峰还在飘着桃花,从裴映月这里看去,恰好在裴鉴之脸旁。
她没懂:“什么?”
裴鉴之觉得自己差点就刹不住车要说出来,但忽然想到:小姑要是知道,就是拼着跟江定生决一死战也要拯救他这个失足少主。
他张了张口,还是算了。
裴鉴之把裴映月推进门:“好了好了,这么晚了,快去休息吧。池边树怎么样?是不是在我师叔那里?”
裴映月有些奇怪,“嗯”了一声,没查明奇怪在哪儿。
“那我就放心了。我走了!”裴鉴之转身之际对她挥手。
远山桃花还在飘。
裴鉴之顺着山道徘徊许久,还是决定今晚不去木宗那里打搅了。他这师叔整天忙得神龙不见首尾,深夜再去,岂不让人更累?裴鉴之手指一勾,从身后树上拿来一片宽大的叶子,借用了一点点灵力写了几句话。
“师叔莫念,此行我已平安归来。天色已晚,鉴之便不再叨扰,明日一定前去‘请安’”。
叶子朝远处飞去,裴鉴之站在原地略作修整,因用法力而过速的心跳渐渐平缓,他又继续赶路。
江定生还在望春峰等着他呢。
*
江定生一路走来,落了满身桃花。白衣静静,灼粉艳艳,仙人倚在门边,谁看见都要为他驻足。
裴鉴之踩着一地花瓣走到落木台前:“你怎么在这儿站着?”
江定生走下台阶,稳稳在他嘴角落下一吻:“怕你让我独守空房。”
裴鉴之被他勾得魂都飞了:“我要真不回来,你就一直在这站着?”
江定生当然不会:“去找你。”
裴鉴之笑得肩膀轻颤,活色生香。他只知道自己会被江定生的美色迷住,却不清楚自己在对方眼里有多诱人:“好啦好啦,两个人跟傻子一样站在门外。”
江定生一手被裴鉴之牵起,没走几步,他轻声说道:“裴鉴之,不要难过。”
裴鉴之脚步停顿,牵着他的手也微微缩紧。他勉强笑着:“怎么你明明不在场,还能对里面发生的事一清二楚?以后不许这样监视我。”
江定生的手很暖,目光也深沉,裴鉴之仿佛浸入一眼温泉。
仙人好像不想答应:“那你以后也不要让我离开。”
裴鉴之否决:“不让你离开,你岂不是要狠狠给他们点颜色看?和气生财啊,不要总想着用法力解决问题。”
江定生自有对策:“你也不要总是自己担着,可以试试用我解决问题。”
这次裴鉴之笑得真心:“你一个仙人,怎么把自己当法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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