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 38 章

主峰峰顶处流云混着冷雨飘飞,惊雷之下,四处皆是翻滚的云海。

一栋金碧辉煌气势磅礴的巨大宫宇孤零零立在峰顶,恍若傲立九天之上的冰冷仙宫,三千玉白阶石自宫门处沿山铺陈而下,没入云海,惊雷下恍若一条光芒万丈的通天大道。

只是不知为何,平日仆人遍地的地方此时空无一人,一派荒凉孤寂,宫门处一片漆黑,既像吞噬一切的巨兽之口,又像直入地底的无垠深渊。

站在最后一级玉阶前,段萤提着刀,看了眼不远处颇具气势风骨的匾额,接着便大步上前,面无表情地踏入了大殿,没入了那片可怖的黑洞。

春雨本该润物细无声,今夜惊雷却仿佛要劈开天地,雷光透过门洞照入宫宇,照亮了段萤宛若修罗厉鬼的身体,照亮了那柄漆黑如墨的到,也照亮了、大殿之上端坐的人。

那人面若冠玉,银发紫眸,他高高在上地坐在大殿最高处的宝座上,面带慈悲地看向段萤,恍若寺庙所供奉的俯瞰人间的冰冷神明。

“段萤,”他的声音轻轻在这方幽寂的空间里响起,带着些许惋惜和可惜:“我早就知道,一个最完美的可以怀念的人,应当是个死人。”

“你说,”他的声音蓦然变得低沉而空灵,看似平静慈悲的紫眸里浮出些许利刃般疯狂的冷光:“你为什么要活过来呢,阿、秋。”

段萤的唇紧紧向下抿着,他看着那人瞳孔一缩,接着,他缓缓朝那高高在上的宝座举起了手里漆黑如墨的宝刀,他一字一顿道:“灵、虚。你装神弄鬼说什么鬼话。给老子从那上面滚下来。”被这么俯视着,实在太令人不爽。

说着段萤眸子危险地眯起来,刃间划过一点冰冷的流萤,他道:“你若是阻我报仇,老子连你一起杀。”

“很遗憾,”灵虚施施然站起来,面上浮出些许神经质的笑,他一步一顿地踏下台阶,走到段萤面前,一双紫眸直直看着段萤的眼,那紫色的瞳仁里冷得仿佛燃烧着鬼魂,他一字一顿轻轻道:“段萤——段秋,我终究站到了你的对面,我们分道扬镳走向殊途,却也不可能泾渭分明两不相干。段萤,我们终究要相恨的。”

“你若想手刃你的仇人,须得——”

他说着袖中划过一道凌冽的冷光,拂尘如利刃般朝段萤飞去,同时响起的还有灵虚冷若冰霜的话语:“——先、杀、了、我!”

“铮——”地一声,破神刀与拂尘相接,整座宫宇为之一震。段萤以刀刃相迎、接下那道带着杀意的拂尘,后退几步,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那张浮现着再明显不过的杀意的脸,咬了牙道:“灵、虚。你特么的、真的要同下令屠我荒海上万人命的畜生狼狈为奸!”

段萤的声音里终于带了丝丝缕缕的恨意。

当初他对荒海之劫袖手旁观,他们自此走向殊途再不是可托后背的生死之交,五百年后灵酒又嫁东皇,他们之间耗尽了最后一点情谊。

几百年肝胆相照的情谊,终归要随风逝去如雪而消、再不见踪影,段萤以为,他同那两兄妹最终最好的结局不过会是两不相干的陌生人。

他到底没想到,他们竟会沦为、彼此相恨相杀的仇人。

“段萤——”灵虚手中拂尘蓦然如蛇身般延伸,带着凛冽的杀意拂向段萤的门面,他的声音冷如霜雪:“当初,我不该舍命救你,你也不该舍命救我!若无那些讨厌的两相纠缠,咱们今日还能厮杀得痛快些!”

“铮——”

兵刃相接嗡鸣作响,灵虚左掌携了带着杀意的戾气,猛然朝段萤心口处袭去,他的声音宛若幽灵一般响起来:“你不是要报仇么?那么让我来告诉你——你以为为什么,当年东皇三千仙客能那般容易就破了荒海的桃花阵杀将进来——”

那携着杀意的掌就要来到心口,段萤却因为那话怔在那里,猛然睁大了眼睛。

宛若诅咒的声音却依旧一句一句在耳边响起:“因为、它是我亲手所布,亦是我亲手所破!”

“段萤,你忘了么,灵氏阵法天下无双,我父虽无天赋,可我有——我能将那些阵法用得出神入化,荒海桃源的桃花阵便是我最得意的作品——若无我相助破阵,那些只会搬弄刀兵的剑仙怎能如此轻易便破入荒海!”

“嗡——”

无数流萤暴起,恍若奔涌失控的河流般自那漆黑的刀刃灌入这方空间,将漆黑的大殿照得宛若白昼。

流萤照亮了灵虚疯狂的脸,也照亮了段萤浸了杀意的如血的眸。

“灵虚!”段萤再无一丝一毫的保留,他发疯一般,硬生生接下那掌,提刀跃起狠狠朝那人劈去:“你这个——畜生!”

他觉得自己的脑海正在嗡嗡作响,仿佛被强制灌入了无数奔涌滚烫的通红岩浆。

他的脑海里,一会儿闪现着那场大火与屠杀、那些血、那些凄厉无望的呻|吟、那些尸体、那些焦土残垣、桃橘的脸、小雪和小银鱼的泪,一会儿又闪现着他同那两兄妹相依为命、那些辛苦又温馨的时光。

一会儿是灵虚为他挡了一百一十二剑时浑身是血倒在地上快要死了的样子,一会儿又是那场仿佛要永远下下去的大雪里,他浑身是血地去段峰求药的模样……

段萤觉得,那些岩浆般的时光与记忆,仿佛要将他彻底撕裂。

将琵琶与剑交给彼时尚且年幼的段萤后,灵虚灵酒两兄妹的父亲便死于一场意外,那时有个仙界门派行经此处,灵伯父便死于那门派弟子的飞剑下,那些弟子似乎是这门派的嫡系弟子,为首的那人更是掌门的独子,他们都傲慢得很,杀了人也毫无悔意,只高高在上地说着一条命而已赔些珍宝便是。

那时灵虚灵酒并段萤还是三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他们想舍命为自己枉死的亲人报仇,却也只得到一顿毒打,那些杀人凶手打完人便扬长而去、再不见踪影。段萤记得,那些拳头落下来时他拼命护在灵酒身上,灵虚却护在他们两个身上,挨了最多的拳头。

挨完打后,灵酒当时那样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却没有掉一滴眼泪,她只是红着眼眶为灵虚和段萤包扎着伤口上着药,连刀剑都未拿过的小丫头,一字一顿咬着牙说着“要为爹爹和两个哥哥报仇”。

“好,”段萤看着小姑娘颊边的青紫——他们做哥哥的,到底没有护好妹妹,他看着小姑娘的眼睛,认认真真道:“阿酒,我们会报仇。”

灵虚那时垂着眸,银发遮住了他脸上的伤和眼里的愧意,他揉了揉段萤和灵酒的发,将他们轻轻揽进怀里,哑着嗓子道了句:“好,我们一起报仇。”他是最年长的哥哥,自然要护好他的弟弟妹妹,自然也要为他们枉死的亲人报仇。

其实开始修炼时很顺利,段萤与灵虚都有惊人的天赋,段萤擅刀,灵虚却擅剑——毕竟他从小就很崇拜段萤的父亲。

段霄涯曾于凶兽口中救过他们兄妹的父亲,两家的缘分便始于此。他们的父亲那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外门弟子,东皇也好灵峰也好,有无数外门弟子,死一个两个根本没什么所谓,可段霄涯却从来不肯放弃任何一条性命。

那位被救的外门弟子名唤灵道,自此之后便同许多东皇弟子一样,敬慕着段峰那位惊才绝艳的白衣剑仙,但与那些弟子不同的是,在段霄涯被逐出东皇后,他开始对仙门泰斗一般的东皇产生了怀疑——如果一个万众敬仰宛若神界的地方,却容不下一个有情有义也有能力的弟子,那这个地方、还值得仙界人间无数人们敬仰供奉么?

将这样一个人人逐出东皇,那么能在东皇留下的、又是什么人?他们这些外门弟子,到底在为了什么厮杀为了什么舍弃性命,为了那句“济世于水火”的口号么?还是在做、那些能在东皇留下的人的棋子?

一旦开始思考这些问题,他便再也无法留在东皇,去做一个碌碌无为、随时准备为冠冕堂皇却虚伪至极的事情或人献出生命的外门弟子。

于是他便追随着段霄涯离开了,甚至将家搬到了段霄涯一家在的小镇,他们两家关系很好,连孩子都一起长大,情同兄妹。

灵虚自小便从父亲的口中听那位白衣剑仙的事迹,对他很是崇拜,段霄涯自然也不吝于教他剑法,而他自己亲生的孩子,却偏偏对刀更感兴趣。一刀一剑一对一起长大的好友,段霄涯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依旧教两个孩子教得很用心。

至于灵酒,她是个很爱鲜花爱乐声的漂亮小姑娘,她的父亲和早逝的母亲也只希望她快乐平安地长大,能够一世幸福。

但阴差阳错,一切幸福最终皆化为镜花水月般的幻觉,背了血仇的人自然不可能平安和快乐。那两个少年后来所练的刀剑,一招一式皆为伤人亦伤己、最适合同归于尽的杀招,连那个漂亮娇气的小姑娘,都开始贴身带着冰冷的匕首,不得不去沾那些她最讨厌的血腥。

倾尽全力,他们终是为枉死的亲人报了仇,却也因为报仇,被那门派倾一派之力追杀——毕竟,他们杀的是那掌门唯一的孩子,身居高位已久,感同身受地尝了他向来低看的蝼蚁所尝之痛,他自然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灵虚和段萤虽天赋卓绝,但到底年纪尚轻,自然不是一个门派的对手,他们便带着灵酒四处逃命,在那些满是杀机的追杀中挣扎求生。

那门派虽非东皇那般底蕴深厚高手如云,但能开山立派,自然有其镇山的杀手锏。逃至西荒时,他们被那擅使飞剑的仙君逼至绝境。

灵虚毫不犹豫地挡在段萤与灵酒面前,硬生生受了一百一十二柄飞剑,浑身是血,经脉具断,段萤在那之后才有机会、抱着同归于尽也要护住那两兄妹的想法,拼死杀了那仙君。

西荒荒冷,好下大雪。在那场残酷的厮杀中,大雪早就悄无声息地落下了。

鹅毛大雪落在地上还来不及消融,便很快覆了地上乌七八糟的血迹,将荒凉无垠的大地变为一片苍茫冰冷的雪白。

已经无法御剑,少年便咬着牙背起浑身是血已经陷入昏迷的灵虚,又扶起已经很虚弱的少女,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在这白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冰冷雪地上。

不一会儿,他们的发上、肩上便都积了雪,少年段萤一手将昏迷的灵虚背得更稳些,另一只手又紧紧揽住快要昏倒的少女,他鼻尖冻得通红,却依旧朝少女露出个带着软意的笑,他道:“阿酒,撑住,等走出这片雪地,阿秋哥哥给你买糖吃。”

少女咬破了自己的舌尖,才勉强睁开眼睛,她面上浮出个虚弱的浅笑,喃喃道:“阿秋哥哥,哥哥和我、是不是都要死了……”

“阿秋哥哥……我想爹娘了……”

脖颈处是好友带着血的、快要感受不到的虚弱呼吸,眼前是妹妹快要撑不住彻底闭上眼睛的脸,少年段萤鼻尖一酸,几乎快要哭出来。

睫上满是霜雪,明明想要哭,想要流出眼泪,他却依旧笑着道:“阿酒……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让你死、也不会让你哥哥死……我们绝对、能走出这片雪地……”

“所以……”少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这仿佛没有尽头的雪地上,冷冽的空气呛得他鼻腔与胸腔一片麻痛,他背着另一个少年,紧紧揽着少女想让她暖和些,他的声音终是哑了,他道:“所以……求求你,阿酒……撑下来……”

漆黑的天幕里满是冰冷的星辰,璀璨星光洒在洁白无垠又荒芜的雪地上,却带不去一丝暖意,只平添几分寒凉。

两天两夜,雪已停了,一望无际空旷荒芜的雪野里却依旧没有一分生机。

孤寂无垠的雪白中,唯一的温度便是他们三人紧紧偎依前行的身影。

不知走了多久,灵酒已经闭上了眼睛,灵虚的呼吸也更加虚弱。段萤眼里已经被雪白填满、失去了辨认方向的视力,他却依旧咬着牙,带着两兄妹往“前方”走着,仿佛就这样走下去,就真的能走出一片生机——至少,把这对兄妹送进那片生机里。

真的快要死的时候,他们便在雪野里碰上了到处流浪行经此处的鲛人一族,鲛人本就因着屠杀与排挤血脉微薄,他们总是对同自己血脉相连的族人分外护短,所以那位德高望重的女族长几乎在看到段萤的一瞬间,便知道他的身上流着鲛人的血——即使那般少,却也是鲛人的血,那么他便是他们接纳的对象。

几乎没怎么犹豫,他们便将三人带回他们驻扎的帐篷。

唯一的少女身上倒是没什么刀伤剑伤,只是因着冻坏了昏迷不醒。一个少年浑身是血,身上满是剑伤,甚至伤及脏腑与经脉,神仙难救。

那个身体里流淌着鲛人血脉的少年虽也浑身是伤,却是他们之中最先清醒的,他在被褥里红着眼看向她,用那双长满冻疮的手扯着她的衣袖,哑着嗓子道:“求你、救他们……”

也是在很久很久之后,那位唤作明月的鲛人才知道,那少年其实生性最是骄傲要强,甚少低头求人。

她那时无奈地叹了口气,道:“那女孩儿没什么大碍,那少年却是……”经脉具断、伤及肺腑,造成那些伤的又不是普通的凡剑,就是再多灵药也难救。

但大抵是那少年听到这话时脸上的神情太过绝望,她被深深触动,便还是忍不住道:“听闻东皇段峰有灵药,可活死人肉白骨,对经脉肺腑之伤最为有效……若有那药,他或许有一线生机……但……”

接下去的话她却再也不忍说。

但那是东皇段氏的宝药,东皇向来骄矜高傲,怎会将药施于他们……

那少年闻言瞳孔一缩,却立刻起身下了床,他随便披了外衫,手里紧紧握了一把漆黑的宝刀,便要出帐去。

“你要去东皇求药?”明月起身拦在他身前,摇了摇头道:“你会死的。”

本就满身是伤,再去东皇那种步步杀机的地方,这少年真的会死的……明月咬了咬唇,甚至有些后悔说了那些话——她并不想流着鲛人血脉的少年去东皇白白送死:“东皇从不赠药,更何况是主兵刀的段峰。你就算真的去了东皇,也救不回他。”

少年劲瘦的腰身处还在渗出血迹,他却冲着明月粲然一笑:“姐姐对我们有救命大恩,若是回得来,段萤必报,若是回不来……”段萤说着朝明月认认真真俯首作揖,道:“段萤下辈子愿结草衔环以报。”

说着少年直起身子,红着眼眶看向她,哑着嗓子道:“他是我的亲人,他为我和妹妹挡剑,我不能不救他。我不在之时,还望姐姐替我照顾他们兄妹。”

明月怔怔地看着他,咬了咬唇,到底道了声:“好。”她说罢,便看到少年掀开帐帘,身影很快消失在一片夜色里。

……

那年似是雪年,连地处南方的东皇都飘了鹅毛般的雪花,青翠苍山负雪,倒是一片来年春瑞之意。

段萤御剑来到东皇,守山门的弟子自是不会让一个无名小卒进山,那么便打进去——去人家的地盘求药,自是不能真的伤人家弟子,那么便用刀背不用刀刃。

段萤天赋虽高,那时却到底修炼时间太短,又只能用刀背,守东皇大门的晓峰弟子却并不会手下留情,段萤的身上便平添了许多伤。

一个闯门的无名小卒而已,那些弟子自然是想杀了对方了事,但那少年、却总也杀不死,不管他们的刀刺到那少年身体哪里,不管那少年流多少血,他总能站起来,继续闯门。

在那次围攻中,也不知是谁看到了那少年的脸,那人面上一片惊骇,便立刻止住了还要继续围攻那少年的弟子——那时段霄涯被逐出东皇不到二十载,东皇还有不少见过和记得段霄涯的弟子,和段霄涯如此相似又如此年轻的一张脸,他们不可能不想起他。

那弟子隐晦地看了浑身是血以刀撑着身体的少年,便立刻御剑去了晓峰峰顶的无客春报信。

那时晓山青已经受师父所托继任峰主,却长居无客春,从不见客。那弟子站在门前说罢来由后,长期紧闭的大门却立时敞开,晓山青一身青衣自一片永恒的春意里走出,毫不犹豫地随着那弟子走进了那场大雪,去见了雪中故人的孩子。

他看着雪中那浑身是血、如依旧如翠竹般挺直腰身的少年、看着那张被血渍沾满、却如此熟悉又陌生的脸,在袖中微拢成拳的手便微微一颤,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了些软意,像在同一个喜爱的后辈交谈,他道:“你来东皇作甚。”

段萤的身子撑在那柄刀上,他咳出一口血,雪地上便像开了一朵红梅,他垂首抿了抿唇,哑着嗓子道:“上段峰、求药……”

晓山青瞳孔一缩,他轻轻叹了口气,道:“随我来。”

段萤道:“为什么、帮我?”

晓山青闭了闭眼,看向乌云漫天的天际,轻轻道:“因为我同你父是好友,自然该帮你。”

段萤睁大了眼睛——他知道,他的父亲来自这个传说中的门派,但却甚少听父亲提起过,他便不知,他的父亲在这里竟还有好友。

晓山青看出那少年甚至骄傲,便并未上手相扶,他只是重复道:“随我来。”

少年段萤这才点点头,拖着那具遍体鳞伤的身体,一步步跟上了那位青衣仙君的步子。

将段萤送到段峰山下,晓山青看向那高耸入云的山脉,道:“我同段峰峰主有隙,若是由我将你送去,只怕会弄巧成拙,段问这时偏又不在,我也无法将你托付于他。”

段萤点点头,正要说什么,便听晓山青继续道:“段峰大部分弟子皆受过你父之恩,一二十载而已,不至于忘恩负义。他们只要看到你这张脸,大抵也不会拦你。至于峰主,他虽冷血冷情,却将你父看得很重,见着他的后人,也不至如此心狠连一粒灵药也不肯舍。”

“思瑶离家未归,此时护山大阵也形同虚设,你便去罢。”

少年段萤“嗯”了声,接着便朝晓山青认认真真作了一揖,道了声:“多谢。”随即便毫不犹豫地踏上了那雪意流云弥漫的山阶。

只是晓山青未曾想到,早就有山下的弟子上了段峰峰顶通传,东皇闯进一个少年,那少年长了张同段师兄如此相似的脸。

晓山青亦未曾想到,将段霄涯看得那般重要、视作此生传承的段峰峰主,得知这个消息后的第一个命令,竟是要段峰的弟子杀了他。

但人心总是血肉所筑,段峰的弟子无法违抗尊主的命令,只能拔出刀剑对准少年,但看着那张脸,到底下不了杀手,便只能手下留情——比如,刺中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并不伤及要害。

大抵因着大部分人的心都是血肉所筑并未真的下杀手,那少年浑身是血,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好肉,却竟然真的一路打上了峰顶。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少年浑身是伤,甚至连举起那把刀的力气都无,他只能拄着那柄漆黑的刀,一步一个血脚印地往那宫宇的大门处走去,洁白的雪地里便恍若盛开了一朵又一朵的红色梅花。

他觉得山顶很冷,身上很疼,冷得疼得恍若快要窒息,他却明白,他必须、到前方不远处的屋子里、拿到救灵虚的药。

齿间渗出血来,少年睁着通红的、骇人的眼,终于踏入了那方宫宇。

白须白发仙风道骨的老人腰间佩着一柄冷冽无情的宝剑,他站在廊下冷冷看着那发上覆了霜雪的少年一步一步无比坚韧地走到他面前,他仿佛看到了很久之前,另一个踏过白雪来到他面前拜师的孩子。

那是他最出色的弟子,那是寄托了他希望和传承的弟子,有他在,至少可保东皇千年无恙,可保段峰几世不败。

可惜,他就那般死在天枢城,死在他那不成器的外孙的算计之下——他那外孙实在蠢笨,行事漏洞百出不说,斩草亦不知除根,竟留着这么一个大患,任他成长到这种地步。

老人看着那仿佛长了副梅骨一般的少年眯了眯眸子——这孩子,不愧是霄涯的后人,根骨天赋如此绝佳,生性又如此坚韧,再成长千年,定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的未来不可估量。

未来无限可能的少年,此时却扶着刀狼狈地半跪在雪里,他口中又呕出一口血,同膝上流出的血一同将那一片洁白的雪地染得通红。

他折下了清挺的身躯,却倔强地抬首看向那个高高在上的老人,张开口,声音破碎嘶哑:“求你……给我药……”

老人看着他半晌,道:“我以为,你会直接抢药。”

因为,那少年眼里是和他父亲眸中相似的要强和骄傲,又怎可能轻易俯首折节。

“我……咳、咳…….”少年口中渗出更多血来,他沾了雪的眼睫如蝴蝶翅膀般颤了颤,他虚弱地道:“我、要救人……又、又打不过你……便……只能求你……”

老人终于走下沿廊,踏上雪地,他一步步来到少年面前,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问道:“一定要救?”

浓云密布的天际下,一阵夹着雪花的山风吹来,半跪在雪地里的少年快要破碎的身子颤了颤,他却依旧咬了牙、无比坚定地道:“一定要救。”

“付出任何代价都要救?”

“付出任何代价、都要、救。”

老人冷肃的眸里情不自禁浮出些许赞许,他终于俯了身,伸出冰冷的大手,狠狠捏起少年苍白秀气的下颌,他锐利的眸直直看进少年漆黑如墨的瞳仁,道:“我可以给你药,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下巴生疼,少年齿间涌出更多血,他却依旧倔强地同那老人对视,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张开满是鲜血的口,用尽力气道:“我……什么……都做……”

老人看着少年的眼,一字一顿道:“我要你、再也不要追查你父母的死因。”

少年猛然睁大了眼睛,他身子颤了颤,通红的眼眶几乎要渗出血来。

老人几乎要将少年的下颌捏碎,他的声音冰冷而无可置喙,他缓缓问道:“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少年第一次几近失神地看着那老人,垂在身下满是伤痕血迹的手紧紧握着,几乎要将指骨握碎。

他想,这山顶的雪和风,怎地那般冷……冷到骨子里去……

他喉头动动,便咽下口腥甜的血,他漆黑的眸子里很快便重新聚起光来,他看着老人,心脏疼得几乎要碎掉,却依旧无比坚定一字一顿道:“我、答、应。”

老人这才收回捏着少年下颌的手,重重道了句:“好”

……

少年拿到了药便下山去了,老人孤零零站在满是少年鲜血、却已冷寂的雪上,看着那少年清挺又坚定的身影半晌,才垂了眸,轻轻叹了口气。

那是他的外孙,即使已然酿成大错,他也依旧是他最爱的女儿的儿子。

霄涯的后人小小年纪根骨天赋便如此出众,心性如此坚韧,又如此重情重义,他早晚会真正成长起来,早晚会查到他爹娘真正的死因,那时,就连他都不会是那少年的对手,他无法在未来护住他的外孙,便只能在今日用一颗药丸去逼那少年立下这样的承诺。

其实,他本该逼他答应,哪怕有一天真的知晓真相,也不准报仇。

但那一瞬间,当年那个珠玉一般出众、初入仙途看向他时眼里满是敬意的少年又一次蓦然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看重他、期待他、以他为豪,都是真的……

于是,那些没有任何转圜余地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他只能逼那少年不要再查当年的真相,但若是那真相有一天被别人揭露,那少年要复仇,也并不算违今日之约。

老人看向浓云密布的天际,叹道:“霄涯,是为师对你不起……”

做了庇护外孙的外祖,他便不得不做那冷血又糊涂的师尊。

为防事情泄露,他已暗自派人杀了那日城墙上除净无暇之外的所有弟子,之所以未动净无暇,也只是因为他是净峰峰主的孙子,身份高贵不好下手,即使如此,他也用他的方法威胁了他,令他绝不敢开口多说半句。

他也指使东皇庇护下的门派杀死盗走了段霄涯夫妇遗物的那个外门弟子,却并未忍心要他们去杀那三个无辜的孩子。但是,当那三个孩子因着报仇引来那门派的报复时,他亦未阻止。

老人藏在袖中的手颤了颤,他仿佛觉得,那些被他杀死之人的温热的血、正流满整双手。他的眸子却更加冰冷坚定,他瞥了眼地上已被白雪覆盖大半的血迹,便袖手走向那燃着烛光的大殿。

……

少年灵虚醒来时,先是看到一片耀目温暖的烛光,接着,便看到了两张紧紧盯着自己、满是担忧的脸,他虚弱一笑,道:“你们俩无事……”

灵酒闻言一怔,终于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大哭起来,段萤鼻尖也有些酸,他坐在床边握了握那只苍白无力却温暖的手腕,笑道:“有事的是你好吧。”

灵虚一边揽着灵酒,一边温柔地看向那个偷偷藏起带了伤的手背的少年,道:“救我费了很多功夫罢。”昏迷前他便知晓他活不成了,段萤若想将一个活不成的人救回来,想也知道吃了多少苦头。

付出了鲜血淋漓的代价的少年却只是耸耸肩,一脸无所谓地笑道:“灵虚,少瞧不起人了,救你而已,这有什么难的?”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掀了帘帐端了两碗参汤进来,她朝已经醒来的灵虚点点头示意,将一碗放在他床头,又将另一碗参汤熟稔地塞进段萤手里,笑道:“你们快喝罢,喝了才能好起来。”

灵虚面上柔软的神情几乎霎时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看向段萤,紫眸里浮出些许警惕,道:“她是?”

段萤喝了口参汤粲然一笑,他道:“她是明月姐姐,这次多亏明月姐姐救我们。而且,明月姐姐同我也有些渊源——”段萤眼眸亮得灿若星辰:“我娘从前总说她很想知道她远方纯血的族人如何生活,明月姐姐便是啦。”

灵虚看着段萤那样开心的模样,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他端起那碗参汤喝了口藏起了自己的视线,淡淡道了句:“哦。”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