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枯兰霜冷

“罪渊之下不存生灵。”余负冰伸手接住飘洒的雪霰,冰凉的雪花不会在她的掌心融化。一切都昭示着这里是一片死地,不存活物。

“什么时候能回到人间?”

“不回人间。等到天妖肠穿肉烂,化作烂泥,消弭解脱,余负冰所渡苍生劫圆满,自然要归去云天之上。”

都到这步田地了,她还要骗我,李衍似哭似笑心想。

可这有什么办法,她还能怎么说呢?似那般生生死死、悲悲戚戚,可她无怨由,说不出口。她只能将剑挥得更快更决然一些,更勤耕不辍。

蜉蝣李不寻依附在她的剑尖上,眼看着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天妖一次次分裂死亡又像烂泥里断成几节的蚯蚓翻滚着连接成奇畸的怪物。

神灵血肉将它们变作了永生的物种,意味着无论是怎样的姿态它们都不会死去。

但持续的痛楚和畸变成了永生的附属物,它们恨不得立即死去!

这一切是那名女子带来的,也只会由她一手终结。

杀死它们,尽可能快地将它们杀尽,尽可能将它们身体的残肢杀到无法行动,这样才能加速天妖的消亡,这是它们渴求的事。

所以这次她根本不是人族的神女,而是为了向妖族赎罪在做这样的事。

李不寻看得分明,所以谎言骗不过他。

无论千年万年,余负冰只能在此寂静黑水之畔等候她归于风雪的一日。

小松鼠哭得眼泪在脸上结成了冰花,显然,即便是如他这般蠢笨的妖精也知道师父在说谎。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要戳破她,反手被他爹捂住了嘴巴,他爹甚至蹲下来,熟练地将他抱在了怀里,不嫌脏擦干了他脸上的鼻涕眼泪。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谎言不需要被戳穿,他们当然可以因为说出了真相互相抱头痛哭,可那是不应该出现在余姑娘面前的丑态。

这是毫无用处的废物李衍最后的一点倔强,他没有办法把人间的美味佳肴、绫罗绸缎、姹紫嫣红……一切令余姑娘展颜的东西带到她身边,但还是希望余姑娘能更如愿一些。

如果相信谎言是她所希望的,李衍就会相信。

而她的弦外之音,李衍不愿意听懂。

——我回不去人间了,但你应该回去。

李衍不愿懂,所以他说:“就算余姑娘现在赶走我,我还是会用同样的方法再次来到这里。”

他抢在她之前先声夺人,“余姑娘,你知道我这个人很会讨人嫌。既然我知道了抵达这里的办法,就可以来到这里千千万万次,除非我不愿再来。”

能把讨人嫌的话说得这样自豪骄傲也算一种本事。

余负冰瞠目结舌,无语半晌,她竟然不知,李衍原来是个这么任性的人吗?

来去由人,余负冰自然管不了,只能任由他留下。

罪渊之下并无日月,便也辨不清年华流逝,李衍想办法用流沙做了个计时的刻漏,望着远处缈缈的天际,练剑之外,琢磨仙术道法。

这倒不是谎言,他有一箩筐的问题请余姑娘解答。

“《灵琼别册》上记载的傀术是不是也能直接操纵人?这样的术留在人间是不是不太好?”

“行不通的。人族的躯壳由更严密更复杂的东西构成,单是装有心的肉身皮囊就已经很了不得了,更别提所谓的灵魂和精神,区区术法,做不到。”

她似乎总是对人族的心以及禁锢于虚弱肉身中的灵魂抱有最大的妄想,似乎那总是什么坚不可摧、出人意料之物。

好像人族的勇气、坚韧和希望是无往不胜的戈矛和固若金汤的盾甲。

年仅二十六的人族李衍不能够领悟其中的伟大,否则殷非白何必穷极十世轮回成掠神阵断绝人世之非常?

可见人力终有不逮,大约是千年万年的人族传承才有炽盛的来日……

《灵琼别册》所载之术于人有利有弊,李衍对那上面寥寥几个术感兴趣,虽然试过,好像没有成功,也就兴致缺缺了。

时间在罪渊唯一的用处,就是余负冰用了记录她挥了多少剑,砍去了多少天妖,多久后,它们会再次凝聚攻来。

或许些微的变化微不足道,但李衍一直看着,看着余姑娘怎样挥出每一剑,怎样斩断水火之间的牵连,怎样抖干剑上的污血……他偶尔模仿,偶尔只是看,却在一点一滴中察觉到了天妖的消亡。

每一次杀尽它们后,天空盘桓的蛊雕都会冲下来饱餐一顿,蛊雕在繁殖,它们的数量在变多,意味着吃进肚的天妖残骸更多,天妖复生的速度在变慢。

但相比于拥有庞大身躯的天妖,这些顶着一张张人脸会飞会笑的怪鸟更令人生厌,偏偏它们还十分懂得审时度势,自知不是余负冰的对手,便飞向高高的山崖之上,不参与战局,等着捡些残肢败骸来吃。最初试图对李衍动手,发觉这是余负冰护着的人,纵然垂涎三尺,也不曾再袭击他。

蛊雕不是多厉害的妖,但李衍想试一试他的剑。

余负冰打退一次天妖后,蛊雕自空中俯冲,褐色羽翎燃着漆黑的火焰,苍白的人脸上满是对李衍的垂涎,每次不甘不愿地调转向黑海里寻食。

这次李衍却站在黑水与沙石的交界处,举剑挑衅,余负冰仅仅瞥了一眼,温吞警告他,“不要越过黑水冥火。”

精明的蛊雕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围成一圈试探地从李衍的背后伸了一爪子,发觉余负冰没有阻拦的意思,登时目露凶光,笑声宛如婴啼。

李衍提剑而上,他毕竟初次手生,三两回合就被蛊雕占了不少便宜,脸颊、背后、肩头都有些伤。

魂体之上比不得肉身,不是轻易能养回来的,余负冰蹙眉上前,反被阻拦。

“这么久了我总不能一无所获。”李衍咬咬牙,再次提剑,再次进入了蛊雕的攻击范围内,这次他学了余负冰的步伐和剑势,劈中了蛊雕的翅尖。

余负冰在旁观战松了口气,小松鼠凑过来得意地说:“我爹很有悟性的吧!看一遍的东西他能模仿出七成呢!”

余负冰若有所思,道:“那看来余下三成只靠看是学不会了。”

李衍跃起的高度不够,挥剑的力度也不够,角度和应变能力倒是不错。

小松鼠问:“那有什么办法改善吗?”

“为什么要改善?”余负冰示意他继续看,方才还左支右绌的李衍已经能削去蛊雕的半翅,借它挣扎的力气腾空一跃,挥出漂亮的剑招了。

“人族和我们不一样,他能从每一次挥剑中获悉有余与不足,以伺时机,这是脚踩大地的人族所拥有的天赋。毕竟飞得再高的鸟也必须有落地的时候,而再凶悍的力也不会胜过天灾地难。”

小松鼠对师父的话似懂非懂,于是眨着眼问道:“天灾地难是什么?”

余负冰仰头看向不见颜色的天际,仿佛穿透坚硬的地面望见了湛湛群青色的高天之上,想来不必为此烦忧了,掠神阵已绝仙人。

冥火又如滚烫的黑水翻涌,天妖残败的身躯重聚,而在此之前,李衍已经将空中盘桓的蛊雕杀得不敢逼近了。

趁着余负冰投身战场前,他问道:“若是对手很强大,身体和招式上都很厉害,该怎么办?”

余负冰想了想,道:“回到人世,应该不会有机会遇到这样的对手。”

李衍不置可否,他要击败的不是对手不在别处,于是转了个话题道:“那我比起你别的弟子怎么样?”

余负冰笑了,指着小松鼠道:“是比他要强上不少。”

这话一下惹毛了两个人。

“师父你太小瞧人了,我好歹也是千年的妖精!我爹才二十出头,换成人间的年岁,我能做他的曾不知道多少代祖父!”

李衍翻白眼,抬手拍在他脑门上,什么话,没大没小!

余负冰开怀大笑,黑水渐有了水纹颤动的声响,没办法敷衍过去了。

她和李衍说:“桓庚的剑是我教的,但称王的剑不是一往无前的剑,你与他道不同,不可相较。”

“那辛羿如何?”

“教他的是战场上的厮杀。他是战士的剑,战场上没有输赢,只有生死,但你不必以命相搏。”

这话在李衍耳朵里就变成了——实战打不过辛羿。

“那若是我遇上了辛羿那样的强者,如何才能击败他?”

“不能想着要击败他,要想着杀了他。”

巨兽嘶吼的鸣声裹挟着腥臭的血腥味,素衣女子提木剑踏浪无痕,剑尖仿若撷取群星之芒,光华夺目。

蜉蝣李不寻听着这句无比耳熟的话,猜到了祖师爷要做什么。

李衍飞身踏入冥渊之上,逼得本就因痛楚躁动的畸形天妖更为狂暴。

余负冰厉声斥责道:“退回去!”

李衍笑笑,不当回事。

“爹,你快回来!那些天妖因师父至此,她如今必须站在天妖的立场上,绝不能容许人族踏足插手。你这样不是在帮师父,而是要与她和那些天妖为敌!”

小松鼠虽然脑子不够聪明,但他是妖,最能够理解妖族的想法,哪怕是已经变成一滩烂肉的妖。

李衍依然握紧了他的剑,不曾后退一步。

畸形巨兽在余负冰的身后咆哮,愤怒不已,似乎在为余负冰助威,要她将这不自量力的人族赶出去。

余负冰对他寸步未移愕然不已,但她不会输,顺便提了个要求。

“倘若我赢了,你自此离去,不要再来。”

李衍颔首,“要是我能赢,我要饮血堕妖,舍弃人身,留在这里。”

仿佛平地惊雷,小松鼠都吓到了,爹从哪里学来的!

余负冰眉头紧蹙,责骂道:“歪门邪道,不成体统!”

“余姑娘,这是我想了五年才想出的办法,谁都没有告诉,你就别骂我了。”李衍轻轻一笑,“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懂得我的这种情感是什么,但我再搏这一回。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若是不成,我再不作此等妄想。”

到此时,还有什么不分明的?蜉蝣李不寻心道:前人已将前路走遍了,他这个后来人又能怎么办?

忆夕照柳色新,再别月下春山老。枯雪寄残生,堪怜枕上霜冷,夜长漏更长。

祖师爷这一生,便如枯兰霜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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