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衍印象中的谢东流一直是当年娘亲葬仪上高立云端之上,谈笑间将账面算得清清楚楚,非要逼抢别人姐姐的上山人。
一个言笑晏晏、不肯吃亏的人,总之不是这么个好脾气好说话的人。
“谢东流呢?为何化作他的模样?”李衍可以确定这不是青霄观的谢东流。
“并非化作他的模样,而是,我们就是他……”
透明的翅膀拥挤地充塞在这方窄狭的天地,谢东流的身影支离破碎,人声渐渐分散,化作不成旋律的浮虫振翅声,言语间依稀辨不清楚最后一个字是什么。
成千上万只虫子振翅声中,李衍费力听它们用振翅旋律传达出的言语,一点都不和谐的声音勉强听得出来说了什么。
——我们吃了他的身躯、记忆、灵魂,有了他所经历的一切,我们就是他。
李衍心头一紧,浑身颤栗,好似晴天霹雳。
人间幽冥不过相隔五十载,千秋总相逢,纵使相逢应不识,自有千秋万万秋。
故而李衍对“死”这种事难以生出太多哀愁,长大成人后更是如此。他期盼着来生,和亲人故友哪怕相逢不识的来生。
可原来不是所有人都有来生的,谢东流已灰飞烟灭、烟消云散了吗?
蓝色浮虫重新化作谢东流外相,噙着笑意,文雅风流地捋着肩头的长发,指尖凝实,说:“浮虫如镜湖,倒影轮回井,我即轮回井,轮回井即我,千秋万载恒久。”
颇具神性的谢东流笑意不达眼底,看着闯入幽冥之隔的这些人。
正当此时,小松鼠好奇地指着他那有些短的袖子裤脚问:“那我爹给你们烧的元宝纸钱是不是用不上了?你怎么还穿这么短的衣裳?”
——李衍离开灵琼时,在阆月山上朝东烧了很多东西,默念了好些人的名字。那送给幽冥之人的东西,人不在幽冥,那不就是用不上了吗?
“这又短又糙的裋褐是你烧给我的?”谢东流惊愕,因为震惊,身体又有了溃散的迹象,他嘟囔道:“我还以为是小师叔烧的,殷非白好像也死了,死得好……”
这话又像谢东流了。
他左一个“我”,右一个“我”,完全当自己就是谢东流。
“好像不是浮吃了我,而是我吃了浮。”
浮虫拥有的枯燥短暂的生命,依靠群体生存,是一种单纯的妖灵,远不如谢东流一生波澜壮阔,所以它们只能活成了谢东流。
“之前我是人与妖都厌恶的半妖,现在是千秋万代掌管轮回前尘的大妖了,就算再遇见小师叔也不憷他了。” 他嘚瑟地拂去镜面尘埃,天地倒悬,昏晓颠覆。
“幸亏你给我烧了衣裳,不合身也罢了,这群浮虫之前都是说散就散,说聚就聚,现在嫌衣衫麻烦,很少溃散了,倒是要多谢你。”
李衍罢手,“举手之劳,不值一提。”
“你这么说归说,可人都来了,而且我还知道你来做什么,怎么能毫无作为?毕竟我从镜湖倒影看到过你”
他拂过的地方荧荧蓝光渐次散开,露出了漆黑的地火像一滩浓重的黑水。
荒芜冰凉的黑海中,风雪翻涌倒灌,仿佛黑色浪潮中一点又一点的皎白,耀眼夺目,如白星璀璨。然而狰狞可怖的巨兽从黑水白星中涌出嘶吼,更显苍凉凄怆之态。
李衍却微微笑了。
所谓幽冥道相隔,罪渊正好卡在常世与非常世之间。
这才是他不惜自戕来到此地的目的,凡俗没有通往罪渊的路可走,但幽冥有路,即便那也不是生路。
谢东流见他望眼欲穿,挥挥手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李衍纵身一跃,衣袂似一片漂浮的云,小松鼠虽被勒令不许跟上,但他两眼泪汪汪地盯着人恳求,任谁也无法拒绝。
易遐观正要跳,谢东流拦住他,“人家一家子各有各的衷肠诉,你等的人可不在那里,既已知道她的下落,何必蹚这趟浑水?”
“说的也是。”易遐观向下瞄两眼,不动声色盘腿坐在平静的蓝色湖面上,托腮看着下方,有一搭没一搭和谢东流说着话,“你说他们是怎么想的?”
谢东流想,谁?余负冰、殷非白、还有明月。
那些都是脑子很不好用的人,还不如继承了自己记忆的浮虫活得自在得意!
罪渊与轮回井道途相隔,沾了如今厉害得不得了的谢东流的光,易遐观做了回壁上观者。
浓黑雾气中一片死寂,连厮杀声都听不到,鼻尖却能嗅到腐烂的腥臭。此情此景如此,论起来,当数李不寻心绪难平。
他终于亲眼见到了曾经的罪渊,终于见到了他在往生所见到的那个和苏春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那个人是祖师爷李衍执念里的血衣胜墨的余负冰。他心上好似有一双大手紧紧纠着,即便是渺如蜉蝣的身躯,也有了肝肠郁结之感。
冥水漆黑不见底,星辰隐耀,巨怪或潜或见,蛊雕在天际盘旋,素衣女子提一柄木剑,眉目冷清,剑术高绝,力有万钧,斩尽罪渊天妖。
纯白的裙裾溅上点点红梅,漾在黑色浅水滩上,那荧白的雪是天与地之间唯一的光。巨怪挟漫天水火而来,浪潮汹涌掀百丈狂澜,似乎要吞没一切。
余负冰暂歇在黑沙滩上的巨石上,双手拄着木剑,冷静自持地看着迎面而来的巨兽。
巨兽生了虎头蛟尾,不是天妖里的任何一种,只是奇畸使人作呕的怪物。
她墨发披散,脚步凌乱,分明疲惫不堪,却决然拔剑而起,掷地有声道:“再来!囚尔等于此的是我;害你们求死不得的是我;杀汝等千千万万遍的,还是我!”
“人族不会来到这里,我也决计不许你们抵达人间!”
不会死的天妖将愤怒和怨恨化作冥水与冥火,倾泻而至,她就站在黑水之上,任由那些怨恨的业火焚烧。即便血肉烧尽,灵魂撕裂,也不能使她有分毫动摇。
大抵天上的神仙总是这样大公无私,刚决果断。
“师父!”尖声微弱却带着哭腔的小孩呼声惊得她缓缓回头。
奇畸的兽趁她不备,举爪贯穿了她右半个肩膀。
小松鼠立即伸手捂住他自己的嘴巴,虽然有些晚了,但余负冰的肩头并没有渗出血迹。
来不及深思许多,李衍急忙拔出自己背后的木剑,用上他勤学五载学到的剑术皮毛,要解燃眉之急。
余负冰严声呵道:“停下!”
李衍的理智逼迫他停下,他苦涩地想:余姑娘是真的觉得我不中用,虽然……的确如此。
她的呵声太严厉,不止呵退了李衍,也呵退了冥渊中发起攻势的巨兽,那只畸形的兽首中甚至发出了委屈的吼声,似乎在控诉什么一般,不甘不愿地退到了水下。
这倒是令李不寻吃了一惊。细细思索,妖兽食青霄玉女骨血,有了不死之能,即便她残躯已败,灵魂依然足以令它们畏惧。
余负冰的魂魄灵力都在此,畸形的天妖不知她何时才会消散,而余负冰也自知,这些天妖“不会死”,她要在此地守护它们,不许任何人在跨过这条冥渊。
他们彼此牵制,相识过一个千年,似主仆似仇敌。
所以它们会敬仰她,会畏惧她。
余负冰负剑,见到来人是李衍和余负冰后,蹙眉欲言而又止,道:“凡人之躯,到此为何?”
“我……”李衍原先想了很多话要说——这五年间,落羽镇上泝河畔半死的柳枝枯木逢春了;他家院子的桐树开了五次花;他做了半仙,学了剑术;西风从阆月山吹过,年年大雪纷飞……
话到嘴边,他又忘了要说什么,在心里不停地骂自己蠢笨。
余负冰默然等着他,负于背后握剑的手指摩挲剑柄,沿着木头的纹理来回扣动。这方无风无雨无雪无晴的世外之地从他自云霄之上扑身而下时候,就静静地从黑色的山崖上吹下了濛濛的白雪尘霰。
余负冰紧绷的身躯有一点点松懈,奇哉怪哉,凡人李衍时不时地出现在意外的地方,非但不惹人烦躁,反而像春日枝头簌簌飘落的桃花雨,一不小心就衣襟染香,催人忘忧。
桃花枝问:“剑好用吗?”
“好用。”
一问一答,除此之外,好似无言。
“我来见余姑娘,是因为,呃,有疑惑请教,是这样的没错。”他说着说着自己说服了自己,越来越顺利流畅,“我踏入道途了,有些修行上的疑惑,思来想去,人间地下唯有余姑娘是天上仙人,还请余姑娘不吝指教。”
这样蹩脚的借口,唯有师父会信,小松鼠擦擦眼泪这样想到,但心底弱弱道:就算是师父也不至于随便相信吧?
余负冰好似真的相信了,“疑惑之处说来听听。”
李衍支支吾吾的,小松鼠瞠目结舌,合着爹你连这个都没想好?
小松鼠急忙打断,小跑上前要扑他师父,被余负冰不着痕迹躲开,他眼神黯淡了一下,重打精神。
“师父,殷非白剑术很厉害,他曾说他的剑术师承于你,爹就说,他也想跟着你学剑术。”小松鼠先替他把话圆上,再诉他的思念苦楚,说着说着,眼泪像珠子一样串了起来,豆大的泪珠只管狠狠地砸。
“师父,你想不想我?什么时候能和我们回去?我这么晚才来找你,爹他太笨了,想了好多办法才找到了这一个,不要怪他好不好?”他嘟囔着,声音越来越低,不情愿承认他爹的功劳,而言语间,已将李衍当作了亲近之人维护。
要是以前,他一这样鼻涕眼泪一把抓,哀哀咕哝的时候,余负冰一定蹲下来牵着他的手好好安慰他,但现在的余负冰只是轻轻巧巧一闪身避开他伸出的手,用温和而无奈的眼神冲他摇头。
小松鼠不管不顾地伸出手要去抓余负冰的衣角,她依然躲避,然而衣衫衣角还是被他抓住了。
抓住了吗?没有。抓住的衣角似烟云从他掌心溜走,虚若无物。
小松鼠眼眶里的泪水汹涌而出,他不死心,再上前抓。这次余负冰犹豫了一瞬,站定任由他触碰,不会抓到任何东西。
“怎么……回事?”
小松鼠像扑蝴蝶一样,扑了一次又一次,绊倒了好几次。余负冰寸步未移,他就是一瞬都无法触碰她。
李衍也终于认清了这个事实。
“这是,怎么回事?”
余负冰:“如你所见,我抛弃了拖累灵魂的皮囊。”
皎皎飞白雪,黑水静如渊。红衣孩童趴在黑沙上哭得难以自已;青衫道士鬓发上落了雪,他目光深沉哀痛;虚影似真似幻,缥缈胜仙。
李不寻觉得这一幕像是泅在水里的幻梦之景,像是被泡入深海大泽下的一段蜃影,然一只蜉蝣的眼里氤不出江河湖泽那样多的水。
她说的是“抛弃”,本应是“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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