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潜渊蛟·肆

沈延再度睁开眼。

他行在走漫天的飞雪里,大雪沾湿了他的衣袍,沉甸甸地将沈延往下拽。

他身旁跟着个面无表情地小女孩,手里提着盏灯,替她照亮眼前的路。

两人并肩沉默地行走,过了许久,女孩才张了口:“你答应过我,只要我把琉璃心拿出来,你就救他。”

沈延迎着漫天的风雪,淡淡地嗯了一声。两人在一栋木屋子前停下了脚步,女孩收了灯,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就在里头,你进去吧。”说罢,女孩又退出了房门外,将门掩上。

沈延踏进亮堂的屋内,他目光将屋子扫荡了一圈,最后才落在躺在炕上面色萎黄的小男孩身上。

沈延撩开自己的袖袍,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手腕上一割,大片的血就涌了出来,他抱起男孩,将血液喂入他口中。

不消片刻,原本气息薄弱的男孩脸色逐渐变得红润,沈延又多喂了几口,见人彻底安稳下来,才松开手。

沈延推开门走出来时,女孩已经卧在门口快睡着了,听到动静他又赶紧爬了起来,拽着沈延的衣袍,小心翼翼地问道:“如何了?”

沈延盯着女孩拽着自己衣袍那双长满冻疮的手,道:“他生来就比旁人多了一念,哪怕如今熬过,未来也是活不长久的,你何必呢。”

“我知道!可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不过是多了一念,你不是说我是仙人转世么?那你将他这一念放到我身上吧!”

沈延看着女孩认真的神色,决定还是不纠正她口中“仙人转世”这个说法了,但他也没点头,只道:“人之三部,并非可以买卖之物。你歇了这念头吧。”

沈延抬起头看了看远处,此刻风雪正盛,他道:“你有仙缘,就该踏上仙途。凡人爱恨嗔痴,因缘际会不过是墨水一点,你牵挂越多,来日失去的就越多。”

他说完也不管女孩什么反应,迎着风雪远去,在他身后,女孩猛然跪下,对着他的身影磕了三个响头。

沈延轻轻叹了口气,他伸出手,拨开眼前的迷雾。

溯洄开启的条件是需要启动者自愿抑或是启动者连同在场所有人处于濒死状态,沈延从无渡海出来就相当于一道拥有自我意识的死魂,自然而然就是濒死状态。

放霜平更不用说,只有景淮不是,不得已之下沈延才一刀捅了他,反正溯洄里的伤带不到现实。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沈延刚进入重顾看见自己没有有变化的脸就知道卞安要他来青水寨的目的不简单,果不其然,在他打开溯洄后就发现了玄机。

这地方居然先前也被他叠加了一道尚未打开的溯洄印,依照重顾里的线索,沈延摸索着解开了部分记忆,于是也顺水推舟地推算出和这道溯洄印一起的重顾。

果不其然,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怨境,而是他多年以前留下的一道神识印。

正是因为是他自己的神识印,他才能在里面行动自如。而在里面经历的一切,想来就是他失去的一部份记忆。

眼前的场景再度变化,沈延抬起袖袍挡住刺眼的眼光,他眯了眯眼,胸口有些热。

沈延低下头去看,和胸襟里正在自己胸襟里的幼兽大眼瞪小眼。

幼兽:“……”

幼兽:“汪!”

沈延:“……?”

他从怀中提溜起这红毛的小玩意,仔细辨认了一番,确定了这长得和毛球一般得东西确实不是条狗,而是一只麒麟?!

沈延脑海中蓦地闪过这个词,借天眼似乎又将这红色毛球仔细描绘了一遍,于是沈延脑海内又再次闪过好几句麒麟。

据卞安所言,在许久之前,麒麟等一干瑞兽全都无缘无故消失于天地之间,如果卞安所言不假,那么他怀中这只是什么?

沈延嘴角抽了抽,实在难以置信,传说中的瑞兽是一只圆滚滚会狗叫的红毛球。

红毛球又汪汪地叫了一声,一个劲地往沈延胸口上扑,它似乎很冷,身上的毛都跟着颤抖,沈延越扒拉它越来劲,势必要窝在沈延怀里。

如此几番下来,沈延也懒得和着毛球团计较了。他送了劲,毛球团就直接扒开他的外袍钻了进去,甚至还抖了抖毛,颇有一番耀武扬威的意思。

这小东西,沈延呵了一声。他这时才抬眼望去大量四周的环境,眼前白茫茫一片,好似画纸上空白的背景。

他原先想站起身,脚被绊了一下,又扯了扯,发现自己居然是被锁住的。一条粗长的玄冰铁链包裹着他的脚踝,将他限制在这一小方天地。

怀中的毛团又汪汪叫了几声,探出个脑袋在沈延脖颈下蹭蹭,伸出舌头在沈延脖子上舔了舔,像是在安抚。

沈延一时觉得好笑,又不明白将自已当年为什么要这些锁在神识印内?这和他所要寻找的东西有什么关联么。

他思索了一番,决定还是从这毛团入手,将他从自己怀里面再次捞了出来。

毛团子这回倒是没挣扎,和沈延大眼瞪小眼,一人一兽对峙了好一会,沈延最终败下阵来,他嘀咕了一声“自己真是疯了”将毛团放在地上。

“咔哒”一声,不知道触发了什么机关。沈延眼前白光一闪,大片大片的暖色光环照亮他所处的位置,勾勒出一副长长的画卷。

画面如同墨水般徐徐流动,先是出现一个笑着的人,再是一个弓着身体的女子,她匍匐在地,以一个极其虔诚的姿态举起手中晶莹剔透的心脏。

正是琉璃心!

这颗琉璃心在画面中的位置越来越大,占据了将近一半的位置,而其中,渐渐出现了一个被遮挡住面容的银发男人,他手持长剑,威风凛凛地站在风浪上。

而后,琉璃心猛然开裂,画中的男子身影渐退,取而代之的一片殷红,有人跪坐在雪地里,四肢被束缚着,在这人眼前,是四个闪烁着耀眼光芒的法器。

红毛猛兽阻隔在这人和法器之间,张开血盆大口,似乎准备将法器一口吞下。

画面戛然而止。

毛团在沈延眼前蹦了蹦,像是不明白沈延为什么突然陷入沉默。

于是乎它又汪了一声。

沈延:“……”

他把这毛团勾了回来,揪住他的两只耳朵,又摸了摸它的毛发,触感十分柔软,沈延不经意地又揉了揉。

画面中的女子大概率就是沈延一开始见到的那位,只是后面的两人是谁,这又和放霜平有什么关系?

如今这一切显得实在有些莫名其妙,沈延一面摸着毛球,一面思索。

他起初是自己将自己从无渡海的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只是没走多远就晕倒了过去,醒来后便发现自己在卞安的要命赌坊里。

之后便在要命赌坊里休息了长达三个月,他不喜外出,大多数事情都由卞安转述于他,或者通过书籍而得知。

他会出发前往青水寨也正是因为卞安于他所说,在青水寨附近发现了有关琉璃心的迹象,他这几个月来总是会梦见一些零散的记忆,其中关于琉璃心的最多。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就前往而来,除了一开始在放霜平身上所感知到的琉璃心的气息,之后在幻象里沈延就再也没有感知到了。

后来沈延发现他所处的并不是幻象,而是自己所生成的一道神识印。他一步步深入,揭开的不是关于放霜平的秘密,更是他自己的记忆,为什么?

除非有人想要他记起来这些。

是谁呢?

是谁一路追踪他至今,耗费这么多心血只要他恢复一些无关痛痒的记忆?

沈延徐徐地抚摸着毛团,从头顶一直抚摸到尾巴,将它整个人完全揪了起来,团在自己掌心。

毛团在他掌心蹭了蹭,讨好般舔了舔,然后一点点在沈延掌心变大,露出一张利落锋利的脸,挑衅般将下巴垫在沈延手心。

“师尊,你想起我了吗?”

沈延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很遗憾,没有呢。”

“景淮”歪了歪头,自额间开始皮肤一寸寸龟裂,露出半张形貌俊逸,眉目深邃,,半张腐烂,蛆虫遍生的脸,他伸出一条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角的血迹,很遗憾地说,“‘弟子’煞费苦心也不能让师尊想起来我一分一毫么?”

沈延的身体忽然紧绷起来,像是有钝刀毫不犹豫地捅入自己的腹部。

飞溅的血液在空中快速地凝结,如同暗红色的鳞片死死地扒在沈延身上,沈延的指间鼻尖下颌,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被这红色的鳞片紧紧包裹。

“景淮”笑着,兀长的鳞片像一把尖刀割开了他的皮肤,撕扯着露出底下的森然白骨。他狰狞的脸上带着如同孩童般稚嫩的笑容。

“渡厄,你怎么还是这么狠心?”

这句话沈延压根没听见,生存的本能刺激着他去战斗,去厮杀,他扑向“景淮”,电光火石间,通体血红色长剑贯穿沈延的脖颈。

“景淮”跳开几步远,蹲在远处看着沈延,他舔着手上沾染的血渍,问道:“不渡海一战没把你的皮扒下来我好生可惜,不如这次你彻底交给我?”

沈延发出“呵”的一声冷笑,汗湿的黑发搭在他白皙的脖颈上,他抿住被血液濡湿的干燥嘴唇,右眼滴答滴答流出三颗血泪。

“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我爬出不渡海时,身上伤痕遍布,只差一口气便命丧九泉再不能睁眼,你们如此之恨,为什么不赶尽杀绝,现在我想明白了——”

沈延急促的喘息着,他缓慢而挑衅地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疯狂乃至癫狂的大笑了起来,天道对他的诸多枷锁啪的一声断开,一把经过多年淬炼的长剑,陡然出鞘!

“你们杀不了我。”沈延扬起脖颈,汗水从他的脸上滴入胸口,被他轻轻擦去,在脸上留出一道斑驳的印记。

他一把拔出贯穿自己脖颈的长剑,几个呼吸之间再次闪身到“景淮”身前,利爪和长剑在空中划出一条明亮的弧光。

沈延的眉眼倒映在剑身上,他轻轻一挑眉,瞬息之间刀剑便出没了好几千招,刀刀直逼面门。

“咔嚓”一声,魔物的脑袋被沈延一剑斩下,在地上咕咚咕咚的滚了好几个圈。

魔物身躯连连退后,利爪在地上划出长长的痕迹,才堪堪站定,鲜血喷涌的地方再次长出脑袋,扭了扭脖子。

魔物笑了一声,声音飘渺得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啧,沈延你还是这么令人讨厌,什么都不记得了还要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做派,真是令人作呕!”

天雷轰鸣,雷电极速地在天空中逆转,沈延一甩剑柄,刀刃在光下折射粼粼的波光。

沈延手向虚空,惊雷炸响,长剑刀身天雷之力流转,沈延笑了起来,不知道何时,他手中的长剑已经拖手飞至魔物头顶。

“你究竟是谁?”

须臾之内,空间错乱。一只素白的手抓住了沈延劈下的长剑,“景淮”一只脚落在般若环境内,一只脚陷入不渡海的血河里。

他死死地盯着沈延,幻光化作一道盔甲保护着他不被扭曲的虚空撕裂。“渡厄,你当真不知道?你分明心知肚明,做什么一副可怜姿态?你以为,假装无辜,就可以逃过这场天灾吗?没有人……没有人可以躲过……”

血液飞溅到沈延脸上,手中的长剑轰然碎成齑粉,沈延原本扬起的嘴角渐渐放平,面无表情地擦下脸上的血。

“景淮”的半张脸恶狠狠地盯着沈延,如同地狱里的恶鬼:“你还是如此怯弱。渡厄,被恶咒缠身的滋味不好受吧,不渡海三万万冤魂染红了这里的河啊,你岂能安然入睡?!”

“啪”的一声。“景淮”最后半张脸彻底碎开。

清脆的炸响在沈延耳边响起,幻境破灭。

熟悉的枷锁再次将他紧紧的包裹,沈延呛出一口血,手心传来温暖且轻柔的灵力,景淮单手钳制着他,面无表情。

沈延扇了一巴掌,景淮眨了眨眼,没理会。

这是真的景淮了。沈延终于放松下心神,他的右眼乃至整张右脸都裂开了数十道裂痕,鲜血汩汩涌出,景淮为他输送的灵力根本无法弥补沈延自身灵力的空缺。

杯水车薪罢了。沈延抽出自己的手,随意抹开挡住视线的血。

他们已经回到了一开始所在的青铜鼎,魔物还是最初挫样,不过趁着沈延溯洄的时间把自己的身躯补全了,粗制滥造的鳞片,东拼西凑的五官。

放霜平的白骨承载不了般若幻境的反噬,沈延一打碎般若幻境就已经碎成了一堆齑粉,连原本活泼的心脏都不能幸免,跟着碎成一滩血水。

这些血液淌下祭坛,补全了魔物身上最后的一点血肉。他咆哮着,双手双脚却被束缚。

景淮的脸色很不好看,用审视的目光将沈延全身上下扫了个遍,看起来像是有什么话想说,但最终还是没有选择说出口。

他的长鞭已经将这魔物捆了起来。景淮手指在掌心一划。

裹挟着暗金色鎏光的光点从魔物的额顶飘出,它们越积越多,逐渐组装成一盏灯的模样,那倏然就是阴罗司的往生灯!

“业煞诸般,一念见生,往生灯,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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