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本命剑

午后,蒲忻澜躺在一张藤椅里打盹,透着碎光的树荫随风而动,在他的身上映下一片旖旎的光影。

半梦半醒之间,蒲忻澜忽然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他无意识地睁开眼,就见眼前伫立着一个高大的黑影,神魂还没归位差点又飞了,一个激灵好悬没从藤椅上摔下去。

“小鬼!你想提前尽孝是不是!”蒲忻澜捞起掉在地上的蒲扇就一扇子扔了过去,正好拍在那人的脸上。

“对不起师伯,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睡着了。”

没错,这个高大的黑影就是岑子宴,他接住蒲忻澜扔过来并扇了他一巴掌的蒲扇,一脸歉意地道。

“给我。”蒲忻澜对他伸出一只手。

岑子宴即刻会意,赶忙把蒲扇又送回他的手中。

蒲忻澜飞快地扇着蒲扇给自己顺气,岑子宴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你干嘛来了?”蒲忻澜抬头看向岑子宴问道。

“啊,我是来给师伯赔罪的,”岑子宴将手里拎着的两坛酒提给蒲忻澜看,他挠着头羞赧地道,“昨日吐了师伯一身,我很过意不去。”

“你是该过意不去,”蒲忻澜躺倒在藤椅上,一边摇着蒲扇一边指了指竹屋道,“放屋里吧。”

“好。”岑子宴拎着两坛酒进了竹屋,很快就放完了酒折返回来。

蒲忻澜见岑子宴局促地杵在一旁,瞥了他一眼道:“还有事吗?”

岑子宴摇了摇头道:“没事了……”

蒲忻澜看了岑子宴片刻,又从藤椅上坐了起来,问道:“你这表情不像没事啊,怎么了?”

岑子宴默了默,道:“……我就是很过意不去。”

蒲忻澜想了想,道:“那你跟我道个歉。”

“啊?是。对不起。”岑子宴弯腰行礼,低眉顺眼地道。

“好,没关系,翻篇。”蒲忻澜一挥蒲扇重新躺了下去。

岑子宴惊异地看着蒲忻澜,像是没想到他会那么随便。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值得你专门往这跑一趟,”蒲忻澜打了个哈欠道,“这样吧,你给我扇半晌扇子,就当对昨日之事的惩戒了,成吗?”

“好。”岑子宴眼眸一亮,欣然应了,他接过蒲忻澜的蒲扇,盘腿坐在藤椅边,给蒲忻澜当起了扇扇子的僮仆。

“你若是手酸了就歇着,我睡会。”蒲忻澜声音懒懒地道。

蒲忻澜说睡是真睡,并且能做到话音还没落就入眠,岑子宴还没应声,就见蒲忻澜闭上了双眼,头微微歪在一边睡着了。

岑子宴强迫自己心无旁骛了片刻,随后站起身来默默转到了蒲忻澜的脸面向的那一侧。

他想光明正大地看,但一察觉到自己大逆不道的心思就心里发虚,落到蒲忻澜脸上的目光就随之变得躲躲闪闪,像一个觊觎珍宝的小贼,这种偷偷摸摸的行径让他都有点唾弃自己。

他对蒲忻澜存着这层心思已经很多年了,起初他只是懵懵懂懂,直到蒲忻澜对他说起他的大师姐与二师兄三师姐的爱恨纠葛,他才确信自己的情感到底是什么,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并非是因为蒲忻澜舍命救过他才无可救药地爱上他,他对他的感情要比那更早,早到他还不知道什么是世俗之情的时候。

让他高兴的是,蒲忻澜是能接受这种感情的,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接受他。

不过现在当务之急是,不能再让蒲忻澜把他当孩子看了。

想到这里,岑子宴的目光再次落到了蒲忻澜的脸上,蒲忻澜的样貌在仙山的确是属于普通那一卦的,但可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岑子宴越看越觉得好看,尤其是那一双唇瓣,岑子宴没见过比蒲忻澜更好看的唇了,他觉得即便把这双唇单独拿出来看,也是无可媲美的。

岑子宴就这么无比幸福地过了一下午,虽然什么也没做,但他仍然很满足,因而蒲忻澜睡醒的时候他还冲着他傻笑。

蒲忻澜并不知道身边蹲着的小崽子包藏祸心,只要睡得好,他就感到神清气爽,他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顺手揉了一把岑子宴的头,道:“你还真在这扇了一下午啊。”

岑子宴笑着点了点头道:“师伯吩咐的,不敢偷懒。”

“唉,行吧。”蒲忻澜站起了身,对岑子宴伸出一只手道,“起来吧。”

岑子宴看着递到他眼前骨节匀长的手,正犹豫着要不要把手放进蒲忻澜的手心,蒲忻澜已经一把抓住了他抬起的手将他拉了起来。

岑子宴的思绪还没从他的手上走出来,整个人几乎被腾空着提起,脚落到地上了人还没反应过来,以至于他腿软的有些站不住才后知后觉是腿麻了。

他下意识的动作是扶住藤椅的把手稳住身体,但看到蒲忻澜要松开的手,他心一横向前踉跄了半步,顺势抱住了蒲忻澜。

“嘶……”

“怎么了这是?”蒲忻澜不明所以,但还是本能地接住了岑子宴。

“腿、腿麻了。”岑子宴装模做样地道。

“那赶紧去坐会。”蒲忻澜要把岑子宴往藤椅上扶。

“不用不用,马上就好了。”岑子宴不敢看他,强作镇定赖着没动。

蒲忻澜没有多想,就这么半架着他站了一会,实际上多半是岑子宴挂在他身上。

“缓过来了没?”

“嗯,可以了……”岑子宴磨磨蹭蹭站直了身体。

“手。”蒲忻澜举起被岑子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抓着不放的手。

岑子宴愣了一下,而后猛地收回手,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啊,对、对不起!”

蒲忻澜已经转过了身,他奇怪地道:“对不起什么,过来喝口茶吧。”

岑子宴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平复了如擂鼓的心跳,长长呼出一口气跟了过去。

蒲忻澜拎起石台上的茶壶倒了两杯凉茶,他递了一杯给岑子宴。

岑子宴双手接了过去,仰头喝了一大口。

蒲忻澜一边喝着茶一边观察着岑子宴的反应,果然见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蒲忻澜明知故问:“怎么样,好喝吗?”

“……好苦。”岑子宴眼冒泪花地蹙着眉道。

蒲忻澜变着法子地从袖子里掏了几颗果子出来,扔了两颗给岑子宴:“给,这个甜。”

“你呀,还是年纪太小。”蒲忻澜咬了口果子,含糊不清地道。

岑子宴看着手心的两颗脆果,听了蒲忻澜的话莫名有点不太高兴:“这和年纪有什么关系?”

蒲忻澜端着一杯茶坐回藤椅上,他看着岑子宴温和地道:“此茶名为遣愁,意为摆脱忧愁而遣避之,你尝它苦,是因为你未曾尝过愁滋味,这是好事。”

闻言,岑子宴看向手中还剩半杯的清茶,一时无言。

蒲忻澜将杯中遣愁一饮而尽,指尖一挑,茶杯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石台上,他托起下巴看向岑子宴道:“对了,给师伯看看你的本命法器。”

“好!”岑子宴先将茶杯放到了石台上,既而把两颗翠果都收了起来。

他退后两步,右手翻掌一抬,靛蓝色的光晕即刻在掌心流转开来,随着一声清越的铮鸣声响起,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剑浮现而出,他收掌握住剑柄,剑尖指地。

蒲忻澜注视着岑子宴手中的长剑,微微睁大了眼睛:“唔……你居然把这把剑拔出来了。”

岑子宴略有疑惑,问道:“这把剑……怎么了吗?”

“没,没怎么,”蒲忻澜抬眼看向岑子宴,笑道,“不瞒你说,我曾经也拔过这把剑,只可惜没拔出来。”

岑子宴看了看手中的剑,又看了看蒲忻澜,而后二话不说横起长剑,两步跨上前蹲下了身,将剑双手递了过去去:“既然师伯喜欢,那这把剑给师伯。”

岑子宴没听到蒲忻澜的话音,额头先挨了一记丁壳,“咚”的一声还挺脆。

“你脑子里是成天都在想些什么东西,”蒲忻澜像是还不解气,抬手又在他的额头弹了一下,“还是说你师尊没跟你说过认了主的本命法器对一个仙修意味着什么?”

岑子宴感到十分无辜,他揉着额头道:“说过,可是,您的本命剑……”

“我的本命剑,并不完全属于我,所以剑断了对我也没什么影响。”蒲忻澜语气平淡地道。

岑子宴抿了抿唇,道:“师伯,您别哄我,我那时候是不懂,但现在我都知道了,您当时受了那么重的伤,药石仙术用到您身上就像泥牛入海,激不起一点浪花,所以您才在地谷一待就是十二年,就是因为本命剑断折的反噬,不是吗?”

蒲忻澜静静地看着岑子宴,过了好一会他笑了一声道:“小鬼,唬不住你了还,‘剑在人在,剑毁人亡’,剑道的确一直有这种说法,但这在我身上并不适用,我和那把剑的联系微乎其微,所以剑毁我还在,我去地谷并不只是因为剑的原因……”

岑子宴等了好半天也不见蒲忻澜的下文,不由得追问道:“那是因为什么?”

蒲忻澜叹了口气,并不打算再说下去,他话锋一转道:“这剑身倒真是一等一的漂亮,取名了吗?”

蒲忻澜不愿多说,岑子宴只能按捺住心中的急切,他垂下眼眸掩去了脸上的失落,开口道:“沧漫,取自不受拘束,逐浪沧海之意。”

“沧漫”二字话音刚落,剑身漆黑的长剑便亮了亮,像是在回应岑子宴的呼唤。

蒲忻澜拍了拍岑子宴的肩,笑道:“好剑配好名,好小子!”

岑子宴也冲着蒲忻澜笑了笑,他小心翼翼地提议道:“师伯要试试沧漫吗?”

蒲忻澜并起二指,指尖沿着暗红的剑脊一路抚至剑尾,他道:“你这话对我说得,对你师尊说得,对你师兄师姐也说得,对你的同门勉强能说得,但对其他任何人,都说不得。”

岑子宴的目光随着蒲忻澜的指尖一直滑到剑尾,不知是不是与沧漫有所感应的缘故,他直感到那指尖仿佛抚在他的脊骨上,那一瞬间他有一种浑身发麻的错觉,他的喉结也因此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只是一刹那,他的心脏疯狂地跳动了起来,心跳的快速搏动声顺着脉络冲进他的耳畔,以至于蒲忻澜的声音都被模糊成了一种空灵悦耳的天外之音。

“剑我就不试了,我们过两招?”察觉到岑子宴的失神,蒲忻澜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嗯?岑子宴?”

那一声响指裹挟着蒲忻澜唤他名字的清泠嗓音遽然闯进他的心魂,恍惚间他惶然有一种偷窥者被曝于日光下的惶恐和不知所措,他霍然站起身后退了两步。

“怎么了你?”蒲忻澜不明所以地看着岑子宴,“不过就不过,反应这么大,搞得好像我要吃了你似的。”

“没有没有,可以的,”岑子宴暗暗骂了自己几句,“那师伯用什么?”

“我啊,”蒲忻澜神秘一笑,他五指一收,手中就多了一根七尺青竹,“我有这个。”

“你师伯我虽然修为不怎么样,但剑术还算过得去,”蒲忻澜站起了身,甩了两道锋花,宽大的衣袍丝毫不受影响,随着他的动作还有些飘逸的美感,“单走剑招,如何?”

岑子宴瞧着蒲忻澜,点了下头道:“好。”

他向蒲忻澜抱拳行了一礼,随后足尖在地上划了半圈,端起长剑做了一个起式。

蒲忻澜回敬一礼,也端起了青竹。

“出剑。”蒲忻澜对岑子宴道,说这话时,他的身上已没有了平日里的随性懒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岑子宴从没有见过的肃杀。

岑子宴没有犹豫,眉眼一定一剑横扫了出去。

令岑子宴没想到的是,在没有任何术法加持的情况下,蒲忻澜的剑招竟然能那么的苍劲有力,他手里的甚至不是一把剑,青竹与沧漫交击的那一瞬息,岑子宴感到虎口一麻,那是绝对的力量传来的钝感,这种无形的压力让他不得不加倍重视这场对招。

若单论剑术,蒲忻澜在仙山是绝对能排得上号的,只不过修仙注重的是法术与修为,所以就算他的剑术再厉害,在这光怪陆离的山峰之间也没有任何突出之处,很多时候蒲忻澜都觉得自己如果不入仙门的话,闯荡江湖兴许能闯出点什么名堂。

灿烂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那半边天的霞光又不偏不倚地斜斜照进这方小院,将两个飞速闪动的身影笼罩在其间。

几息之间两人已经过了近百道剑招,那速度不可谓不快,即便没有因灵力而浮动的光影,那闪烁变幻的剑光也足以让人眼花缭乱。

蒲忻澜出剑又快又稳,他像是能预料到岑子宴的剑招一样,总能早那么一时半刻截住他的剑式,并毫不费力地用青竹挑起他的沧漫,绞着长剑带着他跟着他的剑式走,那游刃有余的模样,就好像是在……逗他玩。

岑子宴的剑术在同辈之中是数一数二的佼佼者,喻逍漓曾不止一次夸过他,他也对自己很有信心,但如今与蒲忻澜对招却让他明白自己终究是太过自傲了,他要走的路还有很远。

否则,他拿什么保护曾为他付出过性命的蒲忻澜?

对招最终以两人打成平手结束,但岑子宴知道,这是蒲忻澜在让着他。

“怎么垂头丧气的?你小小年纪有这水平已经是天赋异禀了,要知道我如你这般年纪的时候,剑谱还没背全呢。”蒲忻澜上前拍了拍岑子宴的肩膀道。

岑子宴蔫蔫地道:“我离师尊还差得很远……”

“唔,我与你过招并非这个意思,”蒲忻澜看出了青年人内心的敏感,也知道修行之人心中在意的是什么,“那你看我这么说你会不会好受点……”

岑子宴垂眸看向他。

蒲忻澜善解人意地道:“你离你现在的师尊的确还有很多的年岁要走,但你和你过去的师尊实力不相上下。”

“你应该能够理解的吧,”蒲忻澜用青竹挑起岑子宴的手中的沧漫,使剑身横在了两人眼前,“修道之人很多时候要面对的并非是漫长修行之路的枯燥和艰辛,可以说,这是每个意欲大成之人必要的心志,而挡在修道之人面前的千重山,从来都是与旁人的‘差距’,这可以是一个人的动力,也可以是一个人的心魔。”

岑子宴看向剑身漆黑透亮的沧漫,总觉得蒲忻澜虽在与他说话,却更像是透过他说与更多年前的自己。

他晨昏颠倒拼尽全力修行的那些年,在面对自己如何也追赶不上的同门时,是什么心情呢?那个时候的他,也有这样一个长辈循循善诱的谆谆教诲吗?

“师伯,谢谢您,”岑子宴定定地看着蒲忻澜道,“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我会努力追赶上您,追赶上师尊的。”

蒲忻澜哈哈笑道:“追赶我就不必了,但凡使点法力,我都不一定打得过你,你的目标该是你的师尊。”

“可是我觉得您很厉害。”岑子宴认真地道。

蒲忻澜放下青竹摆摆手道:“比年龄我确实很厉害。”

“今日是我好为人师了,见笑见笑,”蒲忻澜看了看天色,“时辰也不早了,留下来吃个饭再走吧?”

岑子宴本还想再争辩两句,听了蒲忻澜的话当即一扫阴霾,笑着答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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