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地过,蒲忻澜照例每天吃饭睡觉观剑阵,除此之外,他又找到一个新的打发时间的事情,那就是看玉灵峰惊才风逸的师尊和清隽儒雅的徒弟同进同出。
可能因为同修剑道的原因,岑子宴要比丛苋跟在喻逍漓身边的时候多,丛苋也是剑修,不过她修的是苍生道,比起四海降妖除魔,她在人间游历的时间更长。
因此常在玉灵峰出入的,就只有喻逍漓和岑子宴师徒俩了。
这几年喻逍漓已出师的仨徒弟依旧不见人影,蒲忻澜听说他昏迷期间他们回来过几次,只不过他都错过了。
蒲忻澜常常看着这对师徒形影不离,又加上他没事会在喻逍漓那讨的些不知所谓的书卷看,以至于他总觉得这俩人在一起时赏心悦目的有些不同寻常了。
而他的书卷——
一天清晨,蒲忻澜终于把一本看了大半月的书册翻完了,然后他盘腿坐在门前的台阶上陷入了沉思。
他看的是一本坊间话本,话本里讲了一段哀婉凄恻的爱情故事,哀婉凄恻到什么程度呢,就好比他此时席地门前坐,百思不得其解。
要说这个故事多么感人,事实上他并没有丝毫触动,他只是万分不解故事里的两个主人公那堪比八旬老太还混乱的四肢百骸,两步路就能走回家的距离偏偏颤颤巍巍拐了个圈,猪圈转完转鸡圈,看看谁吃饱了撑的没睡觉,咯咯咕噜叫的统统逮起来拔毛扔大街上巡游,誓要比一比谁更好看。
没错,蒲忻澜现在就是这种乱七八糟的感觉,他想不通,他不明白,难道是他在这山上睡太久了,以至于他对这俗世凡尘的感情越来越捉摸不透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喻逍漓为什么会有这种书,而且书中有的地方断断续续的像是缺少了什么内容,看样子好似是特地撕下来的一样。这本书是他随手从喻逍漓卧房的书柜上抽的,不太可能是他的徒弟放上去的,玉灵峰有专门的藏书阁,小徒弟们看书找书或者带了什么书回来也只会去藏书阁,所以这本书只能是喻逍漓的。
蒲忻澜这么想着,忽然有种窥探到了什么秘密的兴奋感,看来他的好师弟还有如此不为人知的一面呢,这么多年他居然一点也没看出来,藏的够深。
不行,他要去一探究竟,万一是不小心夹带进去的,那他岂不是错怪他的师弟了?
但是这种东西吧,在他看来其实也无伤大雅,人生在世总有些个七情六欲、爱恨嗔痴,不是什么俗事,只是人们总喜欢把仙风道骨安在如此这般看似可望不可及的人身上,就会潜意识里认为这类人是清心寡欲、遗世独立的,看着他们就像在仰望一朵高岭之花,可事实上,真正大彻大悟堪破凡尘之人屈指可数,若不论境界,仙家与乞儿也能同饮一杯浊酒。
蒲忻澜对喻逍漓倒是没有什么刻板印象,对于喻逍漓的任何一面他都乐于接受,毕竟喻逍漓不是他一手也算是他半手养大的,他就是纯粹对他没见过的一面感到有些新奇。
蒲忻澜拿上书去了玉灵峰。
刚进院子,蒲忻澜就见一个人端着漆盘从长廊匆匆而过。
“苋儿?”
丛苋闻声回头,停下了脚步道:“师伯。”
这些年丛苋已经由一个小姑娘长成了身姿高挑挺拔的大姑娘,她穿着一件青黛色的长衫,长发被一支素簪高高束起,发丝垂在身后却并不显凌乱,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又利落,褪去了少年人的稚气,她周身的气质也愈发沉稳。
蒲忻澜走上前去,看向丛苋手中的漆盘,上面的瓶瓶罐罐散发着一股很明显的药味,他抬头道:“你受伤了?”
丛苋摇头道:“不是我,是师弟。”
“岑子宴?”蒲忻澜道,“他碰上大妖了?”
“不是,”丛苋欲言又止地看着蒲忻澜,在蒲忻澜询问的眼神中还是开口道,“是上次落阵的魔修。”
蒲忻澜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魔修?他招惹那玩意干什么?”
“师伯您不记得了吗?”丛苋对蒲忻澜的反应感到有些许诧异,“十六年前破庙里的引魔阵,就是那个魔修布的。”
“啊……”蒲忻澜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丛苋说的是哪件事情,失笑道,“你都说十六年了,还记着呢?”
丛苋摇摇了摇头,认真道:“这些年我们一直在找他的踪迹,算他藏的深。”
蒲忻澜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他问道:“你也去了?”
丛苋忿忿道:“子宴先找到的,我赶去的时候又叫他跑了,否则子宴也不会受伤。”
蒲忻澜:“……”
“这个仇非报不可吗?”
“非报不可。”
“你师尊呢?”
“师尊也是这么说的。”
蒲忻澜感到一阵头疼:“……”
“我和你师尊吵架你帮谁?”蒲忻澜看着面前对于他来说仍是小姑娘的丛苋问。
“这……师伯你要和师尊吵架吗?”丛苋有些为难地道,“可是这件事您不占理啊……”
好了,蒲忻澜知道丛苋的言外之意是他无理取闹了。
“行,我知道你站在你师尊那一边,”蒲忻澜把漆盘从丛苋手里端过来,“我去吧。”
“师伯您可别吵架呀。”丛苋略感忧心地道。
蒲忻澜摆摆手道:“知道了,我们打架,他肯定不还手。”
丛苋:“……要不还是吵架吧。”
*
说起报仇这个事,蒲忻澜其实是并没有太大异议的,他又不是缺心眼,被人揍的半死不活还慈悲大发地念阿弥陀佛,只是对方如果那么容易对付也就罢了,但如果去报仇需要搞一身伤回来,蒲忻澜觉得吃顿闷亏算他倒霉,所以他生气的点在于这群孩子不拿自己当回事。
师尊带头胡闹,那还得了!
蒲忻澜端着漆盘向岑子宴的卧房走去,卧房的门没关,于是蒲忻澜就看到了这样一幕:
岑子宴裸着上身坐在圆桌前,整个人半伏在桌面上,他眉头紧锁,神情紧绷,像是正在极力忍耐着什么,而喻逍漓站在岑子宴的身后,一只手按着他的肩,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腕,俯着上身几乎贴在他的脊背上。
蒲忻澜被惊得半天没合拢嘴:“阿弥那个陀佛。”
“失礼失礼……”蒲忻澜一边念叨着一边倒退着离开了房门口。
随后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心情再次站到了门前。
还是那副画面,蒲忻澜觉得自己的慈眉善目要崩了。
为什么?!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奇怪?!
他也不想揣测他们的师徒关系,但是这个行为实在是太诡异了!
没关系,没关系的蒲忻澜,肯定不是你想的那样……再说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那又能怎么样呢?大家又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能这么冥顽不灵,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想想喻逍漓那三个逆徒,再多一个逆徒也不是什么大事是不是?并且这么看谁逆谁还不一定呢是不是?……
短短一瞬间,蒲忻澜就为屋里什么话都没说的师徒二人戴上了帽子,并欣然接受了他自己想象中的编排。
而岑子宴如临大敌似的抓起衣服就弹跳起来的模样更证实了让蒲忻澜觉得自己的猜测**不离十,他露出一抹宽慰并且善解人意的笑容,道:“呃……那个,我没想打扰你们……”
喻逍漓一手拽住岑子宴将人按了回去:“别乱动,伤口会裂开。”
随后喻逍漓又转头对蒲忻澜道:“不打扰,师兄怎么来了?”
蒲忻澜目光落到岑子宴的身上,这才注意到他背上几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几乎横贯了他整片背脊,喻逍漓按着他的肩膀似乎也只是在为他疗伤。
蒲忻澜神情复杂地盯了两人好一会,挣扎了半天还是承认自己思想太肮脏,但是……养眼是真养眼,咳咳……仔细想想,这种微妙的感觉他以前看喻逍漓那三个相爱相杀的逆徒也有过,所以……他决定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先观察再说。
不过在此之前他得先关心关心他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师侄。
蒲忻澜踏进了房门,说道:“我听苋儿说子宴受伤了,怎么伤得这么重?”
岑子宴把脸埋进了衣服里,一副“没脸见人”的架势,那露在外面的耳朵红得几乎能滴血。
喻逍漓从蒲忻澜端来的漆盘里拿了几个药瓶和一只药钵,他道:“虽然伤口很深,但好在只是皮外伤。”
蒲忻澜看着喻逍漓把几种药沫兑到药钵里,再用杵臼把药沫磨开,最后在药钵里施了一道术法。
“会疼,你忍着点。”喻逍漓端着药钵对岑子宴道。
岑子宴哼哼唧唧“嗯”了一声。
蒲忻澜继续瞧着喻逍漓将药沫一点一点涂抹在岑子宴背上血红的伤口上,那药沫洇进裂口的时候蒲忻澜都觉得一阵脊背发麻,他移开目光,却瞥见岑子宴那小子正用一只眼偷瞄他,被发现后赶忙又埋住了脸。
蒲忻澜坐到岑子宴旁边的凳子上,把岑子宴用来埋脸的衣服扒开一条缝,问他:“可怜见的,打不过怎么不跑,被挠成这样。”
岑子宴嘟囔道:“是那个滚蛋耍阴招。”
“傻小子啊,一个阴沟里的爬虫你还指望他能跟你正儿八经打架?”蒲忻澜叹了口气道,“长点心眼吧孩子,日后可别被骗了还帮别人数钱。”
岑子宴羞赧道:“我才没那么傻。”
蒲忻澜笑了一声,道:“疼不疼?”
岑子宴摇头,顿了顿又点头,他看向蒲忻澜道:“应该不比你那时候疼。”
他这句话说完,不仅蒲忻澜一愣,喻逍漓上药的手都是一顿。
“这有什么可比的,”蒲忻澜抬眼看向喻逍漓,“看你教的好徒弟。”
“这件事确实是我的疏忽,害子宴受了伤,本来应该我去的。”喻逍漓道。
蒲忻澜感到很是郁闷,他站起身,想说什么,最后还是甩袖走了。
他并不能责怪他们,因为他们所做一切都是“为他”,他也并不是不识好歹,他只是觉得这种事情对于他来说是一种“承受”,他会因此感到很累。
蒲忻澜闷头在院子里胡乱走了一阵,倏然站住脚步,一拍额头:我到这干什么来着?
他回头看了一眼岑子宴的卧房,想着要不要去跟喻逍漓打声招呼,但他心里有气,就想闹别扭。
他赌着气去了喻逍漓的卧房。
说起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成天在气什么,他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快同那河里的鲀没什么两样了,想来他修身养性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锻得了一身万事不过心的本领,向来随心所欲无欲无求,到头来全败在这几个混账小子身上了。
蒲忻澜轻车熟路地进了喻逍漓的卧房,走到了书柜前,他先把带来的书册放进书柜里,然后目光在书册间逡巡起来。
不出他所料,他果然在书柜里找出了几本与那本把感情故事写的让人心梗的话本如出一辙的书册,他抽出两本随便翻了翻,随后意外在书柜的角落里看到一沓散开的书页,他福至心灵地拿了起来。
他倚到书柜上,喃喃自语道:“喻逍漓还真是涉猎广泛,上通古籍文典,下还能读市井俗文,这又是什……唉唉唉?”
他还没看个所以然来,手里的书页忽然被人抽走了,他回头望去,就见喻逍漓神情古怪地站在他身后。
蒲忻澜抱起双臂乜着他,道:“你很奇怪。”
喻逍漓咳了一声道:“这东西没什么好看的。”
蒲忻澜抬起一只手,喻逍漓便闭上了眼睛,一副任他处置的模样。
蒲忻澜放下手,又说了一句:“你很奇怪。”
“我真搞不懂你。”
蒲忻澜撂下一句话就出了房门。
喻逍漓却好似松了一口气,他将手里的书页放进书柜封了一道印,这才慌忙追出去。
“师兄。”
喻逍漓追上蒲忻澜,道:“你若心中有气,打我骂我都行,只要你能顺气。”
“我想通了,我不生气。”蒲忻澜一脸淡然道,“以后你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我都管不着,这是你们玉灵峰的事。”
相隔不远的长廊拐角处,丛苋看着院中一前一后的两人道:“好像真吵起来了。”
岑子宴刚穿好衣服,他整理着衣襟走过来,忧心忡忡道:“那怎么办?”
丛苋道,“师伯就是嘴硬心软,师尊应该能哄好。”
岑子宴沉默着没有搭话。
这边喻逍漓拉住蒲忻澜的手腕,让他停了下来。
“师兄,这件事责任在我,不论是当初你受伤,还是如今子宴受伤,皆是我的疏忽所致,这是我的过错,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喻逍漓道。
闻言,蒲忻澜皱起了眉头,他刚要开口说话,喻逍漓就截住了他的话头继续道:“我知道,师兄不愿见我们为你受伤,可是,我也见不得你受伤,你那日一身血人事不省的样子我到现在都记得,那时的心情我想师兄能理解,师兄今日这般说气话,也叫我心里很不好受。”
这好长一番话听的蒲忻澜是目瞪口呆,难不成他真的话说重了?怎么能给孩子委屈成这样?
“呃……你知道师兄我说的是气话,你就不要往心里去了,”蒲忻澜抬起手掌在喻逍漓的眼睛旁扇,“哎呀哎呀,别别别,你可别哭……”
只见喻逍漓的双眸中盈上了泪光,但还没到满溢的程度,蒲忻澜就把手扇成了扇子,大约是想把他那噙在眼底的泪水用“扇子”风干。
蒲忻澜压低了声音朝旁边示意道:“孩子们在那边呢,你也不想让孩子们看你出糗吧。”
喻逍漓摇了摇头。
“好好好,咱不哭哈,”蒲忻澜拉住喻逍漓的胳膊,半推着他往房中走,“咱去屋里说。”
走廊拐角处的师姐弟目送着两人进了屋,丛苋奇怪地道:“怎么看着像师伯在哄师尊。”
岑子宴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神情,默默在心里道:生气要哄。
卧房内,两人相对无言。
蒲忻澜坐在凳子上,审视似的瞧了喻逍漓半晌,对方噙着的眼泪已经被他“扇”回去了,现在低着头站在他面前,怎么看怎么无辜,怎么瞅怎么委屈。
“你……”蒲忻澜刚说了一个字就端不住笑了起来,喻逍漓这副德性他见多了,怎么说这家伙也老大不小个人了,还耍这种让人啼笑皆非的小孩子把戏,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那个小徒弟,有眼泪是真掉,你这个做师尊的比徒弟好点,你能憋回去。”蒲忻澜一脸促狭地看着喻逍漓揶揄道,“这算不算是……一脉相承?”
喻逍漓并不在意蒲忻澜话里话外的调侃,他知道蒲忻澜的火气已经下去了,他轻声道:“我明白师兄的顾虑,我会尽快解决这件事情的,但还请师兄不要再因此动气。”
“过来。”蒲忻澜道。
喻逍漓上前一步,在蒲忻澜面前半跪下去。
蒲忻澜想像小时候那样摸摸他的头,但看着眼前这个容颜清俊的玉灵君,又觉得不太合适,他抬起的手半途转了个弯,在他眉心弹了两下,道:“这算是对你这两回我行我素的惩戒,服是不服?”
喻逍漓望着蒲忻澜笑道:“自是服的。”
“我……你……”蒲忻澜咕哝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慈祥的话,他把喻逍漓扶了起来道,“你明白我的心便好,我不想说那些矫不啦叽的话,好了,起吧,身为一峰之长,这么蹲着也不太成体统。”
喻逍漓道:“谢师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蒲忻澜感觉喻逍漓好像很高兴,他瞄了一眼不远处的书柜,忽然道:“你那书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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