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炼日结束,仙门百家便陆续前往芙蓉仙岛参加仙盟大会。
蒲忻澜作为仙山唯一一个闲得发慌的长老,被林邶拓安排与外门弟子同路,替专门掌管外门事宜的万相峰长老郎遥分担压力。
但雷厉风行如郎长老,做任何事情都干脆利落、井井有条,完全不需要旁人插手,并且郎长老还非常看不惯慢慢吞吞的半吊子,比如一向散漫的修竹峰长老。
于是蒲忻澜只能无所事事地坠在后面当个挂件,以免不小心晃荡到郎长老面前给人家找不自在。
去往芙蓉仙岛的路程大多是御器而行,蒲忻澜没有剑,也懒得去找,就把先前随手削的一截青竹御上了天。
此番出行的外门弟子多数都是近十多年新入门的小弟子,他们中很多人并不认识蒲忻澜,甫一见到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说不失望那肯定是假的,毕竟有其他峰仙风道骨的长老在前,这个一直以来都神神秘秘、不在人前露面的修竹峰长老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着实太过普通了些,又见他御了根青竹上天,小弟子之间不免传出了些风言风语。
于是在河边休息时,靠着树干补觉的蒲忻澜被迫听了一耳朵有关他自己的事迹。
“听说修竹长老没有本命剑。”
“为何?”
“好像是修为不够。”
“真的假的,能当上长老的不应该都很厉害吗?”
“你看他像厉害的样子吗?”
“……的确不太像,看起来觉很多。”
“是吧,我现在都不需要睡很久。”
“而且我跟你们说,他之前被一个魔界小喽啰差点废了修为,这才有他后来闭关十二年。”
“不是吧,这么弱吗?”
“我也不是很理解,你说他身为一峰之长,又不收徒又不管事,整日游手好闲的,一点也不像长老的样子。”
“也不能说游手好闲吧,他还种地呢。”
“哈哈哈哈哈。”
“在仙山当农夫?真奇葩。”
“真不知道这样的人凭什么当长老。”
“可能是……凭我年纪大?凭我活得久?”
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忽然插进小弟子们你来我往的讨论声中,几个小弟子被吓得一个激灵,纷纷惊恐地望向来人,既而手忙脚乱地行大礼。
“修、修竹长老?!”
蒲忻澜笑眯眯地道:“你们要是能活到我这个年纪,你们也能当长老。”
他这话说的倒是真心实意,但几个小弟子听来就非常的阴阳怪气,个个噤若寒蝉,一动不敢动。
蒲忻澜吓唬完小弟子,也并不想真的叫他们难堪,便道:“这年不年节不节的,行这么大的礼做什么?快起来快……”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清泠的女声打断了:“谁教你们的在背后嚼尊长的舌根子?怎么,练个功把四维八德都练到狗肚子里去了?”
“呃……郎遥……”
蒲忻澜刚说两个字,郎遥随即抬高了音量把他的声音压了下去:“从你们入门第一日起,我就告诉你们何为‘尊师重道’,我仙山一门向来没有什么必须恪守的戒规,但必须守礼,守徳!让你们记住这四个字可是苛责你们了?!”
小弟子们连连摇头。
“不是的,先生,我们错了。”
“这是第一回,若再有一次,立刻返回仙山清观堂受戒,给修竹长老道歉!”
“修竹长老对不起!我们错了!再也不敢了!”
蒲忻澜咳了声道:“没事没事,也不是……”
“默诵清静经三百遍,”郎遥随手甩了一道阵法,“以此为戒,可有异议?”
蒲忻澜看着几个小弟子蔫头耷脑地走进了阵法,把后面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他和郎遥一起往河边走去,最后还是没忍住道:“都是孩子嘛,这个年纪好奇心旺盛很正常,没必要和小孩子计较嘛。”
郎遥道:“你计不计较是你的事,我教不教训是我的事,二者并不冲突。”
蒲忻澜无法反驳:“好吧,但愿他们不会因此记恨上我。”
郎遥淡淡道:“不会,我仙山弟子断不会做出此等小人之事。”
蒲忻澜点点头,摸着下巴道:“我同意你说的,不过,这种事情还是分人吧。”
郎遥瞥了他一眼,蒲忻澜立即话锋一转道:“不会不会,孩子们都孺子可教,定不会走上弯路,嗯,肯定不会。”
“行了你,脏水泼在你头上,你倒是比谁都心大。”郎遥懒得跟他掰扯,拿了张饼堵住了蒲忻澜的嘴。
蒲忻澜咬着饼唉声叹气道:“唉,这荒郊野岭的连口热汤都喝不上。”
“有口吃的你就知足吧,这次出行本来就没准备口粮,这里除了你没人天天吃饭。”郎遥揶揄道。
蒲忻澜蹲到河边的一块石头上,看着河面上荡漾的倒影道:“好的,我现在很知足。”
郎遥沉默了一会,抱起双臂道:“你怎么不跟喻逍漓一起?”
蒲忻澜蹲累了就坐到了石头上,道:“我跟他一起干什么?”
郎遥道:“你们不是经常在一起?”
蒲忻澜回过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是从哪里来的这种错觉?”
郎遥给了他一个“你看我想理你吗”的眼神。
蒲忻澜笑了起来,他认真反思了一下,既而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可能是因为我经常去他那蹭酒吧,我懒得去的时候就让他给我送,确实比和你们来往密一点。”
“那叫一点吗?”郎遥嘀咕道。
蒲忻澜没听清:“你说什么?”
郎遥道:“没什么,你啃完饼要睡觉就赶紧睡,我们酉时出发。”
“不是,睡觉怎么赶紧?”蒲忻澜想提出抗议。
郎遥并不给他抗议的机会:“那是你的事。”
“那几个小弟子呢,这一会能背三百遍清静经吗?”蒲忻澜尝试曲线抗议。
郎遥依然不给他这个机会:“那是他们的事。”
“那趁夜走算怎么个事?你很着急吗?”蒲忻澜挣扎道。
郎遥清冷的柳叶眸隐晦地翻了个白眼,她道:“那是我的事。”
蒲忻澜缴械投降:“好,行,可以,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郎遥潇洒地转身走了。
蒲忻澜叹了口气,掰起大饼喂起了河里的鱼。
“我这是渡劫来了,唉——”
*
三日后,一行人顺利地来到了芙蓉仙岛,不过由于术法限制的原因,登岛须得乘坐岛上的仙舟,且一日只有一艘仙舟往返,他们登岛的行程被安排在了五日后,一行人便暂时宿在了临近海岸的一个城镇的客栈里。
芙蓉仙岛地处东南海腹域,是一处凡人不可抵达的仙境,它终年隐藏在一片朦胧旖旎的海雾之中,或许会有出海的渔船在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刻看到这座远在天际的仙境,也会因为无法靠近而认为那是难得一见的海市蜃楼。
不过每半个甲子的仙盟大会,这座仙岛就会重现人间,从薄雾冥冥之中显露出真面目,即便是在近海岸也清晰可见,只不过到达仙岛的航程,却不是仅凭肉眼就能估算出来的,它只是从深海腹域映射在近海岸的幻影。
这也是只有仙舟才能往于返芙蓉仙岛和海岸之间的原因。
等船的日子里,蒲忻澜先等到了许久未现的沈令白和沈令青兄妹俩,这兄妹俩原本是说在仙盟大会之前回仙山的,但不知道碰上什么事耽搁了,临到头又传了封信说直接在芙蓉仙岛会和。
兄妹俩和蒲忻澜一行人是先后脚到的芙蓉小镇,因此他们正巧等的是同一天的船。
第五日一大清早,蒲忻澜还没睡醒就人比魂先飘到了渡口,迷迷糊糊上了船。
“师伯。”
一早就上了船的双令兄妹俩见到蒲忻澜便迎了上去,他们先是对着郎遥行了一礼,然后当着一众外门弟子和万相峰长老的面堂而皇之地就把修竹峰长老拐到了甲板上。
郎遥只是关心了小辈两句,便带着小弟子们进了船舱。
蒲忻澜哈欠连连地看着眼前有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个人,道:“你们二人是真怕别人分清你俩啊,我看郎遥都没敢直接认你们。”
这兄妹俩身着一模一样的装束,一身深蓝色暗纹长袍,腰间一条紫檀云雷纹蹀躞带,腕上是一对漆黑的铁质护腕,就连脚上的鞋子都是别无二致的玄色长靴。他们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收在琉璃发冠中,有些许碎发留在额前,但并不显凌乱,这么说吧,二人前额发丝的长度和呆毛翘起的弧度,似乎都一般无二。
两人身量相当,衣饰修饰的身形也没有很大差别,高挑而颀长,他们的五官精致周正,并没有明显的男相和女相的特征,他们的长相因而显现出雌雄莫辨的意味,乍一看是很难分清男女的,如果一定要细究,那大概就是沈令白脖颈间突出的喉结,不过这一点区别也叫兄妹俩用立领的衣服遮住了。
二人眉心都有一颗朱砂痣,这就使本就万分瞩目的双生子更加卓尔不群,毫不夸张地说,这兄妹俩以这种形象站在一起,比他们声名远播的师尊还要惹人注目,用蒲忻澜的话来说,就是太过招摇了。
招摇的兄妹俩把船上岸上一众人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对此蒲忻澜表示有点消受不起,兄妹两人便自觉抱着双臂并排站在了蒲忻澜面前,十分善解人意地替蒲忻澜挡住了那些探究打量的目光,虽然那些目光也不是冲着他来的。
沈令白接上蒲忻澜的话道:“别人不知道,但师伯定能分清我和令青。”
蒲忻澜靠着船舷,被清凉的海风糊了一脸后,感觉清醒了许多。
对于沈令白的话,蒲忻澜不置可否,这兄妹俩约莫是喻逍漓几个徒弟中他带的最多的两个,所以他很清楚这对双生子那宛若人来疯一般的性子,且打小就惯会恶作剧,还记得他们刚上山拜师那会儿,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已经将耍把戏捉弄人练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了,有时候连他们师尊都认不清这俩孩子,也就蒲忻澜人闲心闲,乐意陪他们玩闹,既而深谙两兄妹的脾性,从没有认错过他们。
好在这俩孩子不管怎么说也得了喻逍漓一半真传,在外人面前一向很收敛,单站在那儿倒是能唬住人。
蒲忻澜点了点头,道:“你们一直同行吗?”
沈令青道:“也不是,只是要来仙盟大会,就一起了。”
蒲忻澜把两人来回看了两三遍,道:“那我就不得不怀疑你们是故意的了,这么多年了,还没腻吗?”
兄妹俩闻言,一同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沈令白说道:“我和令青自小就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沈令青接了后半句:“早就习惯了。”
沈令白道:“人人都喜欢在我们之间找不同……”
沈令青继续接道:“我们只不过是陪他们玩罢了。”
蒲忻澜无言以对,微微一笑道:“行,你们开心就好。”
“那个……”沈令白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师姐她……怎么样了?”
沈令青看着蒲忻澜没有说话,似乎在等着他的回答。
蒲忻澜一脸慈爱地看着他们二人,笑着道:“你们没同意迟传过音讯什么的?”
沈令青垂了垂眼帘,道:“师姐禁了我的传音符,至今也没有放出来。”
沈令白也低垂了眼眸,道:“我也是。”
蒲忻澜轻轻“啊”了一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沈令青叹了口气道:“有一百多年了。”
沈令白也唉声叹气道:“我也是。”
蒲忻澜一阵语塞:“……许是忘了吧。你们没问过?”
“怎么问?”兄妹俩异口同声地道。
蒲忻澜一言难尽地瞧着他们,道:“你们这些年都没见过面吗?”
沈令白道:“见过啊,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回仙山过年。”
沈令青道:“在外游历的时候也碰见过几回。”
蒲忻澜点了点头,等着两人的下文,结果两人都眨着细长的凤眼看着他,他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不由得问道:“然后呢?”
兄妹俩继续异口同声地道:“什么然后呢?”
蒲忻澜大为震惊:“就没有然后了?”
兄妹俩对视了一眼,然后一同摇了摇头。
“漂亮……”蒲忻澜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长舒了一口气道,“得了,等上了岛我替你们问一下吧。”
虽说他从前看这一出爱恨纠葛的时候感觉很热闹,但他们毕竟是他……他师弟的孩子,他也不能真的当戏看。
蒲忻澜见船要开了,便站直了身体打算进船舱,抬脚前他顿了顿对这对兄妹道:“至于你们师姐,就别问我了,到时候你们自己去看吧。”
兄妹俩只好应道:“好吧。”
*
船在海上行了一日,黄昏时分靠了岸。
蒲忻澜有些晕船,船行了一日他就睡了整整一日,饭也没吃,下船的时候整个人都打蔫儿了,看起来精神很不好。
沈令白和沈令青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像极了两名一模一样的护卫,他恍恍惚惚的并不知道自己后面跟俩人,下长板梯的时候绊了一下脚被两人同时架住了手肘才他发现这两位师侄有多孝顺。
但这两只胳膊一架,让他瞬间有一种半身不遂的感觉,他只是没睡醒,怎么搞得好像他坐个船就不行了似的……
有点丢脸,他得找回点面子。
蒲忻澜当机立断抽回了自己的胳膊,而后奋起一跃,潇洒地跳下了长板梯,想要借此欲盖弥彰,然后……他飞快跑到一旁吐了。
“修竹君这是怎么了?”有认识蒲忻澜的人问。
蒲忻澜不想回答,沈令白和沈令青在旁边为师伯维护形象道:“没事没事,师伯就是有点晕船。”
地缝,我想要个地缝。蒲忻澜一边吐一边满地找地缝。
这时,有人递给他一个水袋,他想也没想就接过来漱了漱口,紧接着又一只捏着一枚丹药的手伸到了他眼前,他愣了一下,抬眼看去。
“师尊。”沈令白和沈令青对来人见礼道。
蒲忻澜接过了喻逍漓手中的丹药,就着水吞了下去。
喻逍漓对着兄妹俩点点头,而后看着蒲忻澜道:“我不是给师兄备了丹药吗,师兄上船前没吃?”
蒲忻澜顺了口气道:“是吗,可能我忘拿了吧。”
喻逍漓看了蒲忻澜一会,沉默地越过他的手,取下他别在腰间的一枚小乾坤袋,随后当着他的面打开翻找,拿了一个白瓷瓶出来。
蒲忻澜:“……”
喻逍漓道:“这是什么?”
蒲忻澜跟他装傻:“布吉岛呀。”
喻逍漓:“……”
“行了,我饿了。”蒲忻澜推着喻逍漓往岛上走,“有没有什么好吃的?”
“有,”喻逍漓把白瓷瓶收进了乾坤袋,“今晚正好有筵席。”
“那太好了,”蒲忻澜对身后的兄妹俩招手道,“走吧令儿们,陪师伯我喝两杯去。”
沈令白和沈令青正要应“好”,喻逍漓便道:“师兄刚晕了船,还是不宜喝酒的好。若是师兄提前吃了丹药,喝一些倒也无妨。”
喻逍漓说着,把乾坤袋还给了蒲忻澜。
跟在两人身后的兄妹二人立即噤了声,一个字也不敢吭,装聋作哑去了。
蒲忻澜拿着乾坤袋,有些啼笑皆非,他故意在喻逍漓面前甩了甩乾坤袋,而后笑着道:“那我看你喝,然后你给我尝一口。”
喻逍漓看了蒲忻澜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是不是有病”。
蒲忻澜无视他看傻子的眼神,歪着头继续逗他道:“成不成?嗯?喻逍漓?”
喻逍漓被他看得无法,他知道蒲忻澜在逗他,但又无可奈何,他道:“成吧,师兄到时别耍赖就行。”
“我耍什么赖,有什么赖叫我耍,赖是不可能耍的,我是不可能耍赖的。”蒲忻澜信誓旦旦地道。
直到喻逍漓真的给他尝了一口酒,是的,用筷子给他沾了口酒。
当时蒲忻澜就不乐意了,他不耍赖,他想直接撒泼打滚,有这么糊弄兄长的吗?!
虽然蒲忻澜在外面是不喝酒的,但不代表有酒的时候他不过个嘴瘾,但过嘴瘾也不是这么个过法吧!
“你真要这么做吗喻逍漓?一点情分也不讲了吗喻逍漓?”蒲忻澜握着拳头暗暗威胁他道。
喻逍漓不吃他这一套,气定神闲地道:“师兄何出此言,我不过是按照师兄说的做,我并未食言啊。难道,师兄这是要,耍无赖?”
蒲忻澜眯起了眼睛道:“你别以为我不敢。”
喻逍漓对他笑了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大家都看着呢。”
蒲忻澜的拳头握了又松:“好,算你狠。”
最后,蒲忻澜只能憋屈地吃了一筷子的酒,默默反思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么离奇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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