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市集

蒲忻澜并没有病多久,这风寒来势汹汹去也匆匆,睡一觉热退了之后就差不多好了。

只是他没搞明白喻逍漓为什么跟他置气,虽然在深秋的院子里睡一夜冻得卧床不起是他的不对,但因为这种事情生气好像也没什么道理,难道是他在地上乱爬的样子吓到他的好师弟了?

不过喻逍漓生气很有涵养,不会冲人发火,也不会不理人,就是说话很是阴阳怪气,常常让人招架不住,而这个人,主要是他蒲忻澜。

蒲忻澜虽然平日里不太着调,也不在乎什么面子,但在师弟面前还是要脸,让他跟喻逍漓道歉求和,他需要做很大一番心理建设。

等他好不容易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打算低头去哄人时,喻逍漓却一连好几天都不在山中,就连江意迟也不知道自己的师尊去哪了。

蒲忻澜感到很是心累,他在玉灵峰蹲了几天没蹲到人后,骂骂咧咧地走了,留下江意迟为她的师尊悄悄捏了把汗。

随着仙盟大会召开在即,仙山各峰都在忙着参会事宜,唯独蒲忻澜闲着没事干,整日不是种地就是睡觉,倒也乐得自在。

仙盟大会他也会去凑个热闹,不过也只是给仙山凑个可有可无的人头,毕竟出了仙山没人认得他,这么多年来他在各界都没混出什么名堂,在仙界更是除了年龄一无是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

好在蒲忻澜并不在乎这些有的没的,他心大的没边,很乐意当一个蹭吃蹭喝的透明人,旁人忙着攀谈比试,他就能猫在后面多吃几口,何乐而不为哉?

仙盟大会的前几天山中下了一场秋雨,自入夜一直下到第二天清晨,蒲忻澜晨起后百无聊赖地蹲在屋檐下一边啃着地瓜一边听着雨声,整个院子淹没在一片雨雾之中,浸透着山野的寒凉,风裹着雨丝扑在人身上还有点阴冷。

蒲忻澜打了个喷嚏,起身回屋拿了一把油纸伞出来。

他撑开伞,走进了雨幕中。

他沿着蜿蜒曲折的山道向山门行去,修竹峰是仙山八峰之中最偏僻的一峰,也是距山门最远的一峰,从修竹峰一路行去山门需要一个多时辰,不过他并没有什么事情要做,因此也并不着急,闲庭若步地行走在山林间,倒也别有一番风趣。

走到主峰山阶时,蒲忻澜远远地听见“沙沙”的山雨声中有些细碎的人声,他顺着山阶而下,峰回路转间,有两个共撑一把伞的人影出现在蒲忻澜的眼前。

蒲忻澜先是看到了一个绘着山荷叶的伞面,随后两只穿着黑色鹿皮靴的脚同时上了一层山阶,紧接着两个相互厮磨着的苍青和茶白的下衣摆映入了眼帘,蒲忻澜稍稍打高了油纸伞,看到了两个意料之中的人。

他未语先笑,舒展的眉眼让他看起来似乎心情很不错:“咦,你们俩怎么在这儿?”

“师兄。”

“师伯!”

两人同时开口道,岑子宴的声音很大,几乎盖过了喻逍漓的话音。

岑子宴对着蒲忻澜行礼道:“我和师尊回山时见下着山雨,想着闲来无事,就走上山了——师伯这是要下山?”

蒲忻澜瞥了一眼撑着伞的喻逍漓,后者在他看过去的瞬间移开了目光。

气性这么大吗?

蒲忻澜一边腹诽一边回答道:“是啊,在家闲得快长毛了,下山逛逛。”

岑子宴立即道:“我陪师伯一起。”

喻逍漓点了下头道:“甚好。”

这意思明显是他也要去。

蒲忻澜被他那独树一帜的幼稚搞得愣了一下,他哭笑不得道:“你们要是不嫌累,那走吧。”

蒲忻澜说着便抬脚下了山阶,谁知这师徒俩动作整齐划一地让到一边,立在山阶旁一同望着他。他奇怪地看着山荷叶伞面在他眼前转了个半弧,伞下的两人像是走了个极其默契的舞步,两道衣摆蹁跹着飘过了山阶。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这两人两眼,越过他们向下行去。

两人随即跟在了他身后。

有点好笑。蒲忻澜心道。

*

过了半山腰雨便停了,三人一路来到山脚下的抚松小镇。

抚松小镇正逢集市,街巷比平日里热闹许多,往来行人熙熙攘攘,街道两旁的小商小贩绵延了一整条街。

蒲忻澜走在前面,不时停下来瞧瞧看看,这摸一下那碰一下,看顺眼的多摸两下,再问问几个银钱,最后摸着下巴摇摇头走向下一个摊位……那模样倒真像一个在认真逛街的人。

“你们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挑中了我给你们买。”

这是蒲忻澜一段路下来跟身后的师徒二人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岑子宴没怎么逛过集市,对这些应接不暇的小玩意儿还有些新奇,但新奇归新奇,最多也只是看看,远没有到想要的程度,而喻逍漓则更是无甚所谓,毕竟这条街他没逛过一千也有八百了,因此一路走下来看什么显得很漫不经心。

不过这两人虽然都多次表示不需要,但还是被蒲忻澜塞了满满一怀的东西。

“欸,这香囊好看,”蒲忻澜在一个卖香囊的小摊前停了下来,“是玉兰香,给你们一人拿一个怎么样?”

蒲忻澜笑着冲他们道。

岑子宴忙道:“不用了师伯,拿不下了。”

“没事,我给你们戴上。”蒲忻澜付了钱,转过身将两个香囊分别给他们系在了腰间,他拍了拍手满意地道,“不错,哈哈。”

喻逍漓垂眸看着腰间的香囊,在瞧清上面的图案后,都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了——蒲忻澜拿的两个香囊正好是一对鸳鸯,他是鸳,岑子宴是鸯。

岑子宴显然也发现了香囊上面的刺绣图案,几次欲言又止,好不容易准备开口了,就见蒲忻澜又停在了一个卖簪钗的小摊前。

“这根流云簪很衬苋儿欸,”蒲忻澜将漆盘里的流云簪拿了起来,又从旁边拿起一支檀木箜篌簪,“这支给意迟……”

“也不知道令白、令青什么时候回来,唔……”蒲忻澜的目光在簪钗间流连,“这两支半月簪倒是别致,正适合令儿们。”

蒲忻澜一点也不偏心,玉灵峰的师徒们都得到了他的投喂式关爱,最后喻逍漓和岑子宴都不得不拿出乾坤袋来接受他毫无道理的“宠溺”。

直到岑子宴在一个酒楼前停下,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蒲忻澜倒着退回到他身边,往里面瞅了一眼道:“里面在说书,让我听听,讲的好像是《九州伏魔录》。”

岑子宴听着有些出神,闻言喃喃道:“《九州伏魔录》……”

喻逍漓见岑子宴一副走不动道的模样,便问道:“想听?”

岑子宴点了点头,随即意识到什么似的又看向蒲忻澜。

“真会挑地方,这酒楼我挺熟。”没等岑子宴开口,蒲忻澜已经一掀衣袍跨上了台阶,进了酒楼大门。

岑子宴连忙跟上。

喻逍漓笑着摇了摇头,也抬脚跟了进去。

三人进了酒楼后便朝着柜台走去,柜台后的人撩起眼皮看了他们一眼,等到他们走到近前才懒洋洋地开口道:“今儿个什么风把仙君吹来了,仙君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蒲忻澜将一只胳膊搭到台面上,看着柜台后的人笑着道:“四姑娘你要不出来走两步迎一迎呢?”

被蒲忻澜称作“四姑娘”、模样年轻的女子是这酒楼的掌柜风四娘,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算盘,道:“懒得去。”

风四娘说完抬起头对着喻逍漓点头示意,随后将目光落到了岑子宴的身上:“这个没见过。”

蒲忻澜拍了拍岑子宴的肩膀向风四娘介绍道:“我师弟的小徒弟,怎么样,俊吧?”

风四娘“啪啪”又拨了两颗算珠,道:“没你俊。”

蒲忻澜道:“恕我直言,姑娘你莫不是眼拙。”

风四娘不甚在意地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蒲忻澜:“……”

“算了,不说了,瞧着生意不错,雅间还有吗?”蒲忻澜言归正传道。

风四娘刚要开口,一个人影倏然风风火火地从后堂窜了出来,冲风四娘叫道:“阿娘!”

蒲忻澜闻声看过去,见是一个十六七的少女,穿着一身半长不短的布衫,身前斜挎着一个大包,腰间别着一把短剑,背上还背着个什么东西。

蒲忻澜叹为观止道:“别出心裁。”

风四娘向少女的身后努努嘴,问:“你背口锅干什么?”

小姑娘义正言辞地道:“这是我的盾!”

风四娘点点头,道:“行,盾,你背口盾干什么去?”

小姑娘双手叉腰宣布道:“我要去闯荡江湖!”

风四娘没什么意见,随口叮嘱道:“行,别把自己闯死了。”

小姑娘应道:“是!阿娘!”

岑子宴见小姑娘真的就这么背着一口锅往外走,不由得咋舌道:“这真的是亲生的吗?”

蒲忻澜贴心地替他问风四娘:“这是你家小草?一眨眼长这么大了?”

风四娘道:“仙君再眨两下眼都能给她送终了。”

岑子宴:“……”

蒲忻澜毫不在意对方的调侃,笑眯眯地道:“那我肯定活不过你们这些‘野火烧不尽’的。”

他这话引得喻逍漓喊了他一声:“师兄。”

蒲忻澜“咳”了一声,正要说些什么,这时一个年轻男子从后堂走了出来叫住了还没出酒楼的小姑娘。

“爹爹?”

男子将一块木牌交给了小姑娘,摸摸她的头道:“若是在外面闯了祸,切记千万不要自报家门,实在解决不了就亮这块木牌。”

小姑娘点点头道:“记住了!”

“去吧。”

喻逍漓瞥见了木牌上的文字,看向风四娘道:“我若是没记错的话,那不是你家夫君死对头的门令吗?”

风四娘还没有接话,岑子宴仿佛受到了惊吓:“这也太不靠谱了吧……”

蒲忻澜见怪不怪地道:“怎么不靠谱,这还找人看孩子了不是?”

岑子宴:“……”确定这不是在拉仇恨吗?

“玉灵君,修竹君。”男子走过来施礼道。

喻逍漓和蒲忻澜回了一礼,岑子宴见状也跟着行礼。

风四娘朝男子招招手道:“风九郎,你来的正好,你带仙君去二楼的清静阁,顺便送仙君两坛秋露白。”

风九郎应了声,对三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仙君请随我来。”

蒲忻澜手指敲了两下台面,对风四娘道:“喝两杯去?”

风四娘道:“早戒了。”

蒲忻澜有些遗憾地道:“唉,那好吧。”

三人跟着风九郎上了楼,喻逍漓落后半步在蒲忻澜耳边道:“四姑娘都戒了酒,师兄什么时候戒?”

蒲忻澜一把将他的脸推开了:“别给我蹬鼻子上脸。”

喻逍漓:“……”

几人先后进了雅间,风九郎将两坛秋露白和一个酒壶放到桌子上。

蒲忻澜站在门边抱着双臂倚在门框上,看着风九郎邀请道:“喝两杯?”

风九郎笑了起来,道:“修竹君忘了吗,我不饮酒的。”

蒲忻澜继续遗憾,他叹了口气道:“合着如今这酒楼是两个不喝酒的开的,你们不妨开个茶楼。”

风九郎弯着眼睛道:“正有这个打算。”

“唉,没意思啊。”蒲忻澜站直了身体,走到圆桌前坐了下来。

“我便不叨扰了,仙君自便。”风九郎说着退出雅间带上了门。

“这位公子和那位四姑娘……”

岑子宴话刚说一半就被蒲忻澜打断了:“等等等等,你可不能叫四姑娘,差辈了啊。”

岑子宴看向喻逍漓,道:“那我……”

喻逍漓也在桌边坐了下来,道:“其实也没有那么多忌讳,这里的人一般都叫他们风夫人和风先生,你随着叫就行。”

岑子宴:“哦……”

蒲忻澜接着道:“他们都是有风一族,千年野草成的精,后来在仙山下修行,仙气盖过了妖气,也算个妖半仙吧。”

岑子宴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愣愣地点了下头:“原来如此,怪不得这里的妖气和我平日里见到的多有不同。”

“能在仙山下修行的妖灵精怪,多多少少都有点仙缘。”蒲忻澜道。

啪——

“书接上回……”

嘈杂了有一会的客堂忽而又传来说书人的声音,岑子宴立即被吸引了注意力,转身走到了雅间窗前,聚精会神地听了起来。

蒲忻澜瞥了他一眼道:“你们真不愧是师徒俩,一个爱看话本,一个爱听说书。话说上回……”

“师兄,喝茶。”喻逍漓不待蒲忻澜把话说完,倒了杯水直接递到了蒲忻澜的唇边。

蒲忻澜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有酒喝什么茶,打开,我就喝一杯,嗯,半盏也行。”

喻逍漓倒不担心蒲忻澜会多喝,他知道蒲忻澜出门在外是不喝酒的,顶多过过嘴瘾。

于是他便开了一坛秋露白,先给蒲忻澜倒了半杯,再去叫岑子宴,谁知连叫了两声都没有回应。

蒲忻澜细呷了一口清酒,道:“算了,让孩子听吧,他要是喜欢,赶明儿你干脆给他买一本看,这要是听他们一回一回讲还不够抓心挠肝的。”

喻逍漓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觉得蒲忻澜说的很有道理:“行。”

“这下你们都爱看话本了。”蒲忻澜笑着道。

喻逍漓总觉得蒲忻澜这个笑容有点别有深意,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蒲忻澜抬手跟喻逍漓碰了一下酒杯,道:“你别生气了。”

喻逍漓的手一顿,有些意外地看向蒲忻澜,道:“我没生气。”

“是吗?”蒲忻澜狐疑地瞧着他道,“那你这几日躲着我做什么?”

喻逍漓想起来江意迟是给他发过两道传音符说蒲忻澜在玉灵峰,但并未说缘由,原来是在等他吗?

他不禁有些懊恼,忙解释道:“我这几日在外净邪秽,有几个弟子用阵不当,留下了点脏东西,虽无大害,总归不好留下隐患。”

蒲忻澜“哦”了声,道:“那你这几日都和岑子宴在一起?”

喻逍漓如是道:“不曾,我是在回程的路途中碰见子宴的。没几日便是仙盟大会了,试炼已近尾声,子宴便同我一起回来了。”

正听着说书的岑子宴蓦地回过头,茫然地问:“师尊你叫我?”

蒲忻澜朝他摆摆手道:“没事,你听你的。”

“哦……”岑子宴又看了蒲忻澜一眼,转过了头。

“怎的就听见你叫,听不见我叫?是因为你们是师徒吗?”蒲忻澜忽然夹起嗓子阴阳怪气地道。

喻逍漓:“……”

蒲忻澜自己先笑了起来,他抿了一口酒,打了个冷劲道:“咦,好恶心。”

喻逍漓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想想又觉得确实好笑,忍不住笑出了声,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师兄倒是有唱戏的潜质。”

蒲忻澜一手架在桌子上支起下巴,一手转着酒杯玩:“我小时候还真唱过,后来怎么着,那班主说我声音像母猪嚼□□,给我气的,我就去抓了一夜□□第二天全扔他家戏台子上了,然后我就被我爹臭揍了一顿,唉……”

喻逍漓没想到蒲忻澜会突然说起往事,还是那么久远的往事,他不自觉捏紧了酒杯,喉咙也有些发紧,他搜肠刮肚想说些什么,出口却成了:“我不知道。”

蒲忻澜好笑地看着他道:“你怎么知道,那时候你还不晓得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玩泥巴呢。”

“那后来呢?”这句话出口,喻逍漓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

蒲忻澜端起酒杯放到唇边,听了喻逍漓的话怔了片刻,像是在回忆,又像是什么都没想,紧接着他仰头饮尽了杯中酒,啧了声道:“记不清了。”

喻逍漓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松了口气。

蒲忻澜跟喻逍漓商量道:“这两坛秋露白都给我怎么样?”

喻逍漓道:“师兄若是喜欢,我回去酿。”

蒲忻澜婉拒了一下,半真不假地道:“不用麻烦了吧,这两坛给我就好。”

蒲忻澜大约是有点酒意上头,喻逍漓看着他把两坛酒揽进了怀里,温和地笑道:“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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