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是知道整个县衙上下,因为难得的小吏要被砍脑袋的事,人人自危,但没想到已经风声鹤唳到如此地步了。
粗看是好事,对收受贿赂有畏惧,便不敢出错;细看却不是那么一回事。他们只是畏惧他的手段,并不是真正意识到,贿赂本身就是错的。
教化任重道远啊。
想到这里,褚照笑道:“二位何必如此惊惶?”
他先点了王掾吏:“王掾吏自身便有清廉之心,在莫里长即将犯错之时,严厉阻止了莫里长的错误行为,令贪污受贿、擅自打听衙门内务的大祸并未酿成,分明守正廉洁,出淤泥而不染,为何说自己有错呢?”
王掾吏万万没有想到县太爷居然会夸他守正廉洁,出淤泥而不染,既受之有愧地脸皮发红,又觉得那日坚决不收贿的自己的确值得嘉奖。
思来想去,他只能叩首:“大人仁善。”
“不过,要是说你真的一点错也没有,那也不是。”褚照话锋一转。
王掾吏呆呆的,显然他来认错,只是为了认错,而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何处。
褚照道:“你身为庆泽县县衙的一员,更为吏房小吏,身上理所应当有着对百姓们的错误行为进行纠错教育整改的责任。可你当时仅仅只是斥退了白马里的里长,并没有告诉他当时的行为是大错,令他及时改正。此为吏员失责。”
王掾吏彻底傻了。
吏员……居然也有对百姓们的错误行为进行纠错教育整改的责任?
这这这,当年带他的前辈,并没有跟他那么说过啊!
褚照接着道:“本来,本县按照你以身作则,守正清廉,不与人合污的处事,为弘扬县衙清正之风出了大力,应该嘉奖你一贯钱。可是你并没有尽好教化犯错百姓的责任,所以,本县决定将那一贯钱扣去一百文,对你小惩大诫!”
县太爷高高坐在上首:“王掾吏对此处罚可有疑问?”
这,这叫什么处罚啊?
王掾吏傻眼了。白得了九百文呢!不,不对,他本来可以有一贯钱的奖赏的!
王掾吏后悔莫及,早知道他当时就拉住莫里长多说几句了。一百文!就因为少说了几句话,他少了一百文!
后悔也没用,王掾吏内心泪流满面,然后叩首道:“大人公允,小民认罚。小民往后绝对约束己身,尽心尽力,教化百姓。”
褚照点了点头,又看向莫明成。
莫明成忐忑不已,也不知道县太爷会怎么说他的父亲,希望不要以儆效尤,打他爹十板子才好。
只听上首近来越发威严的县令道:“莫明成,你身为吏员,更身为本县亲自带出来的人,对你的父亲犯错有何看法?”
莫明成羞愧得满面通红:“大人教导我等清正,要始终将百姓放在心上,所作所为,皆为国为民。小民愚笨,只以为自身做好即可,却未能约束家人,险些让家父闯出祸来。”
褚照笑了笑:“看来本县平日的话,你是有好好听进去的。既然你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不如你说说,你要如何惩戒令尊?”
莫明成低头道:“家父年迈体弱,小民作为儿子自当以身代罚。小民愿意扣去此月工钱,再到大周村,与被征徭役的百姓一同建造堤坝。”
“过重。”褚照点评,“扣钱就免了。你早就有妻有儿,既已成家立业,凡事便不能只靠家里。没了工钱,你的妻儿应该怎么办?至于建造堤坝,你要去便去吧。”
“谢大人。”莫明成又磕了个头。
他和王掾吏一同出门。只是与进门时不同,出来时,一个心情沉重,一个显然得意洋洋。那些想知道发生什么了的小吏,犹豫了一下就没有抓着莫明成,而是抓王掾吏:“大人都说些什么了?”
王掾吏现在已经过了心痛一百文的阶段,正为那九百文的嘉奖扬眉吐气着。见到有人问,立即高抬着下巴:“大人夸我那日做的对,还说某是清正廉洁、出淤泥而不染之人。为嘉奖某以身作则,弘扬县衙清正之风,赏了某九百文!”
王掾吏仿佛听到一颗颗眼珠子被震惊到地上的声音,他更得意了,傻了吧?
都傻了吧?
那几个偷偷跑去县太爷那边吹风告状的,真以为他不知道呢,现在,呵,气死他们!
有人酸言酸语:“就你王仁发,还清正廉洁呢。人不要脸,真是天下无敌。”
“怎么?不服?大人亲口夸的!”看到那群人被堵的没话说,王掾吏越发觉得天高气爽。还想怼他们几句,忽然又想到那少掉的一百文钱。
王掾吏沉默了。
不敢再耀武扬威,他咳了一声道:“大人现在就喜欢好好做事的。大家伙儿都好好干,奖赏也会有的!”
“也能拿九百文吗?”大家立即又感兴趣了。
王掾吏摊手:“那某怎么知道?肯定是看大人觉得你够不够格有九百文的奖励咯。”
有人眼珠子一转,抓住莫明成:“明成啊,大人有没有对你奖励?”
莫明成:“……”
强烈的对比,让莫明成从噎得慌进化成了堵得慌,他闷闷说:“别问了。没有。”
那人不可思议:“你们两个一起进去的!为什么他有你没有?”
莫明成火也起来了:“还能为什么?那钱,是大人嘉奖给王掾吏的!王掾吏做了好事,可以被嘉奖!我做了什么了让你觉得我也应该拿嘉奖?”
说罢,莫明成直接走开了。
他要赶紧去吏房登记,然后到大周村去。去的早一日,就显得他悔过之心诚恳一分,还有家里……
自己以后一定要嘱咐他们,千万别想着往县衙内部使劲了。
日子似乎一日比一日好起来,但随着七月过去,八月即至,夏税也马上要征收了。
别的县怎么样,庆泽县的百姓们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在他们每天晚上都偷偷将藏在床底下的钱罐拿出来,一枚枚放在床上数时,他们其实不怎么担心夏税的问题。只是心痛也还是很心痛罢了。
但比起破家,只是破财,还大部分破的是他们一个多月以来在糖厂、家畜产品加工场里挣来的工钱的财,他们还是很庆幸的。
有几家受县太爷恩惠良多的,甚至在自己家里给县太爷立了长生碑,祈祷神仙保佑县太爷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仕途顺达。
大梁朝的夏税主要有丝﹑绵﹑丝织品﹑大小麦﹑钱币等等。
庆泽县不产丝,所以需要交规定量的棉布、麻布代替。而百姓多交麻布,棉布为少数,并不算多。
至于农作物的税,有个正名叫做田税正赋,按照每户拥有的田地面积来计算。但除了田税正赋以外,还有役银。
褚照觉得大梁朝的赋税制度和明朝差不太多,事实上也是这样。就拿役银来说,它的由来是每户的壮年劳动力数量需要定期为官府干活,如果不能干活或者不愿干活,可以用交钱来代替。
徭役与钱,还是定期的徭役与钱,大部分人当然是选择交钱的了。所以役也被分摊进田亩中作为税收征缴,如此便称为役银。
但与田税正赋不同的是,田税正赋需要运到京上,而役银不用。一般而言,它只作为地方政府的行政经费存在。换言之,如果褚照不愿意让百姓们交这笔钱的话,他是可以选择不收的。
不收的结果就是,他要面对没有轿夫、没有看守官府大门的、没有看仓库的,甚至没有看监狱的和抓小贼捕快的局面。褚照还记得自己最初了解到这些人居然都是免费的的时候,差点呕出一口老血。
所以怎么可能不官场黑暗?
那可是白干活啊!
白干活也就算了,手上还有能沾染金钱的机会和权力!
可惜的是,哪怕褚照知道了这种腐朽制度给百姓造成的苦难,他也不能给这些人发工钱,一来他只是个县令,并不是中书省的大人;二来嘛,就现实的多了,他作为一个芝麻小官,这边只要一给这些百姓发工钱,下一秒整个官场都会来倾轧他,使出吃奶的劲把他挤出官场还算好的,往重了极可能送命。
夏税的事无需褚照太担心,糖厂和家畜产品加工场带来的就业机会,让肯吃苦的百姓有了点积蓄。把地里的粮食交上来一部分,剩下的用钱来代替……他们大概能安然过渡到秋种。
褚照应该庆幸的是,州府虽然没有答应上报请求减免赋税,但还是向朝廷打了报告,允许他们将夏税收上来的粮全部留在本地用,也就是“存留粮”。
这样一来,完全能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的褚照,暂时就不用担心“起运粮”在路上的损耗问题,以及那些护送“起运粮”或到京上,或到边疆,或到其他地方的役夫问题了。可以押后考虑。
这边褚照痛并快乐着,青州城里的长官却不怎么高兴。
“庆泽县那位褚家出来的少爷,怎么一点截留都没有?”州官脸色难看,“他这是置我们大家何地?”
【注】
有关本章赋税,参考明朝赋税制度。
信息来源百度文库《一个明代的农民要交多少税》,田培栋著《明代社会经济史研究》。可能有遗漏,写太久了有点忘了,待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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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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