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难过藏在心里,就永远不会消失

第二天下午,李乐滢看好时间,提前去鸣金镖局找许如宁。

门口有镖师看到她,好奇问:“小妹,你是有镖要走吗?”

李乐滢摇头:“我来找人,请问许如宁在吗。”

“找许大哥啊,在里面,我带你进去。”

李乐滢没来过镖局,有些好奇,忍不住四处张望,没走几步,被人挡住去路。

“咦,小妹你怎么来这儿了?”

对上脸,李乐滢认出是昨天在胡记酒家遇到的那个外来女客。

镖师对那人说:“秦秋姐,这个小妹是来找许大哥的。”

“哦——”秦秋将李乐滢上下打量了一番,冲镖师摆摆手,“行吧,我带这小妹过去,你去忙你自己的事情吧。”

接着与李乐滢并肩往里,边走便问:“小妹你叫什么名字呀,你跟阿宁是什么关系?”

“我叫李乐滢,我父亲跟他大哥是故交。”

“哦哦,你今年多大,跟阿宁关系很好吗?”

“十九。”关系...都过了那么久,谁还说得上是好是坏。

“那阿宁离开安平的时候你是不是还很小呀,过了这么多年,等你见到他估计都认不出来了?”

“......倒也不至于。”不过如果她那时是真的十岁,恐怕早就忘记许如宁了。

就在秦秋对李乐滢好奇发问的时候,李乐滢也在偷偷打量她,她想到昨天秦秋在胡记说的话。

【来找我意中人,他现在就住那儿。】

难道秦秋说的人是许如宁?

李乐滢心里有些不舒服,接着又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九年多时间,许如宁会遇到很多人,在那之中,有一个他喜欢的,愿意携手白头的,也很正常,她有什么立场不高兴。

不一会儿,秦秋就看到了许如宁,冲他招手:“阿宁,有人找。”

许如宁也看到她们,对李乐滢说:“稍等一下,我换件衣服。”

李乐滢点头。

“咦,阿宁你不是刚回来吗,等会儿又要出去,晚饭回来吃吗?”秦秋问。

“不用等我,稍后我直接去义庄。”

这两天除了办事,许如宁一直在义庄守灵,秦秋本想让他注意休息,想想还是没有说出口。

待许如宁换好衣服,和李乐滢去往学堂。

路上许如宁问了下李乐滢的近况,见李乐滢兴致不高,便没有再问。

他也知道过了那么久,李乐滢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喜欢粘着他的小姑娘。

李乐滢还是在学堂外的茶棚下等,等到学生散的差不多了都没看到阿吉,正巧看到赵小虎,上前问道:“赵小虎,阿吉是被夫子留下了吗,怎么没看到他。”

赵小虎吓了一跳,怯怯地说:“许士吉说自己身体不舒服,申时不到就向夫子告假回去了。”

“咦,我没看到他呀。”

“是真的,我没骗你!”

“哦,那可能是我错过了。”李乐滢对他笑笑,拍拍他的肩膀,“你也快些回家吧。”

阿吉大概是不想随他们去拜别许如安,所以才撒谎装病。

她这样想,许如宁也能猜到。

待赵小虎飞快逃走后,许如宁问:“阿吉他不会有事吧。”

“我知道他去哪儿了,你随我去找他吧。”

安平县中心有一个湖叫安心湖,湖边种了几棵柳树,青色的枝条与碧绿的湖水衔接在一起,形成了绿色的帷幕。

阿吉就躲在树下,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地上。

“我就知道你躲在这里。”李乐滢一眼就看到了他。

阿吉原以为自己逃学出来李乐滢会骂他,听她语气亲和,本有些愧疚,抬头看见了许如宁,愧疚变成愤怒:“你为什么把其他人带来。”

“什么其他人,这是你二叔,是我教你这么没礼貌的吗?用这种语气说话。”李乐滢皱眉,语气也强硬起来。

李乐滢很少对他发火,如今还是为了这个抛弃他的人骂他,于是鼻子一酸,委屈道:“你明知我讨厌他,为什么要帮这个抛弃我的人说话。”

“阿吉...你二叔定是有苦衷的......”李乐滢有些心疼他,声音软下来,看了眼许如宁,她想不到许如宁九年未归的借口,其实她也想听到许如宁的解释。

许如宁嘴唇微启,又咬了咬牙,站在那里,像笔直的青松一样,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

“有什么苦衷。”阿吉抹了把眼泪,“九年前我年纪小,是累赘不好带走,但后来我长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你也从雁荡山出师,你有那么多时间,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我,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让同窗笑我欺凌我,说我被母亲抛弃,笑我父亲是贼,连叔叔都嫌弃我不愿意回来看我。

这些年要不是李叔一家照顾我,滢滢姐护着我、安慰我,恐怕我早就长废了。

于此同时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要不是父亲去世了,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回来。”

许如宁听他声声斥责,如箭如戟,句句扎在他心里,袖中的双手早已握拳,指甲掐进掌心没有痛觉,牙关紧咬,只有眼睛微微泛红。

他接受了阿吉所有的埋怨和控诉,没有任何想要为自己辩解的念头,最后张开嘴,对阿吉说:“如果你不想再见到我,大哥的下葬之后我会离开,我只希望你能在大哥下葬前去见他最后一面。”

阿吉眼眶更红,恨恨留下一句:“你凭什么要求我做事,你是我什么人。”

接着飞奔离去。

李乐滢刚想追上去,又停住脚步看向许如宁,他的样子也没好到哪里去,面无血色,肩膀垂了下去,仿佛力气被抽干般,摇摇欲坠。

许如宁对她露出惨白的笑容:“你去吧,我没事。”

李乐滢担心阿吉一时激动出什么意外,犹豫间还是追了过去。

阿吉径直回了李府,一回去就关上门谁也不见,周氏问了大概的情况,知道这些怨愤一时难以消解,于是嘱咐下人多关注一下,没有过多劝说。

李乐滢在许如安下葬前,随李家的人去凭吊过一回。

依安平县的习俗,逝者在下葬前需要亲人守灵,许如安如今只有两个亲人,阿吉因怨恨不愿露面,于是这一工作落到了许如宁身上。

许如宁的气色很糟,两眼无神,眼下挂着两抹乌黑,脸颊凹陷,唇无血色,下巴冒出青色的胡渣,完全没有过去温和少年的模样。

李乐滢忽然意识到,那个如旭日般温暖的少年早已杀在九年前那个雪夜,却无人祭奠。

直到许如安下葬,阿吉都没有去看过许如安,只是夜里偶有下人听到房里传来细弱的呜咽声。

死去的人已经入土为安,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大家没空多悲伤。

李沐晚上要在县衙值守,秋夜寒凉,周氏叫小荷去县衙给李沐送衣裳。李乐滢正好许久未见苏明月,便跟小荷一起去到县衙,顺便跟好友闲话一番。

用过晚饭天色已晚,街上的商贩已经收摊,路过胡记酒家的时候,李乐滢看到胡杨独自一人在柜台算账,想起前段时间他二姐议亲的事,便走过去问他情况。

“三儿,你二姐的亲事商量的怎么样啦。”

胡杨抬眼看到李乐滢,继续算账不理她。

李乐滢戳了戳他的脑袋:“好小子,几日不见脾气见长,竟然不理我。”

“几日不见你还是这么没眼力劲,没瞧见我正在算账吗。”胡杨怼她,顺便回复,“已经订好日子,过段时间就要下聘。”

李乐滢哼哼两声,没再说话。

就在这时,旁边有酒瓶哐啷落地的声音,李乐滢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还有一个客人,背对着他们喝闷酒,桌上、地上到处是空的酒瓶。

李乐滢好奇,凑近小声问胡杨:“那是什么人?怎么喝这么多酒。”

“谁知道呢,总之是个怪人,从白天一直喝到现在都没停。”

“这么恐怖,你不怕他喝死在这里。”

胡杨一愣:“不至于吧,我看他不像是酒鬼,应该有数吧。”

嘴上这样说,但心里还是有点怕的,万一真喝死在他们酒家,他们以后都不用做生意了。

于是他用胳膊肘杵了下李乐滢:“要不你去把他轰走?”

“??你好意思吗?万一他发酒疯打我怎么办。”

“你这么皮糙肉厚的不怕不怕。”

李乐滢拿白眼翻他。

小荷在一旁说:“小姐,要不还是我去吧,免得伤了你。”

李乐滢摆摆手,走到那人面前对他说:“不好意思大哥,我们要打烊了,麻烦您请回吧。”

那男人伏在桌上没有反应。

胡杨远远对她说:“不会真应了你的乌鸦嘴,喝死过去了吧。”

“呸呸呸,别胡说八道。”

李乐滢也有点慌,用力拍了拍他的胳膊,然后后退一步跳开——害怕被打。

那男人终于动了动,吃力地撑起身体。

“许如宁?”

他的样子没有前几日那么邋遢,但依旧消瘦,面如菜色,看样子根本没有好好休息。

许如宁喝多了酒,眼前只有模糊的人影在晃动却认不清是谁,意识也有些漂浮,身体摇摇晃晃。

李乐滢见状赶紧过去扶他,担心他一不小心撞到哪里。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酒,我送你回去。”

许如宁将她的手甩开:“回去,回哪儿?官府抓了我大哥,还查封了我的家,我已经没有家了。”

李乐滢再去扶他,柔声道:“已经过去了,不要再想了。”

“五天前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怎么能忘?”

李乐滢愣住,许如宁的意识是回到过去了吗?

她转头对小荷说:“母亲还在家中等候,你回去同她说我在街上遇到醉酒的二叔,等安顿好他,晚些胡杨送我回家。”

小荷怕周氏担心,从前也听李乐滢提过当初的遗憾,嘱咐胡杨帮忙照看好李乐滢便回了李府。

胡杨有些摸不着头脑,刚刚他们还在打趣的酒鬼,好像是李乐滢认识的人,他问:“要不我去煮碗醒酒汤?”

“谢谢了。”

胡杨讶异,这人从来不会跟他道谢,今天竟然会说谢谢,胡杨就这样,带着惶恐和惊讶去厨房煮醒酒汤去了。

雁荡山弟子学艺四年便会出师,到许如宁离开的第三年,正好满四年,大家都以为那个冬天他会回来,结果等来的却是一纸书信。

之后的第四年、第五年……直到第九年,依旧没有等到许如宁。

李乐滢偶尔会想,他是不是想要逃离安平,逃离这个伤心地。

每当这样想着,她都会责怪自己,为什么那么不小心受了寒,为什么没有在他返回雁荡山之前好好安抚劝说他一番,帮他解开心结,为什么要让他孤身离开......

如今许如宁喝醉了酒,以为自己还是九年前那个少年,那她是不是也可以趁此好好开解他。

“你没有错什么......”

许如宁侧目看她,视线却没有聚焦,他面无表情,问:“你知道我大哥拿了县令多少银两?”

李乐滢摇头。

“两百两,府衙在我家中找到了那笔赃款,大哥只用了四十两,你知道这四十两他用到了哪里?”

李乐滢又摇头,许如安的判决下来之前她持续高烧,所以没有听到案中细节。

“是雁荡山的束脩,一年十两,我去雁荡山的第一年,大哥就给了我那四十两,剩下的一百六十两,分文未动。

是我害了大哥被流放,害阿吉跟他的爹爹分别,明明都是我的错,为什么大家都在劝我忘记。”

许如宁越说越激动,双手握拳锤向桌面,李乐滢担心他打破酒瓶扎到自己,用力握住他的双手。

胡杨听到动静出来瞄了一眼,没看到什么异常又进了厨房。

许如宁的手好像一直都是冰冷的,李乐滢的手比他的手小上一圈,没办法将他整个手掌包裹,只能拉过许如宁的双手贴在自己的脸上,顺便让他可以面对自己,无法躲避。

“这件事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这样苛责自己。”

许如宁偏了下头,觉得面前这个人怎么听不懂自己话,正要再开口,被那人打断。

李乐滢正色道:“你大哥犯错的时候你又不知情,你只是接受了兄长的好意,为什么要自己背负罪责,他给你钱的时候有告诉你这是赃款吗,他有问过你愿不愿意吗?

我问你,倘若阿吉要读书,你大哥也拿了四十两给他做束脩,你是不是要连你侄子一起怪罪,怪他不该去求学?”

李乐滢松开那只手,等他回应。

“你说的不对,大哥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我没有否认你大哥的初衷,但是他也确实错了,墨点滴到纸上没办法抹去,你大哥也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有了心理准备,所以他才会在官差上门时没有任何辩解,也没有为自己开脱。

你大哥对你很好,必然不会希望你将所有过错揽到自己身上,更何况,他还有儿子需要你来照顾,你更应该振作起来。”

“阿吉…对了还有阿吉......”

李乐滢想引诱他说出真心话:“那你做了什么呢,你是怎么对待你侄子的?你为什么要辜负你大哥的期望,为什么要抛弃他呢?”

“我没有......阿吉太小了,我没办法照顾他,所以才将他暂时留下来。”

“三年过去了,你现在从雁荡山已经出师,为什么不回来?”

顺着她的话,许如宁的意识飘到从雁荡山出师的那一天,师兄弟围坐在篝火边,喝酒话别。

齐言喝了一大口酒,问他:“今天过后,你们要去哪儿?”

“那还用说吗,肯定回安平呗,阿宁都三年没回去了。”秦秋端着酒碗小酌。

许如宁手上动作一顿,说:“应该不回去吧。”

“为什么?”秦秋好奇。

许如宁脑袋有点晕,含糊一声:“盘缠不够。”

“你不是在玄武堂赢了点银子吗?”

“小点声,你就不怕其他人听到吗。”齐言敲了下秦秋的头,又对许如宁说,“要是不够我也可以借你点。”

......

“只是因为钱吗?”又有个女声在问,不是秦秋的声音,声音柔软、气恼、委屈,“还是你觉得我们不重要,可以随时舍弃?”

他有点心软:“还有…我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阿吉,他应该恨我的,我又怕他真的会恨我。”

“他确实应该怨你,可如今你既然回来了,不应该好好去同他说明真心,获取他的原谅吗,为什么要让大家沉浸在痛苦的仇恨中,人这辈子就这么长,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了,不是更应该把握住剩下的时光吗。”

这声音幽幽地传入脑子里,许如宁应了一声,眼皮越来越沉。

李乐滢用哄小孩的语气继续说:“往后,希望你不要再把所有迷茫困惑的事情藏在心里,希望你可以有人倾诉,就算那个人不是我。”

许如宁脑袋一沉,向前倒去,李乐滢连忙插手扶在他双臂腋下,免得他摔倒。

当胡杨端着醒酒汤到这边的时候,看到的是陌生男人双手搭在李乐滢肩膀上,而李乐滢则环抱着陌生男人,于是闭眼念叨:“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同时迅速放下醒酒汤,偏过头用手挡住眼睛:“李乐滢这不会是你的情郎吧?你怎么这样,光天化日之下跟你的情郎在我们酒楼拉拉扯扯,还让小荷拿我当幌子,你娘知道了来找我麻烦怎么办。”

“闭嘴!他都晕了我能做什么,你快跟我一起把他送回去。”

“晕了?”胡杨凑过来,“那我醒酒汤不是白熬了,要不就直接给他灌进去吧。”

“不要了吧,会呛死人的。”

“那要不你嘴对嘴喂他?”

“你是不是有毛病。”李乐滢无语,“留着等会儿回来你自己喝吧。”

二人将许如宁扶到门外靠在墙上,等胡杨关好店门,便一路搀扶许如宁回了李府。

李乐滢敲开了阿吉的房门。

李乐滢见房门打开,小声招呼胡杨让他早些回去,胡杨心中思考是不是上辈子欠了李乐滢,所以这辈子来还债。

阿吉穿着里衣,睡眼惺忪,看着李乐滢和压在她背上的许如宁,不明就里。

“阿吉,帮忙扶一把,我我快撑不住了。”

阿吉来不及多想,连忙搭手去扶。李乐滢半背半拖,拽着许如宁的手走到了床边,怕后仰着躺下去会摔倒他的头,于是面朝床板,直直的扑在床上,被许如宁压得闷哼一声。

“快快,把他拉到一边,我要喘不过气了。”

待到身上一轻,终于松了口气,没多歇息,接着把他的鞋子脱掉,把他摆正。

正要解他腰带的时候,阿吉终于回过神来,拦着李乐滢:“阿姊,男女有别,这样不妥。”

“我又没想把他扒光。”李乐滢小声嘀咕,“算了,那你来吧,把他外衣脱掉,身上都是酒气,难闻死了。”

说罢,去厨房端了盆温水,回来阿吉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你怎么不动。”

阿吉还是没有反应,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那里。

李乐滢无奈,将水盆放在床边,挽起袖子帮许如宁脱外衣。

她一边脱,一边说:“晚上我路过胡记,胡杨告诉我你二叔已经在他那儿喝了一下午的酒,我见他醉得不省人事,便将他带回来,希望今晚你能照顾他。”

“我为何要照顾他?”

“因为他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这些年来他对我不管不顾,可曾当我作亲人?”

李乐滢回头看他,叹了口气:“你怪他对你不管不顾,那你是否想过,你失去了你的父亲,他也失去了他的兄长。

这些年在你在安平,孤单的时候有我们作伴,难过的时候会逗你开怀,你二叔呢,你可想过他是否难过,是否有吃饱穿暖,是否安然无忧?

你们已经失去了九年,还要再浪费时间仇恨埋怨,蹉跎以后的时光吗?你想再经历一次亲人离去,无法陪伴身侧的痛苦吗?”

“阿吉,你要过多久才会发现,你对他所有的怨恨,其实都来源于思念。”

李乐滢这句话是在对阿吉说,也是在对自己说。

良久之后,阿吉有些别扭地对她说:“阿姐,你先回去休息吧,我来给二叔擦洗。”

李乐滢摸摸他的头:“慢慢来,今后还有很多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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