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死生师友(二)

谢清然后来曾想,若是那时他不强撑着去松源秘境就好了,那样卫如清也许不会死在箭羽穿心下,倒在他怀里渐渐失了温度。

可后来,他不再这样想,他不允许卫如清下葬,便夜夜守着尸体,一日又一日描摹她的眉眼。

再后来,他突生妄念,动用全族之力,强留下卫如清的魂魄,想要献祭百人性命,以此换卫如清活。

这一切犹如火苗落在荒原上,大火连绵万里,燃烧了他那颗枯竭的心脏。

他不择手段,视人命如草芥,他利用鬼城、利用萧溪风,取了成千上百的人命。

他满手血腥,苍生道早已成为脚下尘,他的杀戮道修的极其顺利,渐渐地,他忘了最初的自己,日夜守着那盏魂灯,自言自语,魔怔疯狂。

谢清然没做到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他变得面目全非。

他在无尽的思念中反反复复的爱上了她,她却早已离开,独留他一人煎熬折磨。

他一生都在束缚中,从未见过晴朗的天空。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早已回不去了。

“只差最后一步,”谢清然慢慢走下台阶,眼中翻滚着浓烈的不甘,“你们为何阻我?如清不是你们的同窗好友吗?”

他轻笑一声,掌心悬浮着白玉笔,他猛地抬眼,提笔横扫。

一张画卷飘在空中,从中蹦出了许多怨灵,扑向前面的四人。

“你歇会,在我后面待好。”苏临舟忽的闪到安客君面前,执剑而上,一股冰寒之气弥漫开来,脚底的地面浮上一层寒霜。

安客君收回伸出的手,心安理得的待在原地。

“初尘!”堂溪程知晓一切都晚了,但他不忍昔日同窗变为如今拔刀相向的仇人,“如清姐不会愿意的!她这一生嫉恶如仇,她不愿你这样!”

“闭嘴!”谢清然闪身而上,不惜以血唤出了几只魔兽,全部扑向苏临舟,又召出更多的怨灵,凶狠的冲向陈免和堂溪程,而后他调转方向,朝着安客君而来。

蝶魄剑横插而来,刺伤了谢清然的腰腹,他一挥毛笔,再次不管不顾的冲了上来。

“初尘,你当年真的知情么?鬼城消失的上百条人命也是你所为?你与落沉,堂溪兰合谋,共同阻我?”安客君凝望着昔日同窗,只觉陌生。

谢清然抬手挡下安客君挥来的罡风,抬头看过来,眼眸里是一片血色,他突然失声一笑,猛地掀开气流,一步一步踏过来,“我的确知情所有的事,却没有阻拦亦没有帮忙。鬼城的人命大半死于我手。而我也的确与他们合谋,落沉是我救的,转修鬼道是我帮的他,堂溪兰之事我亦有助力。离渊,失望么?恨我么?”

他慢慢撤了对其余几人的攻击,心平气和的走过来,像是老友会面那般聊天。

每说一句,堂溪程的脸就白了一瞬,他一把抓紧陈免的手,“南明,我是不是、是不是无意识的害了你们,我与初尘在这五百年最为熟稔,可我却不知他早已变了,我、我真是……”

陈免无奈的看了眼身旁的人,安抚性的拍了拍对方的手,“别多想。”

“可……我们几个当初是最要好的啊……为什么事情就变成了这一步?”堂溪程带着哭腔说。

安客君站着不动,思绪一片空白,他像是回到了那十年里疯狂无助的日日夜夜,回到了玄昆长阶上苏临舟眼里的血与泪,歇斯底里,又无可奈何。

原来这一切,都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他们可以联手,可以去寻抚仙学宫的先生求助,而不是被折断了翅膀,被踩在泥泞里沾满淤泥。

没得到回应,黑暗里一人轻笑,却听起来很难过。

“你能用龙骨救你所爱之人,不用别人的性命就能做到,”谢清然红着眼,似乎濒临崩溃,脑里的那根弦彻底断了,他骤然嘶吼起来,“可我呢?我不是你,没有那么多好运,我只能如此,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世道待我不公,那我便掀了这世道!”

他像个无处发泄的疯子,仅剩的一点理智让他猛地抬眼,乞求般道:“离渊,你帮帮我,好么?我只要你的一点心头血,她就能醒来了。”

安客君的肩膀骤然塌下来,他感觉好累,不想再揪着过去不放,想要彻彻底底睡过去,可他还有牵绊的人,他又勉强吊着一根随时会断的丝线,勉力回答:“好,我答应你。”

“离渊……”苏临舟轻声唤,却见对方极其缓慢的摇了摇头,他有些心疼的走过去,与安客君并肩而立,陪着离渊。

谢清然微愣,他颤抖着唇,竭力冷静下来,“她醒来后,我的生死便由你,我欠你的。”

“初尘……”安客君指尖凝出一丝红线,锋利的刺穿自己的心腔,取到了心头血,他整个人往后倒,被苏临舟稳稳接住,“我不恨你。”

苏临舟抿了抿唇,垂下眼,眼里闪过一丝冷意。

“什么?”谢清然有些愕然的抬眼,暗红的眼眸里蕴着泪。

安客君缓缓吐出一口气,补完最后一句话,“我只觉得你可悲。”

谢清然却是笑了,他捧着离渊凝成的心头血,转身走向冰床,一步一步,虔诚般的单膝跪地,将神龙的鲜血注入卫如清体内,看着那些蓝色星光慢慢归于平静,落入女子体内。

所有人都屏息,见证那一刻。

刹那间,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谢家上空的乌云如海面的漩涡,伴随着雷劫,轰鸣炸响,酝酿成一个个黑色的龙卷风,似乎马上就要落到这脆弱的人间。

冰床上的女子眼皮微颤,胸膛也慢慢起伏,一滴晶莹的泪珠自眼角滑下,落到了冒着寒气的冰床上,似是落到了人的心尖,热烈滚烫。

谢清然紧紧攥着拳头,陷入血肉,心脏猛烈地跳动,大脑发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微风浮动,卫如清慢慢的睁开了眼,眼前一片失焦,又慢慢归于清明,她看到了床边的那人,目光殷切,含着几百年的痛楚,如此醒目。

空气中传出一声极轻的叹息,似是跨越几百年,落于现世。

“如清……”谢清然抓住她的手,轻轻唤道,生怕惊扰了才醒的人。

卫如清借力直起身,她缓缓扫过在场的几人,颇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觉,原来大家都变了啊。

她垂下眼,淡淡的看着谢清然。

“如清?”谢清然又轻轻地喊了声。

卫如清嫣然一笑,她俯下身,贴着谢清然的耳朵,说了一句话。

她被困在魂灯里浑浑噩噩的过了五百年,依稀记得外界发生的一切,却无力阻止,只能日复一日的焦急,如今,也是时候了结一切了。

说完这句话,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凝起滞涩的灵力,拍进了自己的识海肺腑,通通碎了个干净,再不留一点余地。

“不!”众人皆是一惊,伴随而来的是经年累月的痛苦与遗憾。

安客君愣在原地,怔忪的垂下手,喃喃道:“如清姐。”

谢清然离得最近,却没有阻止卫如清自杀,他颓然跪坐于石砖上,神情不辨。

没人知道那一刻卫如清对他说了什么。

良久,安静的空气中响起一道悲怆的笑声。

“我这一生颠沛流离。”

谢清然眼里的血色褪尽,他捂着脸,失声痛哭,“愧对诸位,愧对自己。”

他哽咽一声,“我坏事做尽,满手血腥,初心已毁,再也回不了头了,这所有的一切都该结束了。”

谢清然放下手,跪在地上,他抬眼看过来,眉眼依旧温润,像极了当年。

他淡淡一笑,语气怆然:“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苍嵘,你乃仙门盟主,在此请你做个见证。而今我以死谢罪,还世人一个交代。”谢清然的眼里滑下一滴血泪,顺着脸颊,划出一道血痕。

他的手里凝出一把灵剑,慢慢横在颈间,“愿诸君安好,一切顺利。”

噗嗤——

鲜血迸溅如泉涌,汩汩流入石砖上。

灵剑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与此同时,谢家祠堂里,属于谢清然的魂灯彻底熄灭,谢家钟楼上传出声声钟鸣,沉痛悲切。

他此一生命运多舛,到头来只落得个自刎的下场。

当真是……可笑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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