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次日傍晚,达乌德回到骑士团分部时,亚科夫正在马厩中洗马。“你的事办完了?”他将沾着泡沫的刷子丢给侍从,用清水冲洗粗壮多毛的手臂。
“多谢大人给我假期!”达乌德抓过毛刷,麻利地继续亚科夫的工作。“事办完了…”
亚科夫转过头,盯那小子的脸——那语气听上去不像办完了事。可亚科夫嗅着空气中的气味,除了马粪的腥臭以外什么都没有——侍从私藏的香料已被处理掉了。
“听说明天皇帝的军队要回城来呢。”达乌德没话找话地念叨。“城里有庆典。”
“你还想再要一天假期?”
“没,没有…”
骑士懒得再多管这件事,只坐到一旁的木桶上,看着侍从奋力梳理马鬃。“今天晚上我们还要到尤比那去,明天有重要的事。”他说。“你有干净的罩袍可换吗?”
“我昨天洗好了,有干净的。”达乌德从高高的马屁股后露出头来。“是什么事啊,大人?”
亚科夫望向马厩外金角湾的方向,瞧那诡谲的紫色晚霞。“他的姐姐要为回来的百夫长办接风宴。”骑士的眼神沧桑地藏着许多情绪。“你需要一件干净罩袍穿着。”
达乌德偷偷在心里庆祝。尤比乌斯大人那有许多仆从,能叫他少干许多杂活,有各种好吃的可贪嘴,还能立马见到努克。“那我一会就拿上。”侍从来回摆弄着刷子。“您随时叫我。”
亚科夫有点疑惑这两个孩子是什么时候玩到一起的。他从马厩向会客厅走,瞧见花园里他的侍从与尤比的奴隶鬼鬼祟祟地凑在火炉边聊天,不知在研究什么。不过年龄相仿的男孩不玩到一起才是奇怪的。亚科夫理所当然地这么想着,走进华美的门廊。
他在会客室门前隐隐听见舒梅尔与尤比谈话的声音。
“别这样叫我。”尤比的声音模糊地混在流淌的泉水声中。“你对我心怀不满吗?”
“我从没什么抱怨的,尤比乌斯大人…”亚科夫从未觉得舒梅尔的声音这样苍老。“请您不要心中有芥蒂,因此觉得我疏远…”
他们在聊什么?亚科夫停下脚步。也许是舒梅尔长久以来妄自菲薄的态度叫尤比终于忍不住倾诉。他想,这是没办法的,一个盲人总会妄自菲薄。血奴正琢磨着如何解决这事,却忽然发现偷听的不止自己一人——娜娅不知何时已在门柱的另一边死死盯着自己,一言不发,像尊无声无息的石像般立在那。这女奴怎么了?她可怕的眼神叫亚科夫浑身发毛。骑士一时愣住,瞪着眼睛与她对峙。
“你不是我的奴隶,舒梅尔。你是我的朋友。”尤比的声音在隔壁果断清脆。“不光我这样认为,亚科夫也这样认为。是吧?”
亚科夫本还想在门柱后多藏段时间。他被尤比的话唤回神来,这才想起,吸血鬼应该早在他策马回来时便已经掌握自己的动向,嗅到自己的气味,听见自己的声音。他不得不从长廊现身。
“看来我不在时你们也吵架。”他说。
舒梅尔一听见他的声音便摇头又叹气。“…我尚有账等着算。”他拎起自己的导盲棍。“先失陪了。”
亚科夫望着犹太人向图书室逃开的背影,心中直泛嘀咕。他的主人正戴着件又大又重的黑底金纹缠头巾,坠着珠链,长长垂在背后,像长发似的摇摆着缠到他手上。“好看吗?”他一瞧见亚科夫便甜蜜地笑。“明天我就戴这个出门去,怎么样?”
“你怎么又喜欢上这些撒拉逊人的玩意了?”亚科夫皱着眉走上前去,顺势提起那昂贵的布料。“…你明天怎么出门去,不怕被晒死?”
“我正是为了能出门去,才不得不戴这些撒拉逊人的玩意。”尤比拉上缠头巾旁的面纱瞧他。“这本来就是挡太阳用的,对吧?”
娜娅款款从门后走出。她上前去帮尤比整理头巾上的褶皱,将那理得一丝不苟,丝毫不掺和他们的对话。亚科夫不甚愉快地想起一句话:最好的仆人应叫主人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他看着尤比一层层穿上笨重厚实的长袍,想起五年前复活节庆典时安比奇亚的装扮——若是女人将头发全包进头巾里,又围了面纱,人们只称赞她虔诚而矜持——对尤比而言就太怪异了。
“别人会以为你得了麻风病。”亚科夫转着圈瞧他的样子,不满地评价他被裹得严实的头发。“以为你的脸全烂在面纱底下。”
“要是我晒到太阳,和麻风病人也没什么差。”尤比叹着气套上一双麂皮手套,缠紧收口。娜娅为尤比戴上一条又粗又重的金币链,底下坠着个精巧的小香笼,塞着香料丸子。“先前姐姐也是这样,才能白天出门。”
“明天她也会去街上吗?”亚科夫坐到温泉旁的躺椅上。“她是孕妇,该用不着去。”
“那可能不大行。”尤比叹着气。“往日可以,但这次…”
“这次?”
“皇帝在密列奥塞法隆打了了不得的大败仗回来。安条克的亲王还阵亡了。”
亚科夫眉心的褶皱没松了一会又折起来。他心里没想着皇帝,却想着被安比奇亚派去参军的百夫长。“打了大败仗,还要办庆典,逼着所有人去迎接他?”他嘲笑这事。“嫌自己不够出丑,还想叫全城的人都知道。”
“又不会有人敢在军队回城时嘲笑皇帝,大家只敢现出怜悯来。”尤比解下面纱,回过头瞧他。“而且仗虽打败了,但塞勒曼已是个将军了!”
亚科夫的手正从桌上拾起半个剥开的石榴——听见这话,那半个石榴又被他丢回到桌上。他一丝吃石榴的心情也没有了。
君士坦丁堡的庆典多而繁杂,只不过参加多了都是一个模样。罗马靠面包与马戏养活自己的人民,亚科夫想,几千年来都是这么回事。一大清早,尤比便穿着那身厚重衣服,携着他与一众家仆奴隶向港口去。天蒙蒙亮时,市民便已将石板路扫净,撒上花瓣与香料迎接皇帝——还没等满载军队的船只从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另一面驶来,人们口中已经流传着皇帝死里逃生的传奇经历。
“听说皇帝的头盔被突厥人打歪了。”尤比在面纱下与他说悄悄话。“他的盾牌上扎着三十支箭,独自从敌军的包围中冲出来!”
原来打了败仗还能靠这一招编造传奇,博取同情。亚科夫觉得这事可笑又可悲,他只努力撑着为尤比遮阳的华盖大伞,随口应着。“是吗。”
“你不觉得厉害?”尤比不悦地瞧亚科夫心不在焉的模样。
“他是皇帝,有最好的盔甲和最好的盾牌。”亚科夫不以为然。“就是站着不动,也没几个士兵能伤着他。”
“好像是这么回事…”尤比向伞下的阴影中又缩了缩。“看来你对这庆典也没什么兴趣。”
我一只眼睛要盯着你不许跑到伞外,另只眼睛还要找到孕中的安比奇亚瞧个明白,怎么会对大差不差的庆典有兴趣?亚科夫没好气地想,并死死拽紧了尤比的胳膊,不叫他有丝毫机会暴露在太阳光下。港口的人多极了,市民像波浪一般被卫兵们推来涌去,贵族与官员也一窝蜂地挤在有限的广场边上。这时,一个金发青年携着家眷仆从,一大支队伍挤到尤比身边来——是狄奥斐卢斯。这张扬贵族的衣着比先前又奢靡华丽了许多,看起来已颇有年轻家主的气质。
“瞧你这可怜模样。”他开口便是这一句。“你的家族真是得了个麻烦病。”
“等晚上去了图书馆,就用不着这样了。”尤比却不嫌他无礼。
“我有事要问你,就在这说吧。”狄奥斐卢斯瞥了眼亚科夫死板无趣的脸。“这骑士听见没事?”
“当然没事,他是我的人。”尤比蛮不在意地笑了。“你问吧。”
两颗贵族青年的脑袋在亚科夫撑着的伞下凑在一起,小声密谋着讨论些他听不明白的复杂东西。遗产份额与金币重量,香料市场与运输船只,军官的头衔与联姻的约定——亚科夫听得一知半解,失落又欣慰地发现自己用不着插话。“我的份额不变,你叫那犹太人算明白些。”狄奥菲卢斯在手套下捏着尤比的手。“尤多西亚的婚约已定了,就照约定的办。”
“你叫你家的人记着舒梅尔的名字。”尤比耸耸肩。“别再闹出上次那种麻烦就好。”
“那自然没问题。”狄奥斐卢斯听见这口允便松开他的手。“我没别的事了,你自己在这小心晒着。”
这跋扈贵族竟还有向尤比嘘寒问暖的一天?亚科夫瞧着狄奥斐卢斯从他的伞下又挤出去,找其他人戴着笑脸寒暄。“…你们说了什么?”他还是忍不住问。“什么约定?”
“是他妹妹出嫁,他想得了聘礼就将钱再投给我。”尤比仰起脸来瞧他。“他还帮我弄到了其他贵族的钱。”
“其他贵族的钱?”
“他在我这赚了那么多钱,谁不眼热呢!”尤比的眼睛在面纱与头巾间露着的半张脸上弯起来。“他们投得越多,我也赚得越多!”
亚科夫思来想去也没搞明白为何尤比的生意现在已经开始赚钱了。他心想,按犹太人卖鹅故事的剧本,不该最后才能捞上一笔吗?血奴将此事暗暗记在心里,等着回去与舒梅尔好好问上一番。
他们在太阳下又站了一会。远远地,亚科夫瞧见又有一支携着华盖大伞的庞大队伍朝这边来——凡是科穆宁姓氏的主人必定带着比其他贵族更多更累赘的仆从。亚科夫一瞧那骨螺紫的颜色便知道,是伊萨克——是安比奇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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