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许多贵族官员向那示意行礼。人们向两边让开,露出皇室亲眷中那对夫妇的模样。
亚科夫以为自己会见到在特兰西瓦尼亚城堡中见过的,舒梅尔画中那样美艳的孕妇——吸血鬼们个个精致优雅,散发着纤细的魅力——至少他见过的每位诺克特尼亚斯都是如此。
他首先在人群中辨认出安比奇亚醒目的红发来。他从未在太阳下端详过它的颜色,亚科夫想,该是世上谁也没见过那头红发在太阳下的模样。尤比曾说,吸血鬼的发丝若是碰到太阳,便会燃烧着化为灰烬——安比奇亚原本顺滑柔软的红头发正在阳光下毛躁地闪光,正像一团挣扎着燃烧的火焰。发丝在黄金头冠与珍珠带子间肆意地蓬乱,仿佛一大团理不顺的杂草,非要从墙缝砖角钻出来不可。
缭乱的发髻下,是一张长满红痘的脸。安比奇亚的鼻子和嘴丑陋地变大了,脂粉也盖不住那些粗大的毛孔。她上挑的、凌厉的红眼睛尚没太大变化——亚科夫几乎全凭这双眼睛才能认出安比奇亚来。多亏这双眼睛,吸血鬼的脸上尚保持着一丝精致灵巧的气质。可亚科夫继续向下瞧,僵硬的华服已遮不住她浮肿的四肢。圆润的腹部在镶满刺绣纹样的裙下微微隆起着,上面扶着一只戴有戒指的手——一只黑曜石做底的,血滴似的红宝石戒指。
这模样竟莫名其妙令她成熟亲切了不少,亚科夫想。孕妇的手有力地携着她的丈夫——孱弱的希腊人看起来更萎靡了,眼下乌黑,模样憔悴。他穿着一件绣满金纹的菱格长袍,松松垮垮挂在肩膀上,紫色的面积似乎比之前多了些。
“…她怀孕多久了?”亚科夫忍不住问。“什么时候生产?”
“该有四个月了吧?”尤比小声回答他。“照理说,明年六月生产。”
“也太久了。”亚科夫恶狠狠地诅咒似的开口。“她就这样霸占你的戒指这么久。”
“你不要对姐姐说这话!”尤比急忙拽亚科夫撑伞的手臂,催促他行礼。“十月怀胎是多难的事!”
二人向广场的旁边挤,在一片祝福声中为科穆宁们让出观望港口的最佳位置。亚科夫颇为不满地盯着安比奇亚生机勃勃的模样,不情愿地向她行礼。又过了一会,教堂里来的戴高帽的主教修士们也来了。有人冲着海面上大喊。
“曼努埃尔大帝的军队回来了!”
依照传统与惯例,市民们在街道两旁簇拥着他们战败的、黝黑的、苍老的、伟大的皇帝。皇帝下了船,又登上战车。主教在他满是汗水的额头上涂了圣油,孩子与妇人在他传闻中被突厥人打歪的头盔上戴了花环,年轻貌美的皇后携幼子哭泣着亲吻他的手背。游行的队伍像一支士兵组成的河流,战车与攻城塔如小船般在这河流中缓缓前行,碾过香气四溢的街道。
“你知道街上所有的香料都是从我们这买的吗?”尤比在激昂的喝彩与掌声中向亚科夫喊话。“别处根本没得买!”
亚科夫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些事上。他的手臂撑着伞,眼睛紧张地一行行扫游行的队伍。不出所料,他很快找到了他们与安比奇亚等着迎接的人——这样远的距离,他认不得帝国复杂的军衔与称号,看不清那些戴着头盔的面孔都是谁,可他光凭借身形与动作就认出塞勒曼来。
曾被他称作“阉人”的血奴现在真成了个将军!塞勒曼骑在一匹浑身披着重马铠的巨大战马上,身后坠着一张鲜红的披风。他的左手握着一张精美的圆盾,上面雕画着凯乐符号;他的右手高高举起一顶高耸的旗杆,顶端是一只怒目圆瞪的黄金恶龙,缀着数条鲜艳却残破的彩带,招摇又惹人怜悯地飘荡。
将军在广场人群中辨出他真正的主人来,朝那忠诚地微笑。亚科夫瞧见,那可恶的血奴好似若有若无地冲自己施了个挑衅的眼神——无论什么眼神,在他看来无一不算做挑衅的。
发狂似的嫉妒揪住亚科夫的心脏。他反反复复在心中叩问自己,曾经的马穆鲁克在败仗中也做了将军,那何时该是他建功立业?
“你瞧那个!”他身边的尤比拽他的罩袍。“亚科夫,你瞧啊!”
瞧什么?血奴不情不愿地转过视线去,瞧主人指给他的方向。他看到一群金发碧眼的佣兵在队伍中扛着斧头走路,不屑地嗤笑一声。“有什么可惊讶的。”他说。“这就是瓦兰吉卫队,舒梅尔早和你讲过。”
“我没问你这个。”尤比天真又残忍地发问。“要是你没到母亲的城堡去,是不是也会和他们一样?”
“…可能吧。”亚科夫撕咬着自己干裂的嘴唇回答他。
“我觉得你还是做圣殿骑士更好。”尤比全没注意他的反应。“我觉得他们的盔甲和武器都没骑士团的帅气。”
亚科夫听见其中有个佣兵正冲这边吹着口哨打招呼,也许是瞧见了哪家的漂亮少女。他不甚在意,只握紧了伞杆,抵抗许久不见的自卑。尤比还与他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学习斯拉夫语的事,可全不进他的脑子,只像无意义的音调在耳边杂乱地响。可过了一会,尤比的声音一下停了。
“…亚科夫。”他怯怯开口。“库曼人也做皇帝的佣兵吗?”
亚科夫腾出手来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库曼人?也不是没有。”他说。“皇帝有钱,他爱雇谁就雇谁。”
“你瞧那女人。”尤比在伞下探出戴着手套的手,伸到阳光下指给他看。“那是谁?”
亚科夫捉回他的手按回阴影下。“你要是再敢这样做,不如别叫我撑这伞了。”血奴忍不住地发起脾气来。“我真该把你关在家里。”
“对不起…”尤比低下头,全没了刚刚运筹帷幄的贵族气势。
亚科夫恍惚觉得不对。他这才努力地收拾精神,冲游行的队伍里瞧——他在皇帝的队伍中看到了一张不该出现在这的脸——一张熟悉的、彪悍的鞑靼女人的脸。
“今日这有位法兰克人厨师,不知他的新奇菜肴是否合大家的口味。”安比奇亚换了身轻便柔软的裙装。她扶着自己略显笨拙的孕肚,举起一杯烈酒。“我想,必是无法兼顾到这样多的人。若是有人不喜欢,也只得委曲求全一番了!”
亚科夫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五年前。仿佛他、舒梅尔、尤比,他们三人五年来的兢兢业业,或高尚或卑劣的诡计,或成功或失败的奋斗,通通不值一提,在这张桌上连张像样的筹码也不算。他只得僵硬地在桌边坐着,死死攥着身边尤比的手,仿佛只要他松手,吸血鬼就会飘上黑天的夜里去不见了;而尤比也正死死攥着他的手,仿佛松开了手,血奴就会逃出这宅院,泯于众人中消失。
“你就是那个,亚沙?”坐在他旁边的斯拉夫人比他还高还壮,焦黄的长发与乱蓬的胡须都被绑成辫子垂着。他身旁座椅上立着一柄锐利沉重的战斧,镶着昂贵的金色花纹。那人一边打量亚科夫,一边颇不着调地吹出一声歪斜口哨。“我常从尤比那听说你的事。”
亚科夫的眼神一下冷得吓人。他一声不吭地转头瞧躺椅上正羞赧的主人。“…他是奥列格·沃伊诺维奇。”尤比尴尬地别过脸,不敢看他冰山似的眼睛。“他是我的斯拉夫语老师。”
“你从没和我说过这事。”亚科夫的声音低沉又嘶哑得像口旧钟。
“我怎么没和你说过?”尤比小声地抱怨,他们的手却越拉越紧。“我在船上和你提过一次,在游行时又和你提过一次…”
“你长高了。”图拉娜坐在他们对面,盘着腿,一只脏兮兮的靴子踩在凳子上喝酒。她的希腊语说得不好,用词简单粗俗。“五年来长得太少。今后都矮!”
“我,我想问…”尤比瞧瞧亚科夫,又瞧瞧图拉娜。“您怎么会在这呢?”
“我被皇帝雇来。”图拉娜简短地回答。“又与你姐姐交易。”
交易,亚科夫不屑地想,他知道这是什么肮脏交易。吸血鬼的承诺就像拴着鱼饵的鱼钩,一只鱼脱了钩,总会有下一只立刻循着补上来。
“那您的丈夫…”
亚科夫转回头去。他的视线落到图拉娜的手指上,可惜如料地发现它们尚且完好。“巴图尔还活着。”他直白地用突厥语说。
“这不关你的事,斯拉夫人。”图拉娜将酒杯砸在桌上,哼笑一声。“你想叫他死,我明白你复仇的心思。可他也是我孩子的父亲。”
“一口一个斯拉夫人,这桌上可不止一位斯拉夫人。我们谁人不是神明的奴隶呢?”名为奥列格的瓦兰吉卫队长伸出手臂,越过亚科夫狠狠推了一把尤比的肩膀,又瞧着安比奇亚的眼色嘿嘿地笑。“在伟大的神明面前,我们哪还分什么尊卑高下?”
伟大的神明。短短的几个音节在亚科夫胸腔内来回撞击。他阴沉地抬起眼睛,端详长餐桌上的每个人——今日安比奇亚的宴会未按希腊人的规矩举办,在座的血奴也没一个希腊人。在这月辉如银的天井庭院中,人们却像身处蛮荒的部落,各自没一点规矩,饮酒啖肉,毫不拘束——亚科夫想,他本讨厌透了那些贵族的条条框框,可现在竟也在这格格不入了。他不明白自己在这张桌上的位置何在,也不明白自己何以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仆人们送上一只尺寸惊人的盘子,要两个身强力壮的人左右抬着才搬得动。盘中卧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天鹅,曲线优美,纯洁白皙,可羽毛下散发着油脂与蜂蜜的香气,细细看去只是烤肉做的雕像似的东西。
“给我和我的弟弟讲讲密列奥塞法隆的事。”安比奇亚从身旁塞勒曼手中接过切好的天鹅肉。“告诉我你是怎么被提拔为将军的。”
“和传闻中大差不差,可讲的不多。”塞勒曼的眼睛系在主人的餐叉上。他微笑着开口。“军队度过狭长的峡谷,被突厥人冲下山来围攻。皇帝与禁卫队在沙暴中走散落了单,多亏骑兵队在树下寻见他。”
“你倒谦虚,说的这好似是禁卫队的不是。”奥列格向喉咙中灌着酒。“这菜做的真难吃,光剩下好看。”
“的确不怎么样,叫那厨师来。”安比奇亚放下餐具,向身后的奴隶示意。
亚科夫心想,无论美味与否,都不关尤比的事了——他身边的吸血鬼无奈地瞧着所有人或大快朵颐,或难以下咽,没了任何评价的能力,只默默啜饮面前杯中的鲜血。血奴瞥向安比奇亚手上的戒指,暗自诅咒她的口味愈是挑剔才愈好,叫她多受些苦。“原来你是因为救了皇帝才升了军衔。”亚科夫绵里藏针地开口。“真是好运气。”
他确信塞勒曼明白他嘲讽的意味。“的确是好运气。”可塞勒曼笑着回答他。“若不是我们找到沮丧中的皇帝,鏖战必撑不到天黑。”
他又在隐秘地炫耀自己有能耐战斗直至天黑,亚科夫不情愿地想。尤比在他身旁轻轻拽他的手指——他的主人知道他燃烧的嫉妒,正告诫他克制些。
“沮丧的皇帝?这么听来,倒不像你起初讲得那般轻巧了。”安比奇亚优雅地扶着脸,挪动身体调整到一个让肚子不难受的姿势。“给我细细讲来。皇帝知道的,我都要知道。”
这时,一张宽厚得惊人的馅饼从长廊中运来。它用奶酪、蜜饯和肉碎叠了一层又一层,细细辨去便能发现其中肉质各不相同,不知混了多少种馅料进去。馅饼被放在一张箱似的桌上,桌脚安了轮,被人推着在地毯上运送,咯吱作响地送至天井花园。
馅饼后走出一位法兰克人。他腰上系着围裙,行到中央,向庭院的主人行礼。
“你从哪来?”安比奇亚问。
“我从英格兰岛来,夫人。”厨师不敢抬眼瞧她。“我的菜肴兴许不是最可口的,但必定新奇悦目。”
“英格兰岛。”奥列格撇撇嘴。“怪不得呢。”
亚科夫这才注意到,长廊的两旁还藏着一支乐队——奴仆们扶着巨型馅饼走入音乐中,竖琴与长笛换了一支颇具法兰克风格的乐曲演奏。
“瞧瞧这个吧,夫人!”法兰克人厨师的额头上满是汗珠。他和着乐曲歌唱着介绍。“请您一勇士,切开一只派。当派一打开,小鸟响天籁!”
安比奇亚被这毫无文采的歌词逗得笑了。“这尽是勇士。”她凌厉的红眼睛挨个扫过座位上的每个跃跃欲试的人,打量他们的长剑与弯刀、战斧与短刃。“你想叫我做厄里斯女神,把你的馅饼当成金苹果,惹起纷争才好?”
厨师登时吓得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说话。这刻薄恐怖的女人,亚科夫想,本没这意思的话也全成了这意思。但他沉默着。
“我倒有个主意。”是塞勒曼微笑着开口。“能叫这派被切得公平些。”
“你说。”
“您想知道战役的细节,我们可以演给您瞧瞧。”老练的血奴起身来,到馅饼旁。“便当这派是突厥人的首都科尼亚,我们是皇帝的军队,来攻打这派。”
“不错的主意。”安比奇亚的眼神正落到瑟瑟发抖的厨师身上。
塞勒曼的笑意深了些。“我在军队后卫,便扮演后卫。”
奥列格握起他的战斧。“我在辎重队的左翼,右翼是安条克亲王的人。”他望着亚科夫身上的红色十字,拎他起来——“亚科夫又不是法兰克人!”尤比拽着亚科夫的手不肯松开。
“安条克的军队全军覆灭了!”奥列格大惊小怪地开口。“您想找个亲历者也没有啊!”
“安条克既是十字军建立的国家。”亚科夫不愿显出一丝懦弱。他毅然甩开尤比,将手挪到腰间的长剑柄上。“我来演右翼。”
众人对他融入的态度十分满意,纷纷赞同地点头。
“那谁是突厥人呢?”
“我来做突厥人。”图拉娜兴致冲冲地提起两柄弯刀。“我来守这派。”
安比奇亚笑着将孤零零的尤比揽到自己身边。“那还差哪一队?”
“还差皇帝的中队。”
“谁来演皇帝?”
大家面面相觑,没了主意,只等安比奇亚的安排。
“伊萨克。”吸血鬼鲜红的嘴唇吐出这字眼。“叫他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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