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伊萨克的手中被强塞了把轻巧的软剑。他一动作,剑刃就柔软地摇晃起来——孱弱的贵族拿不起更重的武器,只能用这小孩玩具似的东西。“这样不妥。”恐惧点亮了他的瞳孔,使那双久无生机的眼眸紧张地转动。“若是皇帝知道这事,我全家都要被挖了眼睛…”
“他不会知道的。”安比奇亚向嘴里一颗颗塞着葡萄。“你怕什么?”
“若您想惩罚我,也用不着这种方法…”
“我想怎样便怎样。”安比奇亚尖利地笑出声来。“你怕皇帝,便不怕我?”
“请别担心,我叫您怎样做就怎样做便是了。”塞勒曼拽着他镶满刺绣与珠宝的袖筒到天井的舞台中心,被一群粗壮野蛮的战士包围。“不会有什么过分的事发生。”
亚科夫发现那姓科穆宁的贵族竟不体面地正瑟瑟发抖,双腿不停打颤。他想,难道这真发生过什么过分的事?血奴不禁怀疑起安比奇亚腹中胎儿的父亲究竟是谁——这弱不禁风的男人也许并没资格有这殊荣。他权当是安比奇亚的一件华服,带出门时掩盖身份的一张面具罢了。
“…如您所愿吧。”伊萨克气若游丝地开口。他的双眼又变得像死去的鱼一般无神。
月光正从天井处挥洒而下,映得园中喷泉晶莹剔透。演员们在挂满灯烛的松树下听从塞勒曼的指示列好了队。“皇帝的中队本被大军包围着。”塞勒曼娓娓道来。“但进了山地峡谷,数十万的大军不得不摊作数公里的长蛇,成一字阵行走。本在右翼的安条克军队便成了先锋。”他推着亚科夫的背到最前面去。“而后是左翼的辎重队,再后是皇帝所在的中队,最后是后卫的铁甲圣骑兵。”
大军在狭窄峡谷中摊作长蛇。亚科夫光听到这就皱起眉头来。他提着剑,望着面前兴致勃勃守着馅饼的图拉娜,又回头看见奥列格、伊萨克与塞勒曼在他身后排好了队。
“首先与突厥人陷入苦战的是安条克的军队。”塞勒曼说。
还没等亚科夫摆好架势,凶狠的鞑靼女人便挥舞着弯刀向他靠近——他一惊,用结实的长剑挡下第一击,又用拇指抵着剑格快速扭转方向,挡下第二击。图拉娜见状,便将双手的两柄弯刀呈剪状左右合攻。亚科夫知道她想困住自己的长剑,便迅速后撤,让剑尖离开她的陷阱。血奴调整呼吸,双手握在剑柄上,低着身子沉下重心。
“你的奴隶沉稳了不少。”刀光剑影间,亚科夫貌似听见安比奇亚正在餐桌上向尤比低语些什么。“和从前比大有长进。”
“我担心…”
“担心什么?就是闹着玩的。”
听到这些评价,亚科夫却再不觉得这是什么闹着玩的事了。他抬起长剑,作好出击的架势,猛地用剑尖刺向前去——长剑较弯刀更长,只剑尖向前,便叫对手难以格挡。“安条克的亲王鲍德温率军深入敌间,勇猛可嘉。”塞勒曼在后面解说着。“可他追击过度,陷进了敌人的包围,整支右翼都被突厥人绞杀,尸体横在峡谷间。”
亚科夫的打斗正入佳境,听到这话不服气极了。“他说你阵亡了,躺下吧。”图拉娜咧着嘴笑。“你不会当真了?想比试,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长剑犹豫了一瞬才被放下。亚科夫想,他本也不愿和女人缠斗,赢了输了都不甚体面。他望向尤比——图拉娜的弯刀从他肚子侧面佯装着刺进去,他顺势倒在地上,休息起来。
塞勒曼颇为欣赏地瞧亚科夫懂事的模样。“然后便是左翼的辎重队被推着陷入战场。”他用眼神示意那瓦兰吉卫队长。
奥列格以一种极为夸张做作的方式令人作呕地演起戏来——他拖着斧头,仿佛那斧头有千斤重似的,在地上哼唧着缓行。“突厥人光挑着牲畜宰杀,让马车牛车全堵在山里!”他瞪着眼,忽然滑稽地双手护住裆部,活像个弄臣。“突厥人还把漫山遍野的尸体割了头皮,切了□□!”
这真是对拜占庭人无可辩解的侮辱,可又正是军中的人在进行这侮辱,亚科夫想,这样的演出也许只有在这才瞧得见。图拉娜显然也被这副模样恶心到了。她用弯刀的刀背捶打了几下奥列格的锁子甲,就听够了那大个子矫揉造作的难听呻吟。女战士绕到他背后,盯着伊萨克的眼睛。
“我该拿这废物怎么办?”她阴森地发问。
伊萨克的手腕发颤,膝盖乱晃。几只手指头捏着软剑,抬起放下都不敢。“皇帝,您想怎么办?”塞勒曼装出副严肃模样凑到他耳边。“要我说,该冲上前去,将辎重队救出来才好。您的士兵需要那的军粮与武器!”
“我,我…”伊萨克语无伦次。他被这言语的陷阱困得无法自拔。“我不是皇帝!”
“您是皇帝!科穆宁的荣光系在您身上!”塞勒曼的声音却变大了。“除了您,没人能营救他们!”
亚科夫头一次觉得这可悲的希腊贵族引起他的同情。他躺在地上,望着那干瘦的躯体无助地躲在华服下,虚无缥缈的高贵血统成了别人用以攻击的一支好靶子。而他的吸血鬼妻子却正在座位上眼睛闪亮地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安比奇亚恍然大悟地感叹。“怪不得皇帝沮丧。”
“所有人都劝说心灰意冷的皇帝前去营救,可皇帝犹豫不决。他费心积攒的军队半数折在这,攻占科尼亚的愿望也不可实现了。”塞勒曼指向那巨大的馅饼。“不过他最终还是鼓起最后的勇气,率后卫军冲进混战。”
他揪住伊萨克僵硬的衣领——可怜的贵族以为自己要被推出去,吓得将软剑丢在地上——塞勒曼一手提着这累赘,还能独臂与图拉娜搏斗。他仅用着一只短短的罗马剑,便能眼疾手快地招架双刀流水似的攻击。亚科夫懒得再演尸体,只不自觉地从地上支起身子来,细细琢磨那些老练招式,恨不得瞧一眼就学进肚子里去。
“然后便发生了四处流传的皇帝搏斗的故事。”塞勒曼尚有余力微笑着向安比奇亚至意。“您必定已听说过了。”
“是骑兵队救了他,是吗?”安比奇亚温热的手放在尤比头发上,安抚自己身边紧张的弟弟。
“姐姐,别叫他们打了。”尤比小声嘀咕。“你戴着戒指,要是有人不慎受伤,你没法摘它下来…”
安比奇亚惊异地低下头瞧他,像是根本没意识到这回事。“是啊,你说得对!”她竟忍不住笑了。
这是什么意思?亚科夫思考了一会——指的是戴着戒指的、孕中的安比奇亚神迹尽失,无法再治疗伤口与病痛吗?正如尤比初见他时那般手无缚鸡之力吗?他亵渎地想。
“皇帝冒险的行为并没能保住辎重部队,峡谷间的装备器械全部落入敌手。”塞勒曼乖顺地向图拉娜示意,使她住手。“战斗直至日落,残存的部队急需休整。可第二天,苏丹阿尔斯兰便派人将皇帝与后卫团团包围。”
图拉娜又来了气势,抬起自己的弯刀——“他们前来谈和。”塞勒曼将那刀按下去。
“无聊。”图拉娜失望地径直将双刀收回鞘里。“这就演完了?”
“突厥人要求皇帝拆除边境的两座堡垒,允许牧民们在那自由放牧。”塞勒曼松开伊萨克的衣领,让窝囊的贵族瘫软在地上。“这场战役就这样结束。”
这场闹剧也该就这样结束了。亚科夫从地上爬起来,拍去罩袍上的尘土。
"这可称不上什么好戏剧。"安比奇亚眯起上挑的红眼睛。“你们演完了这场戏剧,便各自谈谈对此战的感想吧。”
在场的血奴们多是粗人,听到这话,困惑又沉默地面面相觑,不知作何反应才好。“我认为皇帝无能。”图拉娜首先勇敢地用不熟练的希腊语回答道。“若我有十万人的军队,何至打不下小小的一座城,还半路折戟!那么多士兵车辆,挤进峡谷里,不就是送死吗?”
“你说的对啊!”奥列格拍拍屁股坐回椅子上,大着胆子掰了只鹅腿塞进嘴里。“当初突厥人在行军路上向井水里投毒,烧毁庄稼田地,军营里痢疾肆虐。早在开战前就这么多乱子,不败才怪!不光我的士兵,连我自己都担心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
安比奇亚的视线正移到塞勒曼脸上,无声地敦促他开口。
“这些在战时皆是常见伎俩,无可避免。”新晋的将军思考了一会。“皇帝在战时瞧见北军将领的头被敌人插在长矛上,这才知道辅助军团全军覆灭。消息不灵通导致军心涣散,更是致命的错误。”
这些骇人的消息让尤比露出担忧神情。亚科夫盯着他瞧。他的主人对真正的大战了解甚少,正惴惴不安。忽然,他发现安比奇亚的视线已从塞勒曼脸上移到他这,等待他发言——血奴出了一身冷汗。
“我不在那战场上。”亚科夫皱起眉头。
“无妨。”安比奇亚肆意打量他局促的模样。“说你想说的。”
这算什么?一个隐秘的考核,还是委婉的赞许?亚科夫忍不住向喉咙里咽口水。“…皇帝总不至犯十分低级的错误,该有所苦衷。”他字斟句酌。“他的军队里有瓦兰吉,有库曼人,有安条克的仆从兵。成分复杂,协调困难,自然失败。”
他的话一出,竟惹得众人哄笑。“你真是太神化他。”安比奇亚正用着一种怜爱孩童似的眼神望他。“皇帝也只是凡人。凡人会犯的错,他都会犯。人不是只要身居高位,便无所不能;而自认愚笨的人,却往往担得起大任。”
亚科夫恨不得径直钻进花园的土地里去,好免受这羞辱似的教导。他想,这吸血鬼是在向自己炫耀自己神通广大,还是在嘲笑自己见识短浅?
“那你呢?”幸而安比奇亚没多细究,转头又去问伊萨克。可怜的贵族正倒在地上,倚靠着廊柱沉默不语。“我亲爱的丈夫,你如何看待你这远房亲戚?”
伊萨克将身上华美的长袍牢牢裹在身上,仿佛那些镶珠布料能为他抵挡可怕的魔鬼似的。“…我从不评价皇帝的事。”他低着头,眼神沉在阴影下。“我不了解他。”
“告诉我你心中所想的。”安比奇亚撑着腰,扶着孕肚笨重地站起身来。“你非要受这惩罚不可?”
亚科夫这才发现伊萨克的手正紧攥着左侧胸口的一块胸针,抓得手指泛白,复杂尖锐的珠宝正锋利地扎进他的皮肉——血奴明白他正承受着什么。他默默想,竟有人为不肯回答这种问题甘愿忍受苦痛——不过无论为了什么愚蠢的事忍受苦痛,也许都算某种高尚的反抗。亚科夫从心底生出一丝细小的敬意来。
可惜伊萨克远没他能忍耐疼痛。“…皇帝是个奢靡的人。”贵族最终眼神空洞地吐着话。“他曾送给突厥人许多财宝,现又不敌突厥人,想必现在十分后悔。”
“这也是个别样的视角。”安比奇亚终于放过他。吸血鬼转动着眼珠,最终落到身边的尤比身上。“你觉得呢?”
尤比张着嘴,窘迫地抬起头。“我,我哪懂这些…我光知道阵亡的安条克亲王是皇后的弟弟…”
“哦,我差点忘了这事。”安比奇亚撩着耳边的碎发。“这场战败传出去,会叫皇帝名声扫地。”
“听起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对旁人兴许算不上,可对皇帝便不同。”安比奇亚用手指摩挲他冰冷的脸颊。“帝王总是这样的。他们站到各自权力的巅峰,可斗争不止。与众人斗争,与众帝王斗争,与古往今来世世代代的帝王斗争。人都是如此,永不得停息的。一旦停止了斗争,就如同死了一般。”
尤比听不懂她说的话,只愣愣地瞧见姐姐的眼睛里似乎有火焰在闪烁。人类的体温使她的眼眸更加炽热鲜红了。
庭院中的血奴全沉默着。天井中的泉水淙淙流动的声音在庭院中回响。
“哎哟。”安比奇亚忽然将手放到肚子上。“不知是你的侄子还是侄女动了一下。”
尤比惊异地瞧那柔软布料下隆起的腹部。“它已会动了!”
“你们是不是忘了那还有个馅饼?”奥列格不知何时已吃的满嘴油光,碎渣掉在胡子上。他连忙从座位上跳起来。“说不定小主人是饿了!”
吸血鬼的孩子,饿了也是喝血的,亚科夫想。他拿起剑,朝那馅饼走去——他正离那最近,也不想掺和什么抢夺金苹果的斗争。众人只听见噗通地软绵绵一声——血奴劈下剑去,将象征科尼亚的厚重馅饼砍作两半。几十只叽叽喳喳的画眉鸟从里面飞出,翅膀上沾满了油脂与奶酪。一时间,羽毛漫天飞舞,臭味四处逸散。
“这就是你们争抢守护的东西?”亚科夫嫌弃地用肮脏的剑刃指向倒塌的馅饼里面。“里面尽是鸟屎,根本没法吃。”
安比奇亚见状大笑起来——她笑了,尤比笑了,塞勒曼、奥列格与图拉娜也笑了,天井庭院中所有的侍从与奴隶都笑起来,就连伊萨克与那可怜兮兮的英格兰厨师也松了口气。
“结果不是重要的,过程才是重要的。”安比奇亚说。“胜利远比战利品来得珍贵,失败也总比损失更令人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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