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冬季是沉寂与享乐的季节。他们在城市里度过了又一个斋戒后穷奢极欲的圣诞节与复活节,迎接春之美惠女神的降临。凌晨守夜后,亚科夫携尤比从大教堂出来。刚走到喷泉边上,奥列格忽然不知从哪窜出,拿着酒瓶撞到亚科夫身上——这人看起来已经在这等了有一会。
“尤比乌斯大人,”他的舌头打卷,一股难闻的酒气从喉咙里喷到亚科夫脸上——血奴正用手臂死死拦着他。“您…您还要我教你斯拉夫语吗?”
尤比转着眼睛瞧亚科夫的脸。“好久不见,奥列格。”他眨眨眼睛。“上次碰面还是在昨天呢。”
“你先回家去。”亚科夫冲他使眼色。“我问问他有什么事。”
尤比点点头,露出礼貌的微笑。年轻的贵族未做停留,径直带着仆从离开教堂的院落,上了车轿,忽略了奥列格含糊不清的呼喊。
奥列格死死揽着亚科夫的背,生怕他逃走。“你要不要和我去金门的妓院逛逛?”尤比一离开这,他的口齿竟一下清晰了。“最近有新的姑娘来!”
“我有团规要守。”亚科夫拖着他绕到教堂边的马厩去,指自己罩袍上的红色十字。
“唉,咱们,咱们哪在乎什么团规不团规。”奥列格嬉笑着咧着嘴。“你要是不喜欢,那和我去酒馆喝点酒?圣周里没人管你。”
“我戒酒了。”亚科夫停下脚步,将这笨重的大个子从背上扒下去。“我知道你找来干什么,别和我胡诌,听着心烦。”
瓦兰吉人的颧骨上出现两团酒晕,弯腰低眉凑到亚科夫面前。“行行好,大人!”他夹着嗓子哀求起来,就差跪在地上。“我这次就要20个银币!”
“我想问你这事很久。”亚科夫板着张脸。“瓦兰吉卫队的薪资是金币付的。你的钱呢?”
“都花了。”
“就算你天天住妓院都用不着那么多钱。”
“总有别处花去。”
“让我猜猜。”亚科夫皱起眉来。“你去赌马了?”
一见面前人露出谄媚的笑容,亚科夫就知道自己猜得大差不差。“比赌马可挣钱多了!”奥列格挤到他胳膊边,胡须贴在他罩袍上,拽着他便走。“我带你去瞧瞧!”
“我不去。”亚科夫第二次费力甩开他的拥抱。“你先说个明白。”
奥列格呲着嘴笑,露出一口斑驳的黄牙。“赌的不是马,是人!”他故作神秘地凑到亚科夫耳边。“这事别人我也不告诉他。最近在各处办骑士比武,这其中可有得赚呢!”
靠骑士比武赌博挣钱?亚科夫想起从前的地下角斗场来。“你干嘛不自己参赛?俘虏几个身价高的贵族要赎金,不比场外赌输赢赚得多?”他被奥列格硬拖着走了两步。“这合法吗?”
“这当然合法!”奥列格的眼神清澈极了。“可我不是骑士,我是瓦兰吉卫队的。我又不懂那些拉丁人比武的规矩。”
“规矩都不懂,还想赌赢?”
“规矩有什么重要的!光看哪家的贵族更有钱,名声更显赫就够了。”
“那你怎么输得身无分文?”
“我,我运气不好…”
亚科夫扬起眉毛。骑士,他忽然心思活络地想,他自己也是个骑士。
“你为什么次次来找我借钱,不去找塞勒曼?”他意有所指、旁敲侧击地问。
奥列格盯着他的脸愣了一下,表情逐渐恍然大悟地夸张起来。“他?他哪是什么好人!”瓦兰吉人大呼小叫,叫半座城都听得见,还向地上狠狠吐口水。“那蠢驴养的狗腿子。让他知道点什么事,下回再听见,就是主人在教训我了!”
亚科夫在心中窃喜——但他依旧板着一张脸。“你却不怕我告诉尤比乌斯大人?”
“好兄弟,好同胞。”奥列格像个柔弱的小姑娘似的拽着摇晃他的手指。“你可干不出那种事来,对吧?这么多回,你从没出卖过我。你是个真正守口如瓶,真正明白事理的人啊!”
没脸没皮的东西。亚科夫被这作态恶心得浑身发麻,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不过他还需努力地控制自己的嘴角,不叫自己露出一丝得意的苗头来。
“我同意陪你去。”他的靴子在地上站定。“但我有条件。”
“你说!”奥列格几乎喜极而泣。“我什么都答应你!”
“什么都答应?”
“什么都答应!”
“这人情便欠在这。”亚科夫端详他的模样,终于显出笑容。“我今后想起来再兑现。”
“我的天,您可真是位大圣人!”奥列格抱住他的肩膀,把鼻涕抹在他罩袍上。“您是我的大恩人!”
二人取了马,向大竞技场的方向行进。复活节的圣周没有宵禁,四周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亚科夫驻好马,瞧见街道旁尽是摊贩。斋戒结束,所有面包师与点心师都忙碌地工作。酸奶、果仁、环形面包与鹰嘴豆泥的香气四处飘散,零星还能瞧见些卖海鲜与烤肉的人。
“从前这些在庆典的时候都免费。”奥列格用亚科夫借他的钱买了新的酒。“自从丢了埃及的土地,就要钱了。”
“尤比乌斯大人会喜欢这地方。”亚科夫缓缓开口。
“啊?他怎么会喜欢这种地方。”奥列格拔开酒囊的塞子。“他对这些吃的喝的最没兴趣。”
亚科夫皱着眉摇头,决定不再提这事。“你要带我去的地方呢?”骑士催促道。“怎么你净想着吃喝?”
“唉,这不是需要先填满肚子嘛。”瓦兰吉人又醉醺醺起来,说话的声音发哑。“在这边,我们从地下进竞技场!”
两位又高又壮的战士从浴场旁边的一条小道挤进去。那过道窄得叫人窒息,要侧着身子才钻得过去。没走一会,前方的路变成了向下的楼梯,还有呼啸的风声从那传来。“你不是说这合法吗?”亚科夫啧了一声。“这看着可不像合法的样子。”
“唉,合不合法,都很灵活。”奥列格打诨过去。“真要讲究,教会还禁止比武呢,可哪个骑士听了这话?”
“骑士团的团规就不许比武。”
“这是灭人欲的!”奥列格瞪着眼睛锤了他一拳。“你不是个恪守规矩的死板人,别和我装样子,假正经!”
亚科夫被这话惹得发笑。他缓步跟在奥列格身后。
走了一会,两个大块头又走上台阶,得以重见天日。亚科夫尚是头一次进到大竞技场里面,开阔壮观的场景一下抓住他的眼睛。
堪称广袤无垠的场地中间,最引人注目的是两根高耸的柱子,正在月夜下熠熠生辉——一个是从埃及运来的方尖碑,一个是镶满了黄金的墙柱。在它们中间,三条青铜铸成的蛇盘旋而上,撑起一只黄金碗,水流正从三只蛇头中潺潺而下,声音如铃般清脆。无数的石柱与各式雕像整齐地排列在这宏伟巨大的广场四周,中间的地面堆满沙土,风一吹就徐徐扬起尘埃。
亚科夫目瞪口呆地瞭望这奇迹似的建筑。密密麻麻的台阶尽是座位,只是宁静的夜里没观众围坐在那。他不禁想起初次乘船来这时,听塞勒曼说,这能容纳十万人看同一场比赛。一种奇妙的思绪在他胸膛内生根发芽,像是有只鸽子被关在他肋骨中,想飞出去似的。
“这边。”奥列格拽他的手臂。“押注的地方可不在场上。”
亚科夫收回眼神,将澎湃的思绪也不动声色地藏回心中。
二人又钻进一个隐蔽的小门——竞技场太大,所有的门洞都显得小而隐蔽。一开门,一股冲天的酒气与喧嚣的声浪迎面而来。“我带来个新朋友!”奥列格招摇地大声嚷嚷。“一个骑士!”
“我只希望你带来的朋友能把你欠的账付了。”卖酒的老妇人瞟了他一眼,又打量亚科夫身上的红色十字。“你的钱光下注,不付账,我不卖你东西。”
“别这么无情,我的美人!”奥列格只顾拉扯着亚科夫向深处走。“等我赢了钱,就把你的酒全买了!”
亚科夫一言不发,手放在腰间剑柄上,四处打量周围的所有人。这看着像是个隐蔽的酒馆,可又不见柜台桌椅。行走的人们形形色色,从贵族官员到商人农户一应俱全。但最瞩目的便是被围在中央的骑士和侍从们——亚科夫皱起眉来。他瞧见那些骑士全不像自己与骑士团的人那般简朴,而是每个人都穿着五颜六色的罩袍,上面绣花里胡哨的纹样。那些头盔上累赘的羽毛与装饰叫他们个个活像一只耀武扬威的大公鸡——肤浅的世俗骑士,亚科夫想,他曾在圣地见过不少这种蠢货。
“我有个诀窍。”奥列格拉他挤到人群最前面。“你看他们谁的衣着盔甲最华丽鲜亮,谁就是家族最显赫,最富贵的,谁的赢面就最大!”
“无理取闹。”亚科夫却说。“盔甲华丽鲜亮,正说明使用甚少,训练不足。”
“…这事可不光看技艺!”奥列格紧张得咬自己的发辫,分辨骑士们服装上的纹样属于何处。“看运气的!”
“看谁的运气?”亚科夫嗤笑道。“看你的运气还是他们的运气?”
奥列格想了一会。“该是看他们主人的运气。”
“你这话说得好似骑士们也是奴隶。”
“也没什么差。”
亚科夫注视着那些小丑似的骑士们。他们正各自慷慨激昂地宣讲自己的勇武,细数战绩与辉煌。一会炫耀自己精良的盔甲,一会把玩自己崭新的武器,一会恬不知耻地吹嘘家族的过往,一会尖酸刻薄地嘲笑对手的懦弱。他想,若是让他预测哪个会取胜,也真是难以从垃圾堆挑出宝物来。
“…要是我上了场。”亚科夫鬼使神差般开口。“你会下注给我吗?”
奥列格惊得下巴掉到胸口上。“你要是上场,我必定下注给你!”
“为什么?”
“因为你的主人是尤比乌斯大人。”
“就因为这个,不因为别的?”
“不因为别的。”
亚科夫想起尤比那张在他看来仍略显稚嫩的脸,想起尤比曾犯下的天真愚蠢的错误。“那要是塞勒曼也参赛呢?”他又问。“你下注给谁?”
奥列格难堪地望着他。“你想听好话还是真话?”
“行了,你不用说了。”亚科夫不满地推开面前的人。“钱你拿到了,我走了。”
奥列格的眼睛压根没瞧他,只摆摆手,权当告别。亚科夫从人堆里挤出来,心想着再多望一望竞技场的全貌——他一打开门,就瞧见两个围着斗篷的半大孩子堵在门口,脸正正撞在他罩袍的红色十字上。
“哎哟,谁不长眼睛…”孩子小声地用阿拉伯语嘀咕,可一瞧见亚科夫的锁子甲,立刻吓得一言不发。另个孩子见状,反应极快地扯着他的手便走。
这声音怎么耳熟?敏锐的多疑让亚科夫迅速闪身,一手一个抓住两个孩子的兜帽,硬扯着掀开——孩子们吓得脱了斗篷便跑——亚科夫瞧见他们俩都有深色的皮肤。其中一个穿着黑色罩袍,上面缝着和他一模一样的红色十字;另一个身着提花棉布长袍,正是尤比家中仆从常见的款式。
瞬间燃烧的怒火简直让亚科夫要背过气去。他只跨了两步便捉住两人。
“你瞧瞧怎么处置这两个学坏的东西。”亚科夫将达乌德狠狠踹在地上,又抬起巴掌给了努克一耳光。“在竞技场赌钱被我抓到,还敢跑?谁教的你们?”
“可您也去了!”努克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眼里含着泪倔强地大叫。“您能去,我们就不许吗?”
亚科夫气得将这犟嘴的奴隶也踹到地上——他一句话也懒得辩解。
“唉,小孩总有不懂事的时候。”舒梅尔正靠坐在书房的椅子上,手中的导盲棍咚咚点着地。“拳打脚踢可不是教育的好方法。”
“那你倒说说什么是教育的好方法?”亚科夫双手扶着腰,在房间里走了一会,又指着舒梅尔的鼻子大喊。“怕不正是你这犹太人的问题。天天讲些什么卖鹅的故事,让身边的奴隶跟着耳濡目染,还害我的侍从跟着学坏!”
舒梅尔的脸色一下变得极为难看。“…我从没教他干过赌博的事。”他低沉着嗓音开口。“我只教过他如何寻找商机,运用智慧。”
“我真不明白那有什么区别。”亚科夫抓起达乌德和努克的衣襟,提他们起来。“你们自己说,从哪知道的竞技场能赌钱,谁告诉你们,哪弄的钱下注!”
达乌德首先被他狰狞的模样吓得哭起来。紧接着,努克也吓得哭了。
“大人,大人我错了…”他的侍从浑身瘫软,涕泪横流。“求您别告诉骑士团的人,别开除我…我求您了…”
“这事和他没关系,都是我带他去的!”努克边牙齿打颤边说话。“我们…我们去金门边上的黑市,听、听说的这事…”
“黑市。”亚科夫逼近两人的脸。“你们去黑市做什么?”
两个男孩都犹犹豫豫,谁也不敢先开口。
“说!”亚科夫的嗓音震耳欲聋。
“对不起,大人!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达乌德哇地一声咧开嘴,哭得满脸通红。“我下船时偷买了些香料,我想去黑市卖掉,好赚钱回家!”
“不是他!”努克扯着嗓子,妄图盖过达乌德的声音。“是我自己老去那倒卖香料,他是被我逼着去的!”
亚科夫闭上眼睛努力地消气,才不让自己甩他们到墙上去。他双手脱了力,让两个男孩躺到地上哭个痛快,自己只悻悻靠到墙边,无助地来回扶抹脸颊与额头——香料,他想,这便是一切的源头。是他同意了舒梅尔的计划,是他从东方带回了香料,是他催促尤比拥有一个自己的生意——血奴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的手心。现在他有点明白尤比如何能赚来这么多的金币了。这一切仿佛一辆轰隆作响的战车正顺着山坡冲下去,谁若想挡下它,便要被撞个粉身碎骨。
书房的门被吱呀一声打开。“正复活节呢,这是怎么了?”所有人尊贵的主人冰冷地踱步进来。“娜娅急匆匆去图书馆寻我回来的。”
亚科夫一言不发,舒梅尔叹息连连。两个哭嚎的孩子也吓得噤了声,抹着眼泪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模样。
尤比扫视了整个房间,行至舒梅尔身边——他的盲人同伴颤颤巍巍起了身,为他让出这最舒适宽敞的座位。
“亚科夫,你来告诉我好吗?”尤比哀愁地开口。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亚科夫盯着地砖,眉头的褶皱像上了锁似的紧。“我抓到这两个孩子在竞技场赌钱。”
“是吗?”尤比惊异地问。“他们偷了我们的钱吗?”
“…没有。”
“那他们偷了别人的钱?”
“也没有。”
“那听上去也没什么大不了。”尤比的后背靠在椅子上。“说实在的,我老是搞不明白,赌博为何是不体面的事。不如说,人们用钱下注,输了也就是赔钱。而商人做生意要赌上人脉,官员从政要赌上仕途,将军出征要赌上生命。难道为了领土与权力赌博便是高尚,为家庭与个人赌博便是卑劣吗?”
“你不该说这样幼稚的话。”亚科夫抬起眼睛盯着他。“正是因为有人做更大的赌局,才叫小赌局变得必输无疑。”
“若是这样,岂不是逼着所有人都去赌一把最大的?”尤比冲着他眨眼睛,血红的虹膜在阴影中闪烁。“世上从没有确定的事,那么万事便都算作赌博。既然如此,赌博本身又有何不体面的?你该斥责他们看不透赌局的欺骗,而不是斥责他们赌博本身。”
亚科夫不知如何反驳他为好。他望向舒梅尔——犹太人对此无可辩驳,沉静得像一尊雕像。
“瞧你把这两个孩子吓得可怜模样。”尤比从座位上跳着起身。“我有个好消息从图书馆带给你,你便饶恕他们吧。”
“现在什么好消息都让我高兴不起来。”
“那怎么会?这事你听了一定高兴。”尤比凑到他身边,仰着脸瞧他。“是战争的事,埃及的事。”
光听见尤比的嘴唇中吐出这两个词就叫亚科夫头皮发麻。他的拳头捏上又松开,不知愉快还是彷徨为好。“你说吧。”
“我听说,西比拉公主的丈夫威廉长剑得了痢疾,卧床不起。圣地即将后继无人。”尤比露出甜美的、魔鬼般的笑容来。“皇帝正与那麻风国王准备第二次埃及远征。你想要的战争,夏天就要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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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第十幕 真正的骑士(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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