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这事在君士坦丁堡传播的速度极快,粮食、武器、船只与士兵再次集结在这。君士坦丁堡的市民知道这事,紧接着圣地的人也会知道这事。最终,这消息必定传到撒拉逊人的耳朵里,叫那骇人的萨拉丁也听见。亚科夫知道战争即将到来,可这消息快得他措手不及,焦头烂额。现今已经四月,离夏天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数了。
“皇帝出舰队,耶路撒冷的国王出补给,是这么定的。”尤比每天从沙龙与酒会回来便带给他新的消息。“他们还想要一支新的十字军,可没一个西边的国王愿来。”
“他们当然不愿来。”亚科夫在温泉池旁埋头擦拭自己的长剑。“就算打下来,埃及也不归他们管辖,只会被那得麻风病的国王和皇帝瓜分了。”
“那我们又要怎样才能分得一座城池?”舒梅尔安静地端坐在躺椅边。“这事你想清楚了吗?”
亚科夫只焦虑地将剑刃擦得铮铮作响。“…大不了找座城分给骑士团,我再想办法转交给尤比。”
“这本是我的工作,可时间也太急了!”尤比叹着气。“我又不能…我不想娶个埃及姑娘…”
亚科夫**地敲他的脑门。“你娶个埃及姑娘有什么用?如果打赢了,也必不是埃及人掌权。”血奴将剑收回鞘中。“老想着这回事,你还不如直接找个有继承权的公主勾引她。我们需要的是这个吗?”
尤比沮丧地抹掉自己额头的水渍。
“尤比乌斯大人也身不由己才想出这主意…”舒梅尔缓缓地摸自己的小胡子。“要是你有更好的办法,当然不至于此。”
“现在我们需要的是军队。”亚科夫站起身来。“不管是骑士团的,皇帝的,还是雇佣兵和仆从兵。先打赢这场战争,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那需要很多钱。”舒梅尔笑了。“如果你需用钱,便来找我。”
“用不着你说。”亚科夫迈开步子,冲马厩去。他的侍从正在那等待他。
他头一个问的人是桑乔——“我只能以同袍的身份告诫你,你已入了骑士团,没资格再为原来的主人攻城略地。”西班牙来的骑士纠结地将两手背到身后,摆出副教训人的模样。“就算骑士团打下城池来,那也是归骑士团收税,骑士团经营的,绝不可随意买卖。土地不像香料,这事我也帮不了你。”
“那骑士团不干佣兵的活?”亚科夫盯着他。“他们给耶路撒冷国王打架,就不能给其他贵族打架?”
“你这…圣地的事,能和别处一样吗?”桑乔窘迫得直甩手。“耶路撒冷的国王是第一支十字军的血脉,你的尤比乌斯大人又是谁,和东征有何渊源啊?哪个骑士团的兄弟做了这事,能睁眼瞎地认为自己是为天主战斗?”
“去埃及打撒拉逊人怎么不算为天主战斗?”
“战斗是战斗,占领是占领!法理上如何说得通?”桑乔气得戳指他的脑袋。“大战在即,你不如赶紧去多招些兵士来,让团里多些会使剑的人才好!”
狗屁法理。亚科夫不屑地躲开他。血奴不甚愉快地发现,圣殿骑士的身份尽是禁锢。
过了几日,亚科夫出城到城郊去。库曼佣兵的帐篷驻扎在色雷斯平原的河边,叫他跑马跑了一整日才到。“你来干什么的?”他没先见到图拉娜,反而见到一个会说拉丁语的、矮壮结实的年轻人迎接他,那身材活像个铁砧。“你来找我母亲?”
“…你母亲是谁?”亚科夫揪着他战战兢兢的侍从问。
“你不认得我了,你叫亚科夫,对吧?”那年轻人从长袍中露出一条极为粗壮、青筋虬结的胳膊。“我母亲是图拉娜,我现在是这的可汗。他们叫我博剌汗。”
亚科夫一头雾水。他从不知道图拉娜何时又有个儿子认得他。“你父亲是谁?”他又问。
“我父亲还能是谁?我父亲是巴图尔!”名为博剌汗的壮士粗声粗气地开口。“从前我叫小巴图尔!”
骑士与侍从黑着脸被小巴图尔——博剌汗带进了营帐,见他的母亲。“这事不是太简单了?”图拉娜盘坐在一张毛皮凳子上,举着一柄弯刀比划。“你带兵打下城来,然后杀了城主,杀了国王,杀了皇帝!别说一座城,就是一个国家,不也信手拈来?”
“…哪那么简单。”亚科夫烦躁地闭上眼睛。“我杀了他们,位子也不是我的。”
“位子不是你的,你就再杀!”图拉娜瞪着双黑眼珠瞧他。“你把反对你的人都杀了,这就是最直截了当的方法!”
“我怎么可能把他们全杀了?”
“你杀不了,就是你能耐不够!”
亚科夫悲哀地发觉自己已经不再能理解这种粗暴手段。真原始、野蛮的人!他想念这不拐弯抹角的处事方式,又无比清晰地看到它脆弱之处。“…我再想办法。”他带着达乌德告了别。“谢谢你的忠告。”
除开那整日饮酒赌博的废人与自视清高的懦弱贵族,还有最后一个人可问。亚科夫的脑海中不情愿地出现那张百夫长——将军的脸。可他迟迟不肯动身,仿佛他去问了,便是输了一场隐形的比赛,低声下气乞求别人似的。亚科夫感觉自己好似被卡进一个狭窄山洞中,进退维谷。不问,担心时间急迫,束手无策;问了,又怕语以泄败,遭人嘲笑。
直至尤比那株庞大的紫藤花又在新的一年开满了院子,亚科夫才在一个心烦气躁的下午独自策马去了卡纳卡基斯的宅邸。“塞勒曼不在这。”可伊萨克却说。“他乘船在外。”
亚科夫满腹狐疑。“他去了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伊萨克死气沉沉地回答他。
亚科夫烦透了这贵族三缄其口的模样,转头便走。他庆幸用不着让塞勒曼知道他的苦恼,又失落地发觉自己没了人可商量。骑士缓缓在君士坦丁堡粉紫色的晚霞下遛马前行,马蹄铁击打石砖的声音极有节奏又散漫悠闲,可他却迷茫得不知该朝哪去。
回过神时,他发觉自己已再次来到尤比在金角湾的别院。血奴抬头望着那些窗后厚重的帘布,感到惆怅中竟生出一丝安心来——要是尤比永远只在金角湾做个无地的小贵族,与舒梅尔和他做些不昧人良心的营生,难道不失为一件美事吗?若是怕事情暴露,便向安比奇亚索要两个血奴,像卡蜜拉一般寻个山林隐居起来。这不是便能长长久久地平安度日,宁静生活吗?
可他又想起卡蜜拉断裂的头颅,想起克里斯蒂娜闪亮的尖刀,想起舒梅尔空洞无物的眼眶——没任何事是长长久久、一劳永逸的。凡是妄图懒惰处世的人总会得到他的报应。
正当亚科夫陷入迷惘的思绪时,有人扑到他马前,将他的坐骑吓得扬起蹄来。“怎么又是你?”亚科夫勒住缰绳,定睛望去。“你又来干什么?”
奥列格的发辫和胡须比往日肮脏了不少,看着简直像个邋里邋遢的乞丐,浑身上下只剩把镶金斧头算是值钱东西。“好人!这次我借一枚金币,好吗?”他像条路边的狗般发出哀鸣。“你借了我,我从此再不跟你借钱了!”
亚科夫本就烦躁,瞧他这副模样更气不打一处来。“你就不能自己动手动脚,自己寻活去做?”骑士下马来,一脚踹翻他。
“我是皇帝的卫队,我怎么能自己寻活去做!”奥列格径直倒在地上,撒泼耍赖地打滚,将泥土抹在自己身上。“我除了打架也不会做别的,在城里哪有这种活!”
“我不借。”亚科夫牵着马径直向马厩走。“你死在路边又关我什么事。”
“我亲爱的兄弟…”
“谁是你的兄弟?”
奥列格见他见死不救的坚决模样,吓得跳起身来,挤到他身边。“我们怎么不算兄弟?你想,安比奇亚大人与尤比乌斯大人是姐弟两个…”他将自己的衣襟扯开,偷偷露出胸口那可怕的痕迹来给亚科夫瞧。“既然如此,我们不也算同病相怜的兄弟吗?”
亚科夫望着那块皮肤上熟悉的刻印——他发觉自己的脚步停下了。
他盯着奥列格与他如出一辙的苍蓝色眼睛。“你是自愿做奴隶的吗?”
瓦兰吉人的嘴张着动了动。“…我,我当初有这东西时,过了好久,发现都没发现,什么都不知道。”他悻悻地、可怜地低下头。“哪轮得到什么自愿不自愿的…”
亚科夫难以分辨这人是否在说谎。他只得审视这张脸上每一块脏兮兮的皮肉是否藏着隐瞒的意味。不过他很快失去了耐心。
“一枚金币。”他从口袋里丢出一张薄薄的碟形金币到地上去。“今后别再和我要钱了。”
“唉!太好了!亚科夫,你真是个慈悲之人!”奥列格如获至宝地捧起那枚金币,蹦着跳起舞来。“这次下注的数额大,哪怕赢上一点也能赚不少钱!我有了钱,头一个就还给你!”
亚科夫翻了个白眼。“还是骑士比武?”
“这次可不一样。”奥列格的胡须激动得颤抖。“这次是皇帝亲自举办的!”
亚科夫第二次来到大竞技场的门前。这次,连那宏伟的、放置四匹鎏金青铜马的大门也已被市民围得水泄不通。“这次真是合法的。”奥列格指给他瞧。“你看,给人下注的都是官员,所有人都光明正大地买!”
皇帝亲自经营的大型赌场,亚科夫沉着脸想,别人做了就不合法的事偏偏独他一人能做,真不失为一种赚钱的好办法。“你要买谁?”他问。“我看看你要给哪个蠢货下注。”
“我还没想好呢。”奥列格歪着脑袋。
“没想好?”
“怪不得我,各个受邀的骑士能不能如期地来还没确定,报名的渠道也没关。”奥列格的手指移到另一个门边。“皇帝举办的比武奖品丰厚,要是他高兴,给冠军一块领地、一个头衔、一座庄园都是动动嘴的事。整个欧罗巴的骑士都想着来参赛,给谁下注可需要细细研究。”
一块领地、一个头衔、一座庄园。亚科夫的脑子被这三个词牢牢系住了。一个埋藏了不知多久的种子在他心中冲破土壤发了芽。他的嘴在胡须下张开又闭上,手指死死地掐在剑柄上,指腹捏得发白。
“你听我说话了吗?”奥列格瞧见身边人发愣,在他眼前拍手。“想什么呢?”
亚科夫眼神的焦距一下回到这。“我走了。”他转头便跑,可动了两步又折回来。“这比武什么时候开始?”
“还剩不到两个月,六月份开始…”
亚科夫一声不吭地奔着马去了。
“唉,你不帮我看看这些参赛的骑士都是哪家的人?”奥列格被亚科夫莫名其妙的反应惹得挠头皮,追上前去。“这么着急上哪去?”
亚科夫翻身上马,勒起缰绳。他阴郁又自负地扬起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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