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时停了,檐角残存的积水一声声敲在阶前青石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衬得这荒郊野岭的破屋愈发寂静,恍若被世人遗忘的一隅。
顾攸寻了些尚算干燥的柴火,重新燃起一小簇篝火。橘色的火光跳跃着,勉强驱散了些许寒意和黑暗,却驱不散弥漫在沈念周身那越来越浓的死气。她躺在铺着顾攸外袍的干草堆上,双目紧闭,脸色白得吓人,唯有眉心紧紧蹙着,仿佛陷入了极痛苦的梦魇。
梦里,是无休无止的追杀。
时而是在千机楼后山,赵长老那张枯瘦阴鸷的脸在眼前放大,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枯爪般的手捏着淬毒的钢针,一步步逼近,声音嘶哑:“小丫头,有些事听见了就该烂在肚子里......”
时而又变幻成程风那张雌雄莫辨、妖异诡谲的面容,赤红衣袍在阴风中翻飞,链刃闪着寒光,掐住她脖颈的手不带一丝活气,他俯身,唇边笑意森然:“我来挖你眼珠子了!”
“不...不要...”她在梦中无助地呓语,身体微微颤抖,“我没有...我不知道...别过来...”
为何会如此?她不过是想活下去,像爹爹临终嘱咐的那样,好好活下去罢了。为何就这般难?这世间仿佛一张无形巨网,任她如何挣扎,总有更多的阴谋与杀机接踵而至,逼得她无处可逃,喘不过气。绝望自心底最深处弥漫开来,比那侵入骨髓的毒更锥心。
挣扎间,左肩和右背的伤口被牵动,一阵剧烈的、带着麻痹感的刺痛将她从噩梦中强行拽出。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破败的屋顶,蛛网摇曳,以及一旁篝火噼啪作响。身子沉得不似自己的,两处伤口随着呼吸传来细密的刺痛,像有针尖在不停地戳,只喘一口气,都好像要耗尽了全身力气。
她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看见顾攸静坐于火堆旁。他并未调息,只是沉默地添着柴火,跳跃的火光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平日温润的眉眼此刻显得有些深邃难测。他肩头衣衫有一处明显的破损和暗色痕迹,那是之前为了救她,硬生生承受了杀手一刀所致。
沈念心里忽然有些说不上来的难受——酸涩、愧疚,还有一丝茫然,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
她张了张口,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半点声响。
顾攸却似有所觉,立刻转过头来。见她醒来,他眼中掠过一丝松动,拿起旁边一个皮质水囊,小心地托起她的头,喂她饮下几口温水。
清水滑过灼痛的喉咙,稍稍缓解了不适。沈念积蓄了一点力气,目光落在顾攸肩头的伤处,声音沙哑微弱:“你......何至于此......”
她的意思是,没必要为她这样一个麻烦缠身、朝不保夕的人,做到如此地步。受伤,耗费内力,如今还要带着她这个累赘。
顾攸动作顿了顿,将水囊放回一旁。他看向她,目光平静,温和的声音带着些许愧疚:“你这毒,也有我的一份。”
若非为了救他,她不会中第二针。
沈念闻言,唇角无力地弯了弯,露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是啊,第二针是为他挡的。可追根究底,那些杀手本就是冲着她来的,是她牵连了他落入险境。她挡那一针,与其说是救他,不如说是......偿还。偿还他之前的援手之恩,偿还自己带来的这场无妄之灾。
“本就是......我连累你在先......”她气息微弱,断断续续地说,“......不过......是还了......自己的债罢了......”说完这句,她便似耗尽了所有心力,缓缓阖上眼,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
两人萍水相逢,他却屡次被她拖累。从浮生阁外的仗义出手,到破屋中的守护,再到如今......她甚至觉得,若是方才就此毒发身亡,未能醒来,或许也好。省得醒来面对这不知如何偿还的恩情,省得继续拖累他,省得自己在这世上继续茫然无措地挣扎。
顾攸看着她这副近乎认命的灰败模样,眉头不自觉地蹙了一下。
他不再多言,持续将温和的内力输入她体内,护住她那摇摇欲坠的心脉,待她气息稍稳,带着她连夜赶路。
一路疾行,抵达金陵城时,已是次日午后。然而,正如所预料的那般,接连拜访了几家名声在外的医馆,甚至通过悬剑锋的联络点请来了两位退隐的御医,结果无一例外。
所有大夫把脉之后,皆是面露骇然,摇头叹息。
“公子,非是老朽不肯尽力,这毒阴狠无比,中一针已是九死一生,这位姑娘竟中了两针......毒性翻倍,早已侵入五脏六腑,奇经八脉......能撑到现在,全赖公子以内力强行吊命......”
“恕老夫直言,准备后事吧。
话未说尽,但意思已然明了。
每多听一位医者判下这般决绝之词,沈念的眼神便黯淡一分。身体里的冰冷和麻痹感越来越重,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每一次短暂醒来,映入眼帘的,总是顾攸忙碌的身影——或是为她输送内力,或是煎药,或是查阅医书,或是与不同的人低声交谈,试图从渺茫希望中寻得一线生机。
她望着他清俊的侧脸染上疲惫,望着他向来整洁的衣袍沾染风尘褶皱,望着他为她这无亲无故之人奔波劳碌,心底那片荒芜之地,竟生出一丝不忍和......自厌。
果然,又成了别人的麻烦。一个天大的、恐怕无法偿还的麻烦。
这一日,在又一位老郎中摇头离开后,顾攸端着一碗新煎好的汤药走近榻前。那药气苦涩,据说能暂缓毒素蔓延。
沈念勉强撑起身子,却并未伸手去接那碗药。她低着头,沉默了许久,久到顾攸以为她又昏睡过去时,她才极轻地开口,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顾公子......要不然......算了吧。”
顾攸端着药碗的手顿在了半空。
沈念没有看他,依旧低着头,看着自己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指,声音里带着一种耗尽所有希望后的麻木:“听天由命罢。这般折腾......终究是......徒劳无功......还平白......拖累了你。”
顾攸眉头紧蹙,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要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的女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怒意混着怜悯涌上心头。他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罕见的肃厉:“沈姑娘,你这般作践自己的身体,若是你父母知道,该是何等痛心失望?”
这句话像一把尖锐的利刃,狠狠刺入沈念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让泪落下。她看着顾攸,嘴唇颤抖着,压抑许久的悲恸与绝望终于冲破了那层麻木的外壳,声音哽咽却带着尖利的痛楚:“他们已经不在了!”
“我活着......在这世上......本就是苟延残喘......得过且过......何必......何必因为我......再麻烦别人......”
她的声音压抑而破碎,充满了无处可去的委屈和自弃。仿佛她存在的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一个负担。
顾攸看着她崩溃却仍强忍泪水的模样,心头那点因她不珍惜性命而生的薄怒瞬间消散,只剩下沉甸甸的怜悯。他想起她梦中惊恐的呓语,想起她对敌时那股狠厉与求生之欲,想起她提及父母时那深切的悲伤......这个女子,究竟独自一人在绝望中挣扎了多久?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放缓了些,语气却依旧坚定:“这毒,也并非绝对无药可解。”
沈念抬起泪眼朦胧的脸,茫然地看着他。
“还有一个地方,或有一线生机。”顾攸迎着她的目光,清晰地说道,“青囊谷。”
沈念眸中先是闪过一丝极微弱的亮光,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化作更深的苦涩。青囊谷......那是传说之地,虚无缥缈,希望比晨露还要稀薄。她值得他为此耗费如此巨大的心力吗?她还要欠下多少,方能还清?
顾攸看着她脸上的挣扎与灰败,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些许无奈,些许了然,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和。
“沈姑娘,”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这世间,并非只有你一人,不愿亏欠人情。”
沈念怔怔地望着他。
“我救你,自有我的道理。并非全然无私,或许亦有我身为悬剑锋弟子的责任与......执念。”他目光坦然,一片赤诚:“你若觉得受之有愧,若真不想欠我人情,那便努力活下去。”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格外郑重:“等毒解之后,你再想办法,堂堂正正地还给我便是。无论是以金银相酬,或是他日在我需要时助我一臂之力,皆由你定。何必......此刻便轻易放弃性命?”
“拿生死当儿戏,才是最轻贱这份......债。”最后那个“债”字,他说得极轻,却重重地敲在沈念的心坎上。
沈念彻底愣住了。她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在她认知里,人情债重如山岳,压得人喘不过气,唯有尽快两清,方能心安。而他却说......活下去,才能还债。
她望着眼前这个男子,他眉眼间的坦荡与真诚不容置疑。是啊,他这般仁义之人,世间少见。自己或许是运气好,才在绝境中遇到了他。可她也明白,即便遇到的不是自己,是其他落难之人,他大约......也不会见死不救。
这并非是她沈念有多么特殊,而是他顾攸,本就是这样的人。
想通了这一点,心底那沉重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亏欠感,似乎稍稍减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震撼,还有一丝微弱的、却被重新点燃的......希望。
若......若真能活下去...总有一天,她能还清这一切。从此两清,各自天涯。
也好。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
“好......我去。”
声音依旧微弱,却不再是一片死寂的灰败。
顾攸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那点微弱却执拗的光亮,心中微微一动。他不再多言,重新端起那碗温热的汤药,递到她面前。
这一次,沈念没有拒绝,伸出手,颤抖却坚定地接过了那只药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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