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囊谷以草药针灸为基,独创“活脉针法”,相传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天下万毒,莫不可解。只是此谷行事素来低调,居处隐蔽,世人只知其位于西方群山之中,具体所在,天下知晓者不过寥寥数人。幸而,顾攸正是其中之一——青囊谷掌门,乃是他的义父。
时值八月,雷雨之夜,窗外电闪雷鸣,骤亮的白光不时撕裂黑暗,映照出榻上沈念苍白的面容。左肩与右背的伤口传来阵阵抽痛,虽得顾攸内力压制和汤药缓解,但那毒性附带的阴冷麻痹之感,如滴入清水的墨迹,在她经脉中无声蔓延,寸寸侵蚀,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性命悬于一线的危殆。
思绪纷乱间,窗外风雨声似乎更急了。
窗扇被狂风吹得吱呀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沈念强忍着周身不适,撑起身子,想去将窗户关紧,免得雨水潲入屋内。她刚踉跄行至窗边,尚未伸手,一只冰冷潮湿却异常有力的手,竟猛地自窗外探入,如铁钳般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
沈念骇得几乎脱口惊呼,却被那手掌中传来的冰冷杀意与警告意味生生逼回了声响。恰此时,又一道电光闪过,骤然照亮窗外之人——竟是程风!他一身湿透的赤红衣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的身形。他单足踏在窗棂之上,另一只手按在腰间那对寒光熠熠的链刃上,一双凤眸厉光灼灼,死死盯住她,仿佛她只要敢呼救半声,那锋刃便会立刻割断她的喉咙。
沈念心脏狂跳,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她暗暗吞咽了一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朝程风微微摇头,用口型无声示意:“别动手,我不会叫。”
程风审视地看了她片刻,似乎在判断她话的真伪。最终,他足尖一点,悄无声息地掠入室内,带进一股雨水的腥气和......淡淡的血腥味。
沈念这才注意到,他左侧腰腹处的红衣颜色深泞一片,正有鲜血汩汩外涌,将他脚下的地面染红一小片。可这人面上却无半分痛楚之色,只有惯有的阴冷和不耐。
“程大侠,你......你流了好多血......”沈念看着那不断扩大的暗红色,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她虽也经历过厮杀,但如此近距离地看着一个人血流不止,仍觉心惊。
程风瞪她一眼,动作有些粗暴地扯下湿透粘腻的外袍扔在地上,只余下深色的中衣,那伤口处的血色更加明显。“尽说废话。”他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强硬,抬眼示意她,“过来,处理一下。”
沈念双手微微发颤,心下暗叹怎就这般倒霉,总是撞上这尊杀神。
顾攸就在隔壁房间,以他的功力,若她此刻呼救,他必能听见。可......程风的动作绝对比顾攸破门而入更快,她毫不怀疑自己会先一步毙命于链刃之下。
她认命地取来房内备着的干净布条和金疮药——这还是顾攸为她准备的。走到程风身边,看着他腰腹间那道狰狞的伤口,皮肉外翻,还在不断渗血,她的手抖得更厉害了,生怕一个不慎,自己身上也得多添几道口子。
程风看她手指抖得连药粉都撒不稳,不时还笨拙地牵扯到他的伤口,不悦地蹙起眉:“若再这般抖下去,我便将你这几根不中用的手指一齐剁了,倒也清净。”
这话吓得沈念不止手指,连整个手臂都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程风见状,越发不耐,语气森然:“是不是非得给你下点毒,让你动弹不得,才肯老实?”
此言正戳中沈念痛处。横竖自己身中奇毒,也活不了几日了,那股潜藏的不忿和破罐破摔的劲儿反倒被激了出来。她停下动作,抬起头,迎上程风的目光,竟带着几分豁出去的平静:“下吧下吧,反正我身中奇毒,也活不了几日了。程大侠若有什么能让我死得更痛快点的毒药,不妨现在就用。”
程风似乎没料到她竟是这个反应,那双妖异的凤眸眯了眯,闪过一丝探究。他猛地扣住沈念的手腕。沈念一惊,以为他又要发作,却感觉一股阴冷的内力探入她的脉门。
“果然......”程风松开手,上下打量她,似是不解,“你的小情郎不是悬剑锋大公子么?怎舍得让你中这等阴毒玩意儿?还是说......他护不住你?”他语气里带着惯有的嘲讽。
“你......休要胡说!谁、谁的情郎了!”沈念又羞又恼,脸颊发热,手下包扎的动作下意识地一重。
“嘶——”程风吃痛,倒抽一口冷气,又狠狠瞪她好几眼,“手法粗鄙!”
“嫌粗鄙你自己来!”沈念顶了一句,却还是放轻了动作。她不想激怒他,只想赶紧处理完伤口,把这尊瘟神送走。
程风中剑伤又染风寒,此刻面无血色躺在那儿。沈念借微弱烛光端详他面容——这般戾气深重、行事阴狠之人,此刻竟也透出几分脆弱,宛如暴雨中无遮无蔽的残花。
程风生得极美,这份阴柔之美被眉宇间的戾气冲淡,反与媚态相斥,多了几分男子的硬朗。
“看够了么?”程风忽然开口,眼睛并未睁开。
沈念猛地回神,慌忙收回目光,心下嘀咕:不过多看几眼,真小气。“我是在想......程大侠你占了床榻,我今晚该睡何处?”
程风眼角微扫:“上次便说过要取你眼睛,如今你还能四处乱瞟,已是恩典。”话音未落,他便压抑地低咳起来,眉头因牵动伤口而紧锁。
沈念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压低声音慌道:“别出声!若让隔壁的顾攸听见闯进来,可怪不得我!”
程风的咳嗽被捂住,身体微微一僵。他睁开眼,望着近在咫尺的沈念——好一张平平无奇、甚至因中毒而显得过分苍白的脸......唇瓣上传来一种陌生而突兀的暖意,与他惯常接触的杀意截然不同。一时让人有些不自在:“......知道了。”
沈念觉出他呼出的热气,才察觉自己行为不妥,猛地弹跳到一边,生怕他又动怒。
短暂的沉默在屋内蔓延,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
“你这么怕我?”程风盯着缩在一旁、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沈念,觉得有一丝好笑。
沈念心中暗骂:“难道不该怕?每次见面这条小命都悬在刀尖上。”但话到嘴边,却又变成奉承:“不过是被程大侠的威风震慑住了罢了。”她顿了顿,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又轻声问道:“不知是何方高人,竟能伤得了程大侠?”
程风冷笑一声,眼中闪过厉色:“一个藏头露尾的黑衣杂碎,已被我一刀毙命,可惜被他的同伙拖走了尸身。不然......”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面露阴狠:“定将他碎尸万段!”
沈念被他模样吓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与他同行的男子......逃了?”
“那人倒有几分能耐,”程风哼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些许凝重,“我受他一掌,气血翻涌,一时凝聚不了内力,只好先走一步。”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暂时退避,全然忘了自己才是落于下风、受伤遁走的那个。
沈念虽武功不算顶尖,每每遇事第一反应便是逃命,却也只在程风与顾攸这等高手面前自知不敌。若换作寻常江湖客,她凭借爹爹所教的步法和那股狠劲,过上几招未必会落于下风。
连程风都敌不过、甚至需要暂避锋芒的人,定非寻常角色。想到此处,她不禁有些懊悔,恨自己幼时爹爹一督促练功就犯懒偷闲。
“那......你还取我性命吗?”沈念想起上次程风咬牙切齿道“后会有期”的模样,仍心有余悸。
程风闭目不再看她,只冷冷丢出一句:“我还没卑劣到,要取一个刚替我包扎好伤口之人的性命。”
沈念闻言,终于长长舒出一口气。暗谢上天赐此良机救他一回,竟唤回他几分良心。
沈念忽又想起一事,心中疑惑未消,忍不住轻声问道:“程风大侠,你......是如何寻到此处来的?”
程风闻言,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冷笑,凤眸斜睨着她:“找你这么个会躲会藏的小狐狸自然费劲,但追踪悬剑锋那位一身正气、行踪明朗的顾少侠——可就容易多了。”他语带嘲讽,刻意拖长了语调,目光如针般刺向她,“怎么,现在才后知后觉,怕被我缠上了?当初胆子不是挺肥的么,扎我那两针的时候,可没见你手软。”
沈念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只得讪讪一笑,硬着头皮奉承道:“我哪是后怕......只是由衷佩服大侠您追踪寻人的本事,真是神乎其技,令人叹服。”
程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显然不吃她这套,径自闭目养神,不再理会她。
沈念只能自认倒霉,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这人明明身受重伤,却偏生精明得很,专挑她这颗“软柿子”捏,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精准地摸到她的踪迹,硬是逼得她不得不伺候这尊阴晴不定的煞神。
夜过三更,窗外雨声渐歇。沈念缩在房间角落的椅子里,眼皮不住打架。她不敢睡沉,生怕程风突然改变主意,但连日来的奔波、中毒的虚弱以及方才的惊惧,让她体力透支殆尽。意识在清醒与模糊间徘徊,不知何时,眼前彻底一黑,昏睡过去。
次日清晨,沈念是被一阵持续的敲门声和顾攸温和的呼唤唤醒的。
“沈姑娘?沈姑娘?你醒着么?”
沈念猛地惊醒,映入眼帘的是顾攸带着些许担忧的俊朗面容。她瞬间睡意全无:“你......你怎么进来了?”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
顾攸无奈地笑了笑,温声解释道:“我敲了许久门,都不见你应声,担心你出事,便只好破门而入了。见你倚在门边睡得正熟。”他指了指房门内侧,那里确实散落着被撞断的门闩。
沈念面颊一红,这才察觉自己竟是和衣蜷在门口角落睡着的。她忙道:“啊......昨夜、昨夜只记得伏在桌上,不知怎就滑落到这里睡着了。”她不敢看顾攸的眼睛,生怕被他看出端倪。
“以后莫要如此睡了,”顾攸语声温柔,却含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关切,“秋夜寒凉,你本就身子虚弱,当真会着凉。”说着,他很是君子地将目光移开,并未多看沈念略显凌乱的衣衫。
“好......多谢顾公子关心。”沈念低声应道,心下稍安。
见沈念似乎完全清醒了,顾攸才退后几步,温言道:“我先去楼下准备早膳,你梳洗一下便下来吧。用完粥我们再动身。”他的体贴周到总是恰到好处,不会让人感到丝毫窘迫。
沈念连连点头。待顾攸离去并细心地将损坏的房门虚掩上后,她立刻跳起来,飞快地环视屋内——昨夜血迹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果然是干惯了偷鸡摸狗之事......
填饱肚子,沈念取行李下楼,见顾攸正在门前等候。二人上马后,沈念忧心道:“我这毒......还能撑到青囊谷么?”
顾攸闻言,勒住缰绳,侧过头来看她。他的目光沉静而坚定,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不必忧心。有我在,断不会让你有性命之虞。”这不是轻率的承诺,而是基于他能力和决心的断言。
沈念望着他清澈而坦荡的眼眸这才稍安。
二人策马而行。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雨,此刻倒是晴空万里,烈日灼灼,晒得人有些睁不开眼。毒素的影响加上烈日曝晒,沈念只觉得阵阵晕眩袭来,眼前景物开始旋转模糊,身体在马背上摇摇欲坠。
顾攸一直留意着她的情况,见她脸色越发苍白,身形不稳,几欲坠马,他勒停马匹,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沈姑娘,此地离下一个镇子尚有距离,你情况不佳。不如......与在下共乘一骑?也好有个照应。顾某实是担心你的安危,绝无他意。”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坦荡自然,不见半分轻薄。却依旧让沈念颊生热气,一时不知所措。
顾攸见她犹豫,不再多言,径自下马,动作轻捷地坐于她身后:“沈姑娘不是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么?”
他坐在她身后,声音从极近的地方传来,温和却不容拒绝。
随着马匹行进,顾攸说话时呼出的温热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耳畔,令她心如擂鼓,久久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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